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慎為心中的驚駭難以言表,僵在那裡一動不動,就算是死人真的復活他也不怕,可是那和尚的微笑裡有著神奇的力量,令他如黑暗中遇見陽光一般膽怯。
「終於等到你了,另一位女施主呢?不妨叫進來大家秉燭夜談。」
和尚一開口,顧慎為終於發現他與虎僧不完全一樣,聲音稍低沉些,樣子也更老一點,兩人應該是親兄弟。
以顧慎為慣常的多疑性格,不會輕易接受這種邀請,可不知為什麼,和尚好像一點威脅也沒有,他不自覺地相信自己是安全的,推門而入,跪坐在和尚對面的一隻蒲團上,出鞘的狹刀放在地上。
沒過一會,荷女也走了進來,她臉上的驚駭表情比顧慎為更甚些,虎僧法師是她親手殺死的,再見著如此相似的人怎能不驚,不過她也莫名其妙地放鬆了警惕,走進禪房,坐在另一隻蒲團上。
三人各守一邊,默不作聲,只有燭芯燃著的火焰安靜地跳躍著。
和尚收起微笑,垂首,嘴唇微動,似乎在默誦一段悲哀的經文,好一會才抬起頭,重綻笑意,指著最後一小截蠟燭,「有芯為燭,無芯為蠟,蓮心師弟想必已往生極樂世界。」
荷女這時也已發現和尚並非虎僧法師,冷冷地說,「打逛語的和尚,怕是西方佛祖不收。」
和尚法名蓮華,與虎僧法師蓮心出家前乃是同胞兄弟,跟平易近人的弟弟不太一樣,蓮華法師話語玄奧,說了許多讓兩名少年難以理解的話,蠟燭熄滅他也不在意,在黑暗中繼續說下去,總而言之一句話,希望兩名少年剃髮出家。
虎僧法師生前跟兩位少年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蓮心與蓮華兄弟二人鑽研《死人經》泥板已經許多年,覺得與佛法中的真言咒具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利用發音震顫全身經脈,以產生種種神奇效果。
兩人修持此法甚久,決心弘揚大道,利用佛法真言普度眾生,於是在佛祖像前立下宏願:發明一套去除殺心的真言,廣傳天下,讓世間兇徒都能放下屠刀,首當其衝的目標就是金鵬堡的殺手。
這套真言剛剛發明出來,就趕上金鵬堡求傳驅魔經文,虎僧法師相信此乃佛祖顯靈天賜良機,本想勸說六名少年都學習真言,可是第一個晚上荷女就偷偷跑來出示一頁他從未見過的《死人經》。
虎僧法師吃驚不小,同時也改變了主意,決定先在荷女身上試驗一下真言的效果,於是以傳授《死人經》正確讀音為名,將兄弟二人所發明真言的一部分教給荷女,荷女轉授給歡奴,和尚也一直瞧在眼裡,至於泥板上千餘字的驅魔經文,則是準確讀音,與真言與關。
虎僧法師並不覺得自己撒謊,那套真言裡的文字讀音十有**取自《死人經》,只是次序顛倒,與原文大不一樣,顧慎為與荷女哪懂得這些,竟然一點沒有懷疑。
虎僧法師遵守協議,沒有將《死人經》全文重現的事說給任何人,但他給蓮華法師寫信,將「誘導」一男一女兩名少年殺手學習真言的過程寫得清清楚楚,字句間極為興奮,覺得這是去除天下殺氣的第一步。
蓮華法師本已從書信中看出端倪,虎僧法師死後,蓮華法師過來整理遺物,發現弟弟做的幾頁筆記,馬上明白那「一男一女兩名少年殺手」手中竟然擁有全本《死人經》。
蓮華法師由此知道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正是在他的堅持下,四諦伽藍才沒有追究虎僧法師之死的責任。
蓮華法師大為感歎,「此乃因果循環,蓮心師弟苦心孤詣造出這套真言,初次傳授即欣喜若狂,犯了執念,竟爾因此命喪虎口,可惜,可惜。」
和尚似乎還不知道虎僧法師的意外死亡是荷女一手促成。
全套真言上萬字,兩僧不敢稱之為「經」,乃名為《斷執論》,教給兩名少年的只有三千多字,大多屬於其中的《平等愚賢化厄品》一章,「兩位施主想必此時已生善心,只需跟隨貧僧學完剩餘真言,日日念誦,即可生菩提心,二位皆有慧根,得蒙蓮心師弟授文,實屬因緣際會……」
如果不阻止,和尚大概會說到天亮,顧慎為與荷女卻再也忍受不住了,沒想到高僧也會找漏洞「害人」,他們竟然莫名其妙地成了試驗品。
「我們不出家。」顧慎為打斷和尚的長篇大論,草屋、孤燈、高僧,這一切所造成的神秘氣氛已經消失,他現在只關心一個問題,「也不想去除殺心,告訴我,怎麼阻止經文繼續產生作用。」
蓮華法師倒是實話實說,「倒也簡單,將真言忘了即可。」
顧慎為與荷女早就試過這一招了,可是前前後後近五千字的真言,佶屈聱牙,是他們花費大量精力背下來的,早已深印在腦海中,想要忘掉談何容易,在聽和尚講故事的過程中,好幾段文字就曾自動出現在眼前。
「還有別的方法嗎?」
蓮華法師緩緩搖頭,「沒了,這套真言由貧僧與蓮心師弟首創,除了兩位施主,再沒有傳人,說實話,貧僧也沒有想到真言效果如此之好,還以為要過些日子才能見施主尋上門來。」
顧慎為心中怒火幾乎要將草屋一塊點著,揀起地上出鞘的狹刀,指著和尚,「效果也沒有那麼好,我還是能殺人,不信的話就來試試。」
蓮華法師不躲不閃,微笑道,「可以試試。」
顧慎為一呆,手中的刀剛要刺下去,荷女出言勸止,「等等,讓他先把真正的《死人經》讀音說出來。」
顧慎為心中慚愧,自己一時氣憤險些忘了大事,《死人經》終歸是有效的,虎僧法師顛倒字序傳授假經,忘記它的最好方法就是學習真經。
蓮華法師仍是波瀾不驚,「二位施主對《死人經》感興趣,與貧僧同好,真是再好不過了,等二位落髮出家,大家可以一起參詳,蓮心師弟留下幾頁心得,破譯剩下的經文自可事半功倍。」
兩名少年軟硬兼施,和尚就是不為所動,兩名少年若是不肯出家,他絕不傳授一字一音。
和尚不怕死,而且極為固執地相信兩位施主殺心漸消,再難殺人,即使狹刀架在脖子上、抵在手指上,全無掛懷,只是一個勁兒地說出家的好處。
天快要亮了,顧慎為與荷女沒從和尚嘴裡逼出一個字的《死人經》讀音來,兩人都有些焦頭爛額,用隨身帶的細繩將和尚捆得結結實實,嘴裡塞進破布,打算帶他進城,再狠狠拷問。
蓮華法師逆來順受,卻有人不願意。
那個高大的莽僧不知道守在隔壁草屋裡多長時間了,可能一直在,聽到了整個過程,當兩名少年想將蓮華法師綁架走時,他再也忍不住,大吼一聲,撞破土牆,衝了進來。
「放下師兄!你們這兩個殺心不改的兇徒,是你們殺死了虎僧師兄,我要報仇!」
原來和尚們已經知道了虎僧之死有人為因素,蓮華法師只是一直不提而已。
顧慎為與荷女大吃一驚,身為褐帶殺手,兩人接受的重要訓練內容之一就是耳聽八方,那土牆薄如木板,後面躲著一名七八尺高的僧人,他們竟然不知道。
兩人的殺心受到阻滯,但是並不影響殺人的意志,只呆了一會,同時出刀刺向莽僧,使出的全是真正的《死人經》劍法。
自從練成這套劍法,兩人還沒有在實戰中失敗過,只要出刀,必能殺傷一條人命,直到遇著這名莽僧,才知世間武功深無止境,強中更有強中手。
莽僧手無寸鐵,面對兩柄疾如閃電的狹刀,絲毫不亂,上前一步,伸出雙手,奪過兵器,隨手折斷,扔在地上,然後對少年理也不理,扶起蓮華法師,掏出法師嘴中破布,扯斷細繩。
莽僧的一切動作都舉重若輕,好像巨人受邀進了瓷器鋪,處處小心,生怕稍一用力就造成重大損失,可是仍然如摧枯拉朽一般,將店舖夷為平地。
蓮華法師剛一能開口就連稱「罪過」,然後向兩位施主介紹莽僧,「蓮葉師弟定力不夠,驚嚇著二位,還請恕罪,可他並無惡意……」
顧慎為與荷女對視一眼,知道這回麻煩大了,他們遇著一個不把死當回事的和尚,還有一個根本打不過殺不死的和尚,滿盤皆輸。
蓮華法師繼續苦勸少年出家,蓮葉卻因為剛才出手惹動了心境,來回踱步,一會念「阿彌陀佛」,一會手舞足蹈,叫喊著要「報仇」,也不知兩個和尚哪個正常哪個發瘋。
顧慎為明白了,這個武功高得不可思議的莽僧,就是蓮華法師身邊的「老虎」,可是卻比真正的老虎厲害得多,爪牙鋒利,隨時都可能殺人。
逼不出真經,綁不走和尚,只剩下一個選擇。
荷女與歡奴一個心思,同時轉身,躥出草屋,倉惶下山,找著馬匹,快馬加鞭回城,離著好遠,似乎還能聽到蓮華法師的勸說與蓮葉和尚的怒吼。
這時天已經亮了,兩名少年垂頭喪氣,甚至無力互相安慰,他們不知道,這才是當天的第一個麻煩,第二個麻煩正在路上等著,而城裡也有一堆麻煩正在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