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講究無聲無息,即使在他們充斥石堡的時候,大部分時間裡也要躲在暗處,除了東堡的一部分訓練專用場所,其他地方很少見到殺手的身影。
可是當殺手們離開的時候,住在石堡裡的人仍能感受到明顯的空曠,高大的石牆曾經因為殺手的存在而顯得神秘莫測,現在就只是一塊塊壘起的石頭而已,走在那些僻靜的小巷裡,人們不再擔心突然冒出來的黑衣與狹刀,卻在恐懼經年累月的怨怒亡魂。
殺手殺人,所以只有他們能鎮住那些飄蕩在石堡裡的幽靈。
張楫自然不會相信這些鬼話,他只是覺得安靜,安靜得像是遼闊的草原,在那裡,有時候騎馬奔馳數日,看到的儘是同樣景象,好像永遠也到不了終點,進入視線內的每一頂帳篷都讓人倍感親切。
他老了,不習慣也不喜歡騎馬,所以步行前往緊挨內宅的白衣院,這讓整個路程顯得更長。
從前他是西堡的教書先生,經常在午後無事的時候信步閒逛到白衣院,閱讀積藏在那裡的薄冊與書籍,外人覺得枯燥無味,他卻看得津津有味。
張楫不知不覺陷入回憶,想起另外兩個與他有著同樣興趣的少年。
上官雲十來歲時就已顯得與眾不同,喜歡在石堡裡冒險,這一點頗像十公子,但他不需要朋友,總是獨來獨往,眼神裡滿是上官家的傲氣與冷漠,帶著少年不該有的早熟氣質,當他微笑的時候,又變得歡快不羈,好像那份成熟全是偽裝出來的假象。
「你在看什麼?讀給我聽。」剛過十歲的上官雲對埋首苦讀的教書先生下達命令,字字清晰。好像在教訓一條家養猛犬,張楫忘記了許多事情,唯獨對少年當時的神態與腔調記猶新。
二十年前的張楫思緒正在前代獨步王的陰謀詭計與輝煌事跡中躑躅前行,茫然地抬起頭,看著在透窗陽光中若隱若現的上官雲,恍惚間發現未來的獨步王就站在自己面前。
在這之前。上官雲只是一名調皮而又聰明的學生,從他對張楫手中的舊紙感興趣的一刻起,被當成獨步王對待。
張楫在上官雲身上花了不少心思,將自己多年心得一一傳授。
課堂上向來不怎麼用功的上官雲,卻被白衣院角落裡的私下閱讀吸引住了,很快就由受教者變成爭論者。
一老一小的唇槍舌劍持續了近三年,在這個過程中張楫慢慢生出野心,他要證明一件事:謀士強於殺手。
上官雲成為三少主,沒像前面的兩個哥哥那樣去南城爭搶地盤黑鐵之堡最新章節。而是帶著幾名殺手和學徒出外遊歷,越走越遠,甚至到中原結朋交友,他的**特行實際上深受教書先生的影響,也是要證明一件事:金鵬堡最強大的力量不是殺手。
可是等三少主遠遊回來,卻變了一個人,不僅獨步王感到陌生,張楫也發現自己失去了好學生。
在石堡裡沒有朋友的上官雲。在外面卻對友情看得什麼都重,最終在一切都不成熟的情況下向父親挑戰。被關進地牢。
張楫一直在等待學生回到正路上來,期間遇到了第二個奇特少年。
歡奴、龍王,龍王、歡奴,張楫反覆思考這兩個名字,總是沒辦法歸結到一個人身上,很奇怪。歡奴雖然比上官雲更好學,也更早熟,張楫卻從來沒在他身上看到王者的潛質。
可現在的結果卻與張楫的感覺截然相反,歡奴成為威震西域的龍王,正在給金鵬堡帶來前所未有的威脅。上官雲則在曇花一現之後迅速萎落,蜷縮在小宛國的王宮裡,鬥志全失。
張楫思索多日,終於得出一個結論,他也和久住石堡裡的所有人一樣,習慣了獨步王的派頭,年幼的上官雲在教書先生面前居高臨下,歡奴則是虛心請教,前者更像獨步王的樣子。
張楫對自己的失誤感到羞愧,正是對歡奴的輕視,直接導致金鵬堡與龍軍強弱易位,他要對此擔負起最大的責任。
白衣院也顯得比從前冷落多了,那些忙忙碌碌的雜役,張楫一個也沒看到。
獨步王站在庭院中間的樹上,仰頭望著樹枝上的積雪,聽到腳步聲,說道:「金鵬堡就像這樹上的雪,一震即落。」
「只要樹不倒,雪也不會全落。」張楫說,面對任何人他都是教書先生,即使錯得離譜也不會承認。
獨步王拍出一掌,留有餘力,只震雪,不傷樹。
雪花漫天散落,獨步王原地不動,卻沒有一片雪沾身。
這是張楫理解不了的武功,也不感興趣。
這一回教書先生是對的,樹枝上仍有積雪殘留。
「金鵬堡的大樹是誰?」獨步王問道,平淡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絲怒意。
北庭與中原,本應是互相制衡的兩棵大樹,共同蔭蔽金鵬堡,這是張楫制定的計劃,為此,獨步王做出巨大犧牲,甚至放棄上官家積累近百年的殺手力量,結果卻是一無所得。
張楫在北庭慘敗,中原突然改變立場,金鵬堡想要依托的大樹即使沒倒,也已變得衰朽不堪。
「大樹沒有變,需要改變的是王主和金鵬堡。」張楫回道,他不會武功,所以也不知道要害怕武功。
獨步王瞇起雙眼,盯著高大卻顯老邁的軍師,「難道我改得還不夠多?」
張楫搖搖頭,「王主在位的時間太長了,才會以為改變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王主忘了,您進入的是一個全新領域,爭霸本就需要隨機應變,沒有任何規矩可講。」
「可你卻不讓我使用最擅長的手段,這是什麼規矩?」
「這是有進無退的規矩。」張楫語氣稍顯嚴厲,不經意間將獨步王也看成了學生,「向前走不用講規矩,往後退就不行,金鵬堡還沒有一敗塗地,即使到了那一步,殺手也只能洩怨,改變不了事實。」
「龍軍是那個奴才一個人的,殺死他,軍隊自然四分五裂。」
「請王主尊重自己的對手鬼才棄女之至尊魔瞳。」
獨步王冷笑,卻聽從了軍師的教訓,「龍王,殺死龍王,城外的軍隊自然退走,中原沒的選擇,也會重新支持金鵬堡。」
「只要金鵬堡還是殺手的巢穴,就不會得到中原或是北庭的真心支持,關於這一點,我已經說過很多次,王主應該明白。」
獨步王當然明白,強者都喜歡刀劍,但沒人喜歡能自由行動的刀劍,金鵬堡的殺手能夠取走敵將首級,同樣也有可能砍掉盟友的腦袋,這是獨步王成為真王的最大障礙。
「告訴我,計劃進行得怎麼樣了?」獨步王問道,他召見軍師,不是為了聽那些老生常談的道理。
「羅羅正在集結軍隊,東部仍有大量支持他的部落,足以與舒利圖再做決戰。問題有兩個,一是中原,如果中原太早趁虛攻入草原,羅羅就只能逃得更遠,那會讓他失去爭奪汗位的資格。二是龍王樹立的新汗王,他搶先佔據了名號,等得越久獲得的支持越多。」
「嗯。」獨步王真想對張楫說,幾名殺手就能解決第二個難題,但他知道軍師的態度,也知道軍師是對的。
「所以王主暫時還得忍讓,龍王正在全力阻止中原發兵,他若成功,對金鵬堡也是大好事。至於新汗王,在適當的時機我會公佈老汗王傳位給羅羅的遺詔,然後乃杭族會解決掉舒利圖。」
用挑撥與收買代替更簡單直接的暗殺,這是張楫一貫堅持的原則,上官伐卻覺得心中不安,好像用慣刀的人突然改用弓箭。
「好吧。」獨步王明白自己與石堡終究要做改變,在改變完成之前,他還得依賴這個拿不動刀劍的教書先生,「我只能忍到春夏之交,到時候恐怕龍王也不會再等。」
「龍王。」張楫念叨著,說不清是熟悉還是陌生,「到底是什麼讓中原改變了態度?」
獨步王同樣不解,「你對龍王都說過什麼?」
龍王與張楫的會面不是秘密,當天就傳到獨步王耳中,他隔了幾天才發問,算是對軍師的最大信任。
「我告訴他孟夫人的計劃,這樣事情就會變為龍王與衛嵩之間的鬥爭,與金鵬堡沒有瓜葛。」
獨步王不願意提起孟夫人,「結果衛嵩臨場退卻。」
「如果我在四諦伽藍,絕不會同意王主當時的行為,我將孟夫人摘出去,沒想到王主卻要主動跳進去。」
獨步王哼了一聲,他覺得孟夫人的計劃不錯,而且對羅寧茶早已失去興趣,很願意犧牲她,不過陷阱才挖到一半就被迫停止,「我跟那個人談過了,他向我保證,中原對龍王的支持只是暫時的。」
「這個人可信嗎?」
「當初就是他來石堡辨認顧家的屍體,第一次發現頭顱有錯,第二次卻承認那就是顧家的小子,你說他可信不可信?」
張楫沒有追問下去,他能感覺到,王主的忍耐快要用光了,「龍王明天會來石堡,王主不用出面,由我應對就好。」
「為什麼?你擔心我出錯嗎?」獨步王心的憤怒的確快要暴發了,「沒準過了明天,龍王就再也不是威脅,主動送上門的機會,我可不能錯過。」
「不能暗殺。」張楫也有點惱怒,獨步王就像一個不開竅的學生,固執己見。
「沒有暗殺。」獨步王平靜下來,看著軍師,決定將他排除在計劃之外,重複道:「沒有暗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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