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青覺對著鏡子,小心翼翼地將短髮刮去,他又像是一名和尚了,只是從嘴角斜下來的兩道傷疤似乎不可能痊癒了,皮肉翻開,觸目驚心地橫在臉上,平添幾分兇惡。
這點小傷自然用不著孫神醫,施青覺也拒絕了其他郎中,甘願讓它們就這樣凝固。
那個女人……施青覺也跟璧玉城居民一樣,用代稱指替羅寧茶,但他從此可以比普通人更進一步,「那個女人親手劃出這兩道傷疤。」
當時的痛苦感覺已經消失,那只握著短刃的纖纖玉手、那張滿足而美艷的面孔、那股難以言說的幽香,卻在記憶中被成倍放大,成為腦海中最珍貴的一幅畫面。
施青覺各種各樣的美夢,總是以這一幕開始。
他收起割發小刀,掃視一遍自己的小小臥室,陳設簡陋,當過多年和尚的他並不在乎,可他的心已經不在這裡。
龍翻雲和紅蝠正在商議幾起案件的判決,施青覺守在門口沒有馬上過去說話,龍王身邊怪人多,他想,這兩個人明明像夫妻一樣親密,卻不住在同一間屋裡,如果傳言沒錯,他們一直相待以禮,從未逾越一步。
紅蝠很美,胡人樣貌更增艷麗,如今在施青覺眼裡卻只是普通。
龍翻雲先看到了施青覺,叫道:「你來得正好,最近兩天的公文特別多,璧玉城的人什麼事都來找護軍府,我真是忙不過來啦。」
紅蝠直起身,神情冷淡,施青覺分擔了她的許多職責,對此她很感激,可這名還俗和尚的某些眼神讓她很不喜歡,紅蝠自認為在辨認男人品性方面獨具慧眼,第一天接觸就覺得新主簿不是老實人。
施青覺避開紅蝠的目光,直接走到龍翻雲面前。雙手捧上一封書信,一言不發。
「誰的信?怎麼送到你手裡了?」龍翻雲略顯意外,打開之後看了幾眼,臉色變得既驚訝又迷惑,「你要退出龍軍?」
施青覺深鞠一躬,龍軍將士不行跪拜之禮,他的腰已經彎到最恭敬的程度,「請護軍大人恩准,在下無德無能,實在不配擔任主簿之職。」
「為什麼?」龍翻雲繼續瀏覽書信。許多地方得由身邊的紅蝠替他念出來,信中措辭謙卑文雅,但是沒有提及具體原因,與書信一同交上來的還有腰牌等物。
紅蝠問道:「施先生是另有高就了吧?」
「我準備到處闖闖。」施青覺避開了這個問題。然後又向龍翻雲鞠躬,「請護軍大人轉告龍王,四諦伽藍的事情我沒有忘,一有進展,還會回來稟報。」說罷,轉身向外走去。
龍翻雲不知道施青覺與龍王之間的事情。正想招他回來詢問,紅蝠按住他的手臂,衝他搖搖頭,等施青覺走出大堂。她說:「少問,把這件事寫成文書,報告給龍王就行。」
龍翻雲越發迷惑,「你是說……他在執行龍王的任務。」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龍王自有主意,他將護軍府交給你,把你立為城主人選。就是為了後顧無憂。所以你也不要多問,專心做你的事就好了。」
龍翻雲歎了口氣,「我是大雪山劍客……」
紅蝠笑了。「非得拿著重劍砍人才能讓你快樂嗎?」
龍翻雲也笑了,慨歎道:「要是沒有你,我這個護軍尉連一天也當不下去。」
「呵呵,你跟龍王都是聰明人,誑我賣力做事,連個一官半職都不給,你不知道外面的人……」
紅蝠突然閉口中不說,她原本只想開個玩笑,卻不小心說到了兩人的痛處:她想要的不是官職,而是夫妻名分,這恰恰是龍翻雲現在沒辦法給予的。
施青覺走出護軍府,又恢復了還俗第一天的狀態——無依無靠,就連身上的銀子也沒多幾兩,勉強夠住一晚最便宜的小客店,再吃一兩頓飽飯,一覺醒來就得挨餓。
只是這一回,他有了明確的目標。
百興居酒樓剛剛開張,客人不多,施青覺登登上樓,又像第一次來這裡一樣,逕直走到窗邊的一桌,坐在高大客人的斜對面。
拿戈身著便裝,異常壯碩的身軀仍然引人注目,瞇眼看著光頭,「你膽子不小啊。」
「鐵山想必也不招膽小之輩。」施青覺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喝下去一大口,強忍直衝頭頂的澀辣感,不動聲色,他是應邀而來的,用不著害怕。
拿戈哈哈大笑,探身過來,在施青覺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不錯,是條好漢,鐵山需要你這樣的人,光頭配你的傷疤不錯,保持。」
一共三桌客人,都是鐵山將士,拿戈本來獨佔一座,施青覺既然坐過來就沒有被攆走。
酒宴延續了近兩個時辰,結束的時候施青覺已經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仍然來者不拒,豪爽地喝下每一碗酒,將這當成入伙的必需儀式。
雖然中途出去吐了三次,這名光頭帶疤的青年仍然得到鐵山眾人的喜歡,離開酒樓的時候,連拿戈都跟他勾肩搭背稱兄道弟了,「好兄弟,別擔心,龍王能給你的,鐵山會成倍給你……」
施青覺想要的可不只是金錢。
趕回鐵山營地時,天已經黑了,施青覺路上又吐了兩次,清醒不少。
對拿戈來說,這點酒不在話下,站在路邊尿了一通,就已經全無醉意,來到營地門口他語重心長地說:「好兄弟,待會好好應對小姐,對咱們都有好處。」
「放心吧,大將軍,我既然來了,就絕不讓你失望。」
拿戈高興地點點頭,在酒樓裡,他允許施青覺叫自己一聲「大哥」,可這個小子的確很聰明,居然懂得進了軍營就得改稱呼,這一點可比手下的兄弟強多了,那幫傢伙永遠分不清場合,非得明白無誤地指出來,才知道該怎麼說話。
羅寧茶還沒休息。這幾天她很累,也很充實,經常熬到半夜,今天的心情尤其好,她去了一趟龍軍營地,無奈地向韓無仙求助,結果曉月堂堂主告訴她,荷女下的毒早就解了,根本不需要什麼七天領一次解藥。
對韓無仙的話她不敢全信,可心中一塊石頭減輕不少。因此見到帶有明顯醉意的大將軍,也沒有過於生氣,「他是誰?你帶一個陌生男人回來做什麼?」
拿戈尷尬地咳了兩聲,「小姐忘了。是您吩咐我進城,將護軍府施青覺帶回來,我前天去往南城,今天完成任務。」
施青覺立刻乖巧地跪下,衝著燈下的夢中人物說:「在下施青覺,自願加入鐵山。此生此世,永遠效忠小姐……」
「等等。」羅寧茶想起來了,荷女建議她將本事都用在男人身上,她琢磨半天。想起那個被她劃過兩刀的光頭,於是派拿戈將他帶來,可事情跟她想像得不太一樣,「你加入鐵山?那護軍府呢?」
「我已經退出護軍府,與龍軍再無干涉。」
羅寧茶目瞪口呆,隨後勃然大怒,幾步走到屬下面前,拿戈個子太高。她夠不著。施青覺跪在地上,此時抬起頭來,高度正合適。於是不由分說,先在他臉上甩了兩巴掌。
「笨蛋!蠢貨!」羅寧茶怒罵道,轉身尋找帳篷裡的小物件,沒頭沒腦向拿戈和施青覺扔去,「為什麼我就沒有一名得力些的手下,什麼大將軍,簡直就是大笨蛋,我讓你把他帶回來,你讓他加入鐵山做什麼?他離開護軍府,就再也接近不了鞠王后,我要他還有何用?」
拿戈面紅耳赤,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對小姐扔來的東西不躲不避,反正沒一件能砸到臉孔。
施青覺更是一動不動,趁著羅寧茶顯出疲態手邊的東西也扔得差不多的時候,他開口道:「小姐息怒,我加入鐵山並非大將軍的要求,是我自願而為……」
羅寧茶衝過來,「那你就是比他還大的笨蛋,你以為我巴巴地拉攏你是為了什麼?」
施青覺坦然回道:「為了我心中藏著的秘密,為了我能給小姐出謀劃策。」
「你?就憑你?」羅寧茶鄙夷不屑,但沒有動手,在熟悉她的拿戈看來,這是好跡象。
「做大事者必有參謀,獨步王有張楫,龍王有方聞是,在下不才,願當鐵山軍師。」
施青覺越發狂傲,羅寧茶反而有點將他當回事,重新打量一番,尤其是他嘴角兩處傷疤,「你想當鐵山軍師,行,現在就給我出條主意,怎麼才能不留痕跡地殺掉鞠王后,還有荷女,我不想再跟曉月結盟了,有主意你就是軍師,說不出來,我在你臉上再劃兩刀,然後把你斬首示眾。」
施青覺站起身,拍拍膝蓋上的塵土,左右看了看,什麼也不說。
羅寧茶想了一會,退到自己的軟榻邊,「大將軍,你可以退下了。」
拿戈早在等候這道命令,立刻退出帳篷,一群兄弟正等著他,看到大將軍面色不善,誰也沒敢詢問。
拿戈坐在自己的帳篷裡,長刀放在身邊,他最信任的十幾名頭目守衛帳篷內外,時不時傳遞消息。
足足半個時辰,施青覺離開小姐的帳篷,被士兵直接帶到大將軍面前。
「怎麼樣?」拿戈警惕地問。
「我已經取得小姐的信任。」施青覺平靜地回道。
拿戈使眼色,眾頭目全都退下,「你敢動手嗎?」
施青覺抬手摸了摸唇上的傷疤,「此仇不報,誓不為人,但我需要時間。」
「城主比武結束之前。」拿戈走到施青覺面前,「記住,你現在還不是鐵山的人,所以只有你可以殺掉小姐,在這之後,你就是我的軍師、我的兄弟。」
只有我,施青覺也默默地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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