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經過嚴格訓練的殺手,荷女本應該暗中靠近,悄悄下手,她一反常態公開亮相,讓上官如有點意外。
木老頭還在做美夢的時候,上官如已經察覺到有人接近,可直到木老頭喊出聲來,她才挑簾出帳,手裡握著輕飄飄的木刀。
從前的一主一僕,如今默默相對。
「十公子。」荷女先開口,在這一剎那,殺氣盡失,跟從前一樣恭謹有禮,手中的劍也垂下幾寸。
「荷女。」上官如低頭還以一禮,沒有再將對方當成自己的屬下。
「我想我欠你一個解釋。」
偷抄《無道書》是堡中幾名少年命運的共同轉折點,荷女由此在曉月堂立下大功,歡奴復仇的基礎更加紮實,上官如卻因此失去父親的寵愛。
但上官如不想聽什麼解釋,事實明擺著,每個人都在利用另一個,只有她蒙在鼓裡,以為所有人都在為她服務,她在石堡裡出生長大,本該對此瞭然於胸。
她想,是你自己太單純,怨不得別人陰險狡詐,「反正總有理由,石堡欠你們的更多,不說也罷。」
「謝謝十公子的寬宏大諒。」
兩人此前曾經在一起同行多日,幾乎沒有說過話,連目光都很少接觸,此番交談,彼此間極為客氣,不像是敵人,但也不像朋友。
木老頭左瞧右看,上官如固然不合他意,荷女卻也令他大失所望,「喂,你倆玩什麼把戲,這可是你死我活的時刻,打呀,殺呀,你給我一劍,我給你一刀,誰贏了,我的命歸誰,呃,龍王也歸誰,他可是……」
兩名女子一起扭頭看著他,面色全都冷若冰霜,木老頭識相地將後面的話嚥回去,「你倆慢慢聊,我……數星星。」
「我還要請十公子幫個忙。」荷女語氣越發恭謹。
「你不用客氣,我沒什麼能幫你的,而且我也不再是十公子了。」
「在我這裡永遠都是。」
兩人又有一會無話可說,尷尬氣氛並未散去,有一根細線橫在中間,誰也不想第一個邁過去,更不想由自己扯斷它。
「我不能讓你殺死他。」上官如最先捅破窗戶紙,對剛才的那番裝模作樣感到可笑。
「我知道十公子不願殺人,請你站在一邊,由我動手就是。」
「不行。」
「木老頭是什麼人,十公子應該知道,他的手段你也看到了,今天放過他,後患無窮。」
「他向我保證今後不再殺人,我會一直監督著他。」
荷女眼神中露出一絲憐憫,這是她第一次在上官如面前表現出僕人與殺手之外的情緒,「木老頭的話不可信,他殺人已經上癮,永遠也戒不掉的。」
「我自有辦法阻止他再殺人。」
上官如堅持己見,在一邊觀戰的木老頭稍感滿意,興奮地看著兩個女人之間的火花越碰撞越多,隨時都會燃起熊熊大火。
「大家都說,是十公子偷偷割斷繩子,放走木老頭。」荷女的聲音開始變得冷漠,「我從不相信,現在仍不相信。」
上官如根本不想為自己辯解,隱約之間,她甚至感到有一股殺氣在心底蠢蠢欲動,這是她多年未有過的久違感覺。
為什麼要恨荷女?決戰關頭,上官如卻在捫心自問,荷女雖然沒有忠於她,但也絕不是最大的背叛者,與雨公子、歡奴、父母兄長相比,這名沉默多智的女殺手不過是做了自己必須做的任務。
殺心像一粒營養不良的種子,剛剛長出嫩芽就自行枯萎,上官如突然覺得從裡到外的輕鬆,這讓她能夠更誠懇地說話了。
「木老頭殺人,你也殺人,大家都在殺人,殺來殺去永無止境,荷女,相信我一次吧,我會把他帶到最偏遠的地方,絕不讓他有機會再殺任何一個人,我以自己的性命作保證。」
「我相信十公子。」荷女退後一步,「可是木老頭一旦恢復功力,天下沒人能攔得住他,此人不除,曉月堂與大雪山永無寧日。」
「那你就先來過我這一關吧。」上官如橫起木刀,要是提前幾天,她會毫不猶豫地交出木老頭,可經過數日的相處,她看到的是一個功力低微、率真無忌、乞求保護的小老頭,沒辦法再將他當成殺人惡魔對待。
荷女沉默了一會,似乎在考慮對策,又像是在等上官如自行改變主意,最後她說:「得罪了。」
上官如緊握木刀,知道自己不是荷女的對手,腦子裡想的全是新學的兩套武功,希望真能取得奇效。
荷女第一劍刺向卻不是她。
木老頭內功僅剩不足一成,眼力卻沒有變弱,他在荷女出劍的瞬間,看出大事不妙,可他唯一能做的反應就是叫出半聲「啊」。
長劍透胸而過。
荷女已經退出十步之外,即使面對武功近乎全失的人,她也不會冒險,而且她記得很清楚,木老頭身上穿著一件刀槍不入的細甲,當他被捉之後,立刻被捆得嚴嚴實實,沒人收走任何東西。
木老頭像一隻家傳幾代的破舊玩偶,搖搖晃晃地坐在地上,左肩湧出大量鮮血,他在心口處敲了敲,「還以為你會刺這裡。」
他沒有穿細甲,而是戴著一面護心鏡,他喜歡掏人心臟,所以特別在意保護自己的心臟。
荷女這一劍只是試探,木老頭的確還沒有恢復功力,這讓剩下的事情好辦多了。
她緩緩移動腳步,目光既沒有看向木老頭,也沒有投向上官如,像是在自家花園裡獨自散步的大家閨秀,想著少女才有的心思,根本不關注周圍的人與物。
第二劍刺出,彷彿蜥蜴的長舌,瞬出瞬收。
木老頭仍然看得清楚,卻無能為力。
好在上官如終於出手了,幾乎是與荷女同時躥到木老頭身邊。
但「幾乎」是擋不住高手的劍,也救不了人的。
上官如參加過殘酷的戰鬥,也經歷過生死一線間的危險,曾經被成百上千的敵人包圍,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力不從心。
只是旁觀,她還不覺得荷女比自己強太多,真正動起手來,才發現兩人根本就不在一個層次上。
荷女的速度只快了一丁點,對於普通人來說可以忽略不計的一丁點,卻是上官如使盡全力也追不上的差距。
荷女甚至沒怎麼分心防備上官如,她完全按照自己的節奏,進攻、退卻、觀察結果。
木老頭左小腿中劍,出血不多,但讓他疼得呲牙咧嘴,「嘿嘿,小婆娘下手夠狠,主意可就打錯了,想學老頭的武功,過來磕頭哀求還差不多,想廢我武功要脅,那是癡心枉想,你還不如使美人計,老頭一糊塗,沒準真傳你幾招。」
荷女不想馬上殺死木老頭,只是挑斷他的腿莇,對於言語羞辱毫不在意,仍在十幾步以外緩緩移動。
上官如攔在木老頭身前,臉色微紅,「你已經有了《無道書》和曉月堂的秘術,幹嘛還要別人的武功?」
荷女其實不覺得有必要跟從前的主人多說什麼,上官如雖然已經長大成人,內心裡卻還是不折不扣的小姑娘,除了那點心灰意冷的氣質,整個人仍跟從前一樣單純幼稚,許多事情永遠也不會明白。
但她還是開口了,與其說是在向上官如解釋,不如說是威脅木老頭,「學無止境,世上總有你我想像不到的高手,此身既入江湖,就得永遠前進,不斷地提升。」
要不是身上的兩處傷口太疼,木老頭幾乎就要拍手叫好,「說得太對了,上官如,你真應該跟荷女好好學一學。」
上官如想不出話來辯駁,但她也沒有被說服,仍然全神戒備,希望能攔住荷女的下一劍。
荷女刺出第三劍,毫無預兆,起碼在上官如看來是這樣,一團灰影從身邊掠過,她剛剛揮出木刀,對方已經退回原處。
木老頭右腕中劍,又斷一條莇,再來兩劍,他四肢全廢,內功再高也沒用,狐行術與五洞拳將無處施展。
「等等。」木老頭有點急了,武功全失是他最大的噩夢,絕不想在今天實現,「你到底想學什麼武功,說出來讓我考慮考慮,這一劍又一劍的,讓我猜到什麼時候啊?」
荷女慢悠悠地踱步,一點也不著急,天就要亮了,木老頭服軟早在她意料之中,「全部。」她說,沒有絲毫迴旋的餘地。
「有野心、下手狠、夠聰明,你還真是老頭喜歡的類型,自從跟你們堂主……之後,我可十幾年沒動過心啦。」
木老頭的嘴不老實起來,荷女無動於衷,上官如卻聽不下去,「木老頭,給我閉上嘴巴,再胡言亂語,你就自己跟她鬥吧。」
木老頭竟然不領情,「小丫頭,你還好意思說,承諾要保護我,結果連人家半招都擋不住,有你沒你根本沒區別嘛。」
上官如哼了一聲,沒有讓開,殺心不會再回來了,爭強好勝之心卻沒有完全消失,她不信自己攔不住荷女的一劍,保護木老頭反在其次。
「我認輸了,荷女,我這一身武功都是你的了。」木老頭從上官如身後探出腦袋,不打算再吃眼前虧了。
「很好。」
「可我有一個條件。」
荷女略有猶豫,以為木老頭又要提出下流的要求,「說。」
「老頭這一輩子沒別的愛好,就喜歡殺人,十多天沒見過屍體,心裡悶得慌,我是動不了手啦,你把這個沒用的小姑娘殺了,讓我開開心,我就傳你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