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玉城屬於黑夜,在這一點上,山上石堡裡的殺手和山下南城中的狂歡者們,想法是一致的,夾在中間正常作息的北城才是怪胎。
他站在高聳的南北城界牆之上,望一眼北城,心中充滿鄙夷,有錢的弱者龜縮在這裡,坐吃山空,當他們一無所有的時候,就會被扔到南城,被一群尖牙利爪的野獸吞吃。
競爭總是殘酷的,寧可冒著生命危險早早參與,也不要心存幻想躲得一日是一日。
他又望了一眼南城,默默地體會著那種居高臨下、睥睨眾生的快感,對他來說,星羅棋布的賭場、妓院和酒館,不過是豐富的誘餌,專門從天下四方吸引肥美的獵物。
南城是一座狩獵場,最刺激的是,他並非唯一的狩獵者。
殺人與被殺,再也沒有比這更美妙的一對情人,一想到黑暗中可能有某雙眼睛正在盯著自己,他就興奮不已。
對無知無覺的獵物來說,殺戮毫無秩序,彷彿倦怠的神意,莫名其妙地降落在某個人頭上。
在隨時保持警覺的狩獵者眼裡,則恰恰相反,雜亂無章的南城井然有序,不同的區域、不同的路線適應不同的狩獵者。
初入者會選擇酒館集中的街巷,從那裡走出來的刀客手腳麻痺、頭腦不清,不是急匆匆地奔向賭場再次尋求好運,就是撲向張開大嘴的溫柔窟,他們是最容易得手的獵物,足以令初次拿起刀劍的人感到滿足。
他早早完成了這一階段。
進階者守在留人巷和大賭場附近,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城市裡,身手最好的人通常也最容易一夜暴富,他們迫不及待地豪擲千金,睡最貴的女人,押最大的賭注,身邊總是跟著一群目光閃爍的豺狼。等著分點殘羹剩炙。
暗殺這樣的人有些難度,稍不小心就會失手,成為知名刀客的墊腳石,如果成功卻能獲得更大的滿足。
他在一個月前完成了這個階段。
聰明的暗殺者在這過程中會鍛煉出鬼神一般的眼力,對毫無防範的獵物失去興趣,於是轉戰城市邊緣的刀客村。
刀客村是魚龍混雜的地方,擠滿失敗的、平庸的、無知的、新來的刀客。偶爾,中間會有一位真正的刀客,這種刀客仍然保持著自製與警惕,酒不多喝,女人只在需要強烈的時候才會引起他的注意,無論何時何地。總有一隻手準備拔刀。
這樣的刀客是獵物與獵人之間的過渡者,只需念頭一轉,就可能轉變身份,暗殺他們,不僅僅是一種成功,還是榮耀。
站在界牆上的他剛剛完成這個階段,打心眼裡蔑視某些競爭者。這些膽小鬼進入刀客村,卻只敢暗殺扶牆嘔吐的酒鬼,大大降低了狩獵者的層次。
今天晚上,他再次改換場所,準備獵殺與自己一樣的狩獵者。
平凡的獵物已經激不起他的興奮。
這是一個全新的階段,僅僅是守在這裡,他就能感受到初次獵殺時的緊張與激動。
時間還太早,他耐心地等候著。等候其他狩獵者沾滿鮮血之後從這裡經過,同時允許自己稍微分點神,幻想這場暗殺的最終階段。
狩獵場裡生存著一群粗暴的神靈,他們制定規則、擺弄命運,眾生如羔羊,他們則是高居峭壁之上的雄鷹,而狩獵者則是一群悄悄向上爬行的毒蛇。最終目標就是吞噬神靈。
刀劍、院牆、保鏢、石堡、軍隊,就是一座更比一座高大的峭壁,它們終有盡頭,已經攀爬到一半的毒蛇絕不會就此停止。在它的肚子裡,凡人的骨肉正在消化,再也滿足不了越來越大的胃口。
它要吞神,它要成神。
他慢慢在城牆上伏下身體,在成神之前,毒蛇還得繼續隱蔽在陰暗之中。
一輛馬車從南城雜亂的街巷中駛出,直奔北城而來,得得的馬蹄聲淹沒在放縱的喧囂聲中,伏在界牆之上的他卻聽得清清楚楚。
南北城之間唯一的通道早已關閉,能在這個時候進入北城,得是接近於「神靈」一級的大人物,也是能引來狩獵者的極佳誘餌。
向上攀爬的毒蛇不只他一條,其他狩獵者也在逐漸提高層次,這才是暗殺慢慢減少的真實原因,與駐紮在城外的軍隊毫無關係。
為了這一時刻,他已經觀察數個晚上,非常肯定有一位技法高超的同行要在南北城交接處動手,他沒見過這位同行,連一掃而過的模糊身影都沒見過,但他無比確認此人的存在。
馬車駛上界橋,速度沒有放緩,城門衛士顯然早知道有這樣一名貴客在半夜進城,於是敞開門戶,恭敬地守在兩邊,絕不敢看乘車者的憑證。
暗殺與戰爭相比是多麼的微不足道啊,沒有轟轟烈烈的金鼓齊鳴和震天吶喊,沒有遮天蔽日的煙塵與多到廉價的鮮血,更不會從早晨持續到夜晚,暗殺只是一瞬間,不給當事者準備,也不給觀眾留下印象,它將全部光輝都留在事後。
可是偉大的暗殺照樣能產生偉大的影響,城牆上的他用最後一點閒散思維想道,隨後收束所有情緒,只留下冷酷的殺戮意志,心無二用,這個道理對任何一個行當都適用。
馬車在繼續前行,十二名低眉順目的守衛以為這個夜晚即將結束,剩下的時間將在睡眠中度過,等他們發現自己錯得不再錯時,一切都已經晚了。
馬車通過城門,卻從車後掉下一件東西來,沒跑多遠,又掉下一件。
「屍體!」一名衛兵失聲叫道,與同伴們齊齊拔刀出鞘,追趕尚且茫然不知的駕車馬伕。
一起發生在南城的暗殺就這樣影響到了北城。
它的影響還在發酵中,沒辦法迅速擴散,十二名衛兵的叫喊破壞不了寂靜的北城,更干擾不到南城的喧鬧。
只有城牆上的他看到了刺客,一名值得敬佩的狩獵者。
刺客一直躲在橋下,看樣子潛藏已久,馬車駛過的一瞬間,跳了出來,穿過車廂,又回到橋下,整個過程只用去八次馬蹄落地的時間。
刺客故意讓屍體在城門落地,吸引衛兵的注意,隨後再次從橋下躥出,向界牆上爬行,像一隻巨大的黑色壁虎。
他的位置不是特別理想,離刺客上來的地方有十幾步遠,這讓他失去了偷襲的機會。
這又怎樣,他從來就不是純粹的殺手,有機會當然下手,沒機會他也只當成挑戰。
兵器早已出鞘,被他的整個身體推動著,如蛇信一般刺出。
刺客發覺到危險,回手以兵器格擋。
城門內衛兵們剛剛攔下馬車,誰也沒有回頭,因此沒有人望見界牆上的一幕,在事後的街談巷議中,這一幕也不會有人提及:兩條毒蛇以最簡單最原始最迅捷的方式互相刺擊,一下、兩下,在第三下結束戰鬥。
兩道身影全都趴在牆頭固定不動。
馬伕正在驚恐萬分地大叫大嚷,衛兵們終於回過神來,幾人控制馬伕,幾人上馬向上司通報消息,幾人跑向城門,他們已經預感到暗殺發生在橋上。
就是這幾名衛兵,親眼望見詭異的場景:第三具屍體從牆頭之上如同磚塊一樣重重跌落,好像是整堵界牆即將坍塌的先兆。
他成功了,他消失了,他殺死一名狩獵者,在吞神的峭壁上又前進一大步,位居獵殺鏈條的上游。
興奮像火一樣燃燒,他不是純粹的殺手,所以他不在乎,甚至希望燃燒得更旺一些,那些人虐待過、蔑視過、欺辱過他的人,將在這熊熊烈火之中化為灰燼。
沒錯,他要報復,狠狠的報復,可他不會一招殺死仇人,他要站在至高點,讓仇人在戰慄中體驗他所體驗過的一切悲哀。
誰會知道我是男是女?誰會在意我用刀用劍?眾生只需知道,我就是殺戮,我就是吞神之蛇。
很快,他就要蛻下卑微的外皮,露出高貴的本來面目。
他高興得太早了,竟然忽略了其它毒蛇。
這一擊突如其來,當時他正行走在南城曲折無人的邊緣小巷裡,這片區域是小商販聚居之地,那是一群勇敢的人,在殺戮之地收集散落的金銀,也是一群沉默的人,賺夠就走,從來不會對這座城市多嘴多舌。
狩獵者們在這裡找不到值得一殺的獵物,他卻在這裡遇襲。
他拔出兵器,可手上的行動還是比心中的警覺慢了一步。
他感受到了毒牙的鋒利,也明白自己並非最強大的狩獵者,敵人發出的是怎樣的一擊啊,彷彿來自虛空,好像沒有持劍之人,它就那麼突兀地出現在他的身體裡。
他緊緊握著兵器,在最後一剎那放棄還擊,甚至沒去尋找敵人的蹤影,低伏身體,拼盡全力逃躥,將要被殺的感覺充盈心間,與他一開始的期望大不相同,沒有帶來任何興奮,只是最普通的恐懼與自憐,他迫切地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舔舐傷口。
吞神與報復的野心一下子煙消雲散,不知道要再過多久才能重新凝聚成型。
身後沒有追蹤者,偷襲者似乎習慣於只出一招。
夜色深沉,熟睡的人們和狂歡的人們無從得知狩獵者的心思,更不知道一位大人物之死,將在明天一早影響到他們的生活。
(求訂閱求推薦)(。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手機用戶請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