施青覺抬手摸著自己的光頭,發現發茬又長出來了,決定待會就將它們刮掉。
坐在一堆氈毯上面的高楊也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咕咚喝下一口酒,舒服地發出一聲歎息,「終於活過來了,好兄弟,這才幾天不見,你就成鐵山老大啦,當初打死我也不敢相信啊。」
高楊臉上露出閃亮的笑容,像是浸了一層油脂,這讓他的目光顯得更加兇惡,好像正要大塊朵頤的猛犬。
幾天不見?施青覺一時恍惚,他感到時間很久了,久到對「好兄弟」這個稱呼不太適應,「別亂說,我可不是鐵山老大,鐵槍王是小姐的兒子,大家都效忠於他,我只不過是出了幾個主意,大家都當回事,沒當我是外人。」
高楊曖昧地眨眨右眼,低聲說:「我懂,放心吧,跟這幫人打交道,我有經驗,早晚給你一頂『王』帽子。」
施青覺笑了笑,「別想太多。」
高楊一拍頭,「對了,這個給你。」伸手入襠,在裡面掏來掏去,好一會拿出一隻小布包,爽快地說:「拿去。」
施青覺盡量掩飾住心中的驚喜和對高楊那個動作的厭惡,「你真拿到了?」
「那是當然,要不然我幹嘛讓你來接我?」高楊平淡地說,好像他所做的只是小事一樁。
施青覺接過布包,小心地打開,裡面是薄薄的兩本冊子。
第一本是《苦陰經》,乃是純粹的佛經,經文不長,字體較大,空白處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註解與心得。沒一句跟武功有關,高楊識字不多,更看不懂佛經,認得「苦陰」兩個字,想當然地以為這是厲害的武功。
施青覺沒說什麼。不過他的臉色還是洩露了心中的失望,高楊握著酒碗,有點喝不下去了。
第二本是《金剛般若心法》,光看名字施青覺就有點失望,可是翻開書頁之後,他卻看了進去。
高楊緊張地盯著好兄弟。心情漸漸放鬆,喝光碗裡的酒,自行倒滿,覺得這是可以吹噓一番的時候了,「好兄弟認人真準,進了四諦伽藍。果然是法齊收下我,但他沒讓我當徒弟,說是要先觀察一陣,我就求他,說觀察可以,能不能留在他的身邊,感受一下佛法無邊。哈哈,他居然信了。我是個癱子,沒人在乎我,我偷偷觀察,發現法齊對這兩部書最感興趣,每天都要看幾頁,我想肯定錯不了,所以特意記住它們的存放之處,好兄弟一到,順手牽來。它們還有用吧?」
高楊運氣極佳。當時法齊與其他高僧前去圍困木老頭,別的弟子抵禦鐵山的進攻,盜書因此輕而易舉。
施青覺合上書,將兩本冊子都塞入懷中,「有用。高大哥,從今天開始,你不再欠我什麼,是我欠你一個人情。」
「哈哈,既然是好兄弟,還說這種見外的話。」高楊咧開嘴,真心希望施青覺能永遠記住剛剛說過的話,反正他是不會忘的,「你去忙吧,替我多捅兩刀。」
施青覺走出帳篷,外面已是深夜,營地裡到處都有火光,成群的鐵山匪徒正縱酒狂飲,他們還沉浸在數年來第一次大規模搶劫的快樂中,就算明天死無葬身之地,也干擾不了今晚的心情。
他改變主意,拉住兩名嘍囉,讓他們將高楊抬出來。
施青覺一現身就受到熱烈歡迎,「和尚」的叫聲此起彼伏,這是他在鐵山的名字,估計永遠也擺脫不掉了,他自己也更喜歡這個稱呼,而不是過於親暱的「好兄弟」。
短短一段路程,施青覺喝了五大碗酒,罵了四聲娘,三次許下豪爽的諾言,每次都能激起刺破夜空的歡呼。
施青覺對高楊說自己還不是鐵山老大,並非謙虛之辭,事實上,他在這群人當中非常小心。
鐵山是一個形成已久的團伙,從上到下關係緊密而複雜,不是他出幾個主意、說一些豪言壯語就能融入進去的,沒錯,大家都表現出了信任與喜歡,可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和尚的地位仍然極不穩定,只要犯下一丁點錯誤,就可能引來殺身之禍。
他親手殺死了大頭目拿戈,當時乃是必要之舉,可是也惹惱了不少人,這些人暫時隱忍,目光卻一直盯著和尚,就等他犯錯。
施青覺拍拍懷中的書冊,心想自己得盡快練成高深武功,還得再做幾件大事,多拉攏一些人,才能保證自身的安全。
他感到酒勁上衝,腳步有些輕浮,心情卻恰到好處,大吼一聲:「帶出來!」
正喝到興頭上的匪徒們預感到今晚最美味的下酒菜即將上場,一起扯著嗓子吼叫助威。
四名嘍囉從附近的帳篷裡押來兩名俘虜。
就是這樣一件小事,也讓施青覺更加認清自己的真實地位,他遠遠不是一呼百應的首領,匪徒們發出應和,可是沒人動彈,他們將自己當成觀眾而不是部下,那四名嘍囉是施青覺早就安排好的,若不然,他這時很可能陷入尷尬境地,而且是致命的尷尬。
兩名俘虜五花大綁,一落地就癱成一團,一個叫「師兄開恩」,一個喊「聖僧饒命」。
哀求的聲音如此美妙,施青覺有些飄飄然了,拔出單刀,雙臂張開,大聲說:「我是和尚,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歡呼聲響徹雲霄,這是匪徒喜歡聽的話,自從大頭神死後,已經很久沒人說得這麼爽快了。
施青覺指著不遠處坐著的高楊,「這是我最好的兄弟,為了我,他甘冒奇險,混進四諦伽藍,咱們昨晚能夠成功,最大的功勞屬於他。」
沒人計較具體的功勞是什麼,眾人一起舉碗致意,「兄弟」這兩個字從每個人嘴裡蹦出來。
頃刻間,高楊面前多了十幾隻酒碗,他笑了。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即使這是一場戲,他也是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只要兄弟在。死也不怕!」說罷,依次接過酒碗,咕咚咕咚全都喝個乾淨。
高楊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來,裡三層外三層的匪徒們同時喝乾碗中酒,發出各種奇奇怪怪的叫聲,像是一群正在發情的雄鳥。
他們正在進入瘋癲狀態。
在地位不穩的時候。施青覺寧願所有人瘋癲,也不想有太多人清醒,等到呼聲漸歇,他用刀指著癱軟如泥的兩名俘虜,「這是我的仇人,大家說。我該怎麼『報答』他們?」
沒人關心結仇的細節,俘虜的膽怯與惶恐,如同美味佳餚上面的那一層油腥,更加激起眾人的食慾。
「殺!殺了他們!大卸八塊!」
施青覺沖嘍囉使個眼色,讓他們解開俘虜身上的繩索,並強迫俘虜站起來。
一個是廚房的僧人覺全,一個是俗家弟子老團。施青覺決定拿他們開刀,他不恨曾經挑釁的師兄,對師父仍然心懷敬意,就是對這兩個人無法釋懷。
貧賤時遭到的羞辱,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因為那是他的自尊心最敏感的時候。
「鐵山兄弟作證,和尚不殺手無寸鐵沒有還手之力的廢物。」
老團和覺全每人手裡都多了一柄刀,他們好像根本沒有感覺到,爭先恐後地求饒。
匪徒們卻一片安靜,施青覺邁步向兩人走去。感受著周圍的情緒變化,他要在最佳時機出刀。
到了,他想,雙手握刀高高舉起,第一個劈向的是老團。
老團是名正經的刀客。雖然不是施青覺的對手,拼起命來卻也能支撐幾招,施青覺唯一擔心的就是他。
可老團不知是嚇傻了,還是長久被縛手腳不靈,居然沒有掄刀反抗,而是抬起沒有握刀的左手,「饒……」
才說出一個字,整個人從上到下被劈為兩半。
這是期待已久的盛宴,匪徒們齊聲發出滿意的歎息。
覺全晃了幾晃,眼看著就要暈倒。
施青覺可不想浪費這個道具,反手一刀,人頭落地,於是歡呼聲四起,施青覺扔下沾血的單刀,知道自己的地位又穩固了一點,只是一點,他還得繼續努力。
高楊舉著酒碗,「和尚,敬你一碗。」他明智地改了稱呼,正在走過來的「好兄弟」,確實跟從前不一樣了。
施青覺接過酒碗,說:「高大哥,咱們永遠都是好兄弟。」言罷一飲而盡,他突然明白,有這樣一位「好兄弟」,還是有用的。
高楊點點頭,沒有開口。
施青覺走向附近的一頂帳篷,鐵山還沒走出璧玉城的地界,他得抓緊時間解決盡可能多的問題。
住持法奉受到優待,身上沒有繩索,帳篷不大,卻很乾淨,外面的聲音他聽得清清楚楚,看到施青覺進來,面露微笑,「你好啊,和尚。」
施青覺從前是知客僧,經常見到住持,除了「是,住持」,總共沒說過幾句話,面對這句親切的問候,感覺怪怪的。
「龍王想要你,你最好真有點用。」
「那是我跟龍王之間的事情,而且,你不會真以為龍王現在還活著吧?」
鐵山劫掠四諦伽藍之後立刻馬不停蹄地向東行進,二更之後才安營,城主比武的結果還沒傳來。
「道理很簡單,我認識龍王,跟獨步王沒有半分聯繫,所以我只能押龍王勝,賭他會擁有璧玉城乃至半邊西域,如果他輸了或者死了,你更倒霉。」
「唉,沒錯,四諦伽藍已經拋棄了我,法齊那般人大概正慶幸你幫了他們一個大忙,沒準連新住持都選好了。」
施青覺哼了一聲,他本來想逼問法奉到底藏著什麼秘密,值得龍王費盡心機,突然卻沒了興趣。
他剛要離開,帳外衝進來一名小頭目,神情興奮得像是喝了幾斤老酒,「龍王贏了,剛來的消息。」
施青覺心中一塊石頭落地,發現小頭目意猶未盡,「還有事?」
小頭目連聲音發顫了,「我帶領一幫兄弟出營巡邏,你猜怎麼著?我們抓到一條大魚,大大的魚。」小頭目拖長聲音,「是獨步王,他受傷了,束後就擒。」
施青覺大吃一驚,在他的所有計劃中,可不包括得罪獨步王,惹來成群的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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