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雪每週日回湖興西門外紅豐新村的家。
這裡原有個醬菜廠,醬菜廠原名「十錦齋「,招牌產品就是什錦菜,醬菜裡彙集了大頭菜、紅蘿蔔、生薑、洋姜、蒜頭、辣椒等十二三種蔬果,加工技藝精湛、色澤鮮亮、脆嫩清香、醬味濃郁、鹹甜適度,是湖鄉吃粥當家菜。開展「除四害」愛國衛生運動,整頓市容。醬菜味濃招蒼蠅,下腳水引蚊子,打藥多了又怕食品安全,成了衛生的重點。六四年,市裡一狠心,把醬菜廠搬到龍溪河對岸去了。空出一塊地,建了五棟新式宿舍樓房。
湖興城裡從五十年代開始建新式宿舍樓房,和全國各地一樣,新式宿舍開始大多參照蘇聯的建築風格。後來各地反映,蘇聯地理位置與我國不同,尤其是南方,牆體不必要這樣的防寒設計。建築風格上,蘇式民居以單獨小樓為主,在我國城市區域面積內也不適應。在六零年,這些意見得到重視、被廣泛採納。隨著工業的發展、城市人口的增加,而後的建築則以安置為主。建築設計人員從幾戶共住一棟小樓中得到啟發,全國開始建造有特色的小套樓房民居。
湖興城裡新式宿舍樓房大多三、四層。新式樓房窗明壁亮、帶有廚衛,還有陽台。只是面積不大,沒有客廳,都是以一間類似過道的吃飯間為中心的二間套、三間套。甘平是「南下幹部」,進湖興就安排租住翠山街,紅豐新村落成便分了一套三間套。升任縣農委主任,本應搬去「荷花池」。
「荷花池」在宋代已有名,至元代,為著名書畫大師趙孟兆的別業,當時被譽為「吳山一絕」。到後來,受到兵燙影響,蕩然無存,只留下一片荒漠的園址和眾多的詩文記。因一些民間人士反對,地委也決定「還文化於人民」停止了住宅建造。現在,地、市、縣機構多了,幹部增加很多,「荷花池」建了幾棟蘇式小樓後,沒有地皮了。
縣機關宿舍騰不出空房,很是歉意;甘平夫婦倒也習慣住在這裡,新村的人還保留著住大牆門的習慣,隨合。於是房管所想辦法把同樓層的鄰居調開,兩套合一,新組成一處五間套。一家三口,寬敞舒適。
甘雪剛出樓門棟,聽見有人衝她按自行車鈴聲,一看是林木森;又驚又喜,還有些擔心,忙問:
「怎麼是你?木森,有什麼事?」
「雪姐姐,怎麼不能是我?」林木森挺認真地說,「是不是另外有人約你一塊走。」
甘雪說:「瞎說!我真懷疑今天太陽是不是從東方升起的?」
林木森說:「雪姐姐,是不是不歡迎我?」
「少貧嘴!今天怎麼啦?木森變了一個人,新衣新褲新鞋,喲,還戴手錶了!」甘雪上下打量了一番,挪揄話中透著酸味,「都是『牌子貨』,百貨公司的。木森,是不是有什麼喜事?」
「沒有。真的沒有!」林木森挺認真地解釋說,「實言相告,雪姐姐,我有一批畫稿被絲綢研究所採用了;得了些畫酬,就添了套『行頭』。怎麼樣?雪姐姐,衣服的款式還行吧。」
「到底是『牌子貨』,我看看,還是『毛的卡』!真的不錯,多少錢?」甘雪越看越喜歡,說,「不錯,顏色好,款式好,什麼場合都能穿;料質好,一般的人還會不識衣料,會當作是『的卡』。我給阿爸也買套去,現在不像前兩年,外出也講究『行頭』了。木森,多少錢?」
林木森被問住了;搔著腦袋支吾道:
「我、我沒注意。百貨公司三樓服裝櫃裡有……」
「我知道了!木森,是哪個公主帶你去的。」甘雪笑了笑,笑中滲出一種嫉妒,說,「我是想,艱苦樸素的林木森怎麼買衣服的門檻這麼精?原來是『特供物質』。對了,找我有什麼事?」
「雪姐姐,找你幫忙。把你的繪畫工具借我用行嗎?」林木森遲疑片刻,又說,「還有,你是一個人住吧?晚上能借地方給我用嗎?我手頭有批畫想搶在月內出來。」
「黨校」實行「半軍事化管理」,晚上九點熄燈號一吹,你自學可以,但得關燈。當然也有例外,教師和女學員宿舍可以不關燈。
甘雪說:「用我的畫具,借我的地方;木森,我有什麼好處?」
林木森說:「一套『毛的卡』衣服怎麼樣?」
甘雪說:「東西不要,你得指導我畫畫!」
林木森說:「指導不敢當,共同學習!」
甘雪說:「說話算數!你不早說,要不我把家裡的畫具拿來不就行了。」
倆人去了趟蠶種場。週一,要等「學員」返校;上午不出操,九點上課,中間沒有休息時間。二個半小時的課程,講的、聽的都挺累。優點是沒人提問,好讓老師早一點完成教學。
吃完中飯,大家都急於休息。陳仁傑在宿舍的門廳叫住林木森;什麼話也不說,遞給他一條用報紙裹得嚴嚴實實的「西湖」香煙。林木森知道是因介紹了椽子的生意,他沒吭聲,心裡有些意外。
湖興一市四縣,說起都是「南太湖人」,湖鄉與山區因地域、農產和生活習俗關係,有著湖鄉優越山區的傳統觀念。這批學員,德興縣來了四個人,其中公社來的只陳仁傑等兩人。陳仁傑很珍惜組織對他的重視與培養,學習很認真。陳仁傑有些自卑,他自認為來自巒山,與外界有差距,由此平日不與同學多來往。學員們相互走動,自然會涉及一些經濟,他更是不參加,這當然是因為他在與言小蘭談戀愛要有所花費有關。一條「西湖」煙三塊二角錢,林木森還替陳仁傑心痛了一陣。
剛進宿舍,沈雙林便急不可待地問:
「木森,丁慧麗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我聽說,她昨天茶不思、飯不想地等了你一天,可你連個影子都不現。」林木森故作嚴肅地說,「怎麼?沈雙林同志,往我哪裡一丟就甩手不管啦!」
沈雙林嘻皮笑臉地說:
「怎麼管?木森,別板臉,好不好?來,抽煙,抽煙。男人是脆弱的,經不起花花草草的誘惑。木森,我這回來青巾本不想重蹈覆轍,可心裡一時放不下。你知道,我和丁慧麗是沒有結果的;作個朋友交往交往還馬馬虎虎,可再向前、再走上半步也不可能了。再說,木森,『東方廠』工地上這麼多人,我去了多顯眼;丁慧麗要做飯,一天三餐地忙食堂,又約不出來,我又不能在『東方廠』過夜,公園裡的花,只能看不能摘,沒興趣。再說,我和丁慧麗本來也是你情我願的事。她不就是想有個地方待,等著簽明年的合同嗎?現在地方有了,我的任務也辦完了。」
林木森問:「雙林,萬一明年的合同簽不到怎麼辦?」
「這……」沈雙林想了一下,笑著說,「我有什麼辦法?不要這麼嚴肅好不好?這本來就不是檯面上的事,你這樣,我心慌!木森,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這樣,你再找找你的雪姐姐,簽了合同萬事大吉;如果簽不到,你盡量多留她干段時間,反正食堂要人做飯。木森,慧麗長相屬中上,龍溪條件比巒山強十倍;沒準與誰對上了,也就沒事了。」
林木森搖搖頭,笑了笑。沈雙林這個結果是預料之中。
吃了晚飯,略作休息,林木森就來到甘雪的房間。甘雪已作好了準備,兩張書桌呈丁字一擺;橫的作畫案,鋪上塊大號繪圖板,平整寬敞;豎的擺上畫具,墨、硯、碟、水盂、顏料和各規格毛筆。林木森剛要說些感謝話,甘雪攔在前面,說:
「木森,少來這一套虛假的,我借你地方是為自己能學些畫畫的技法。」
頭一晚,林木森畫了朱麗雯。烏黑披肩發散拂在她桃型臉上,筆挺的鼻樑,鼻孔輕翕,嘴唇露著甜蜜的笑,一雙不大的眼中能看到疲憊,似乎剛剛從蠶室裡喂蠶出來……
第二天,甘雪看見了沈梅英。長髮用塊絲巾鬆鬆地紮著;瓜子臉;鼻樑端正,嘴唇偏厚:柳葉眉;睫毛又長又黑,彎翹著襯托忽閃閃的大眼,充滿喜悅;令人不敢對視,又不忍不看。像是要進入眠的蠶,使人憧憬豐收的喜悅……
接著是王琳。一雙水汪汪大眼,小巧的鼻子,挺拔鼻樑,偏薄的小嘴,嘴角微微上翹,幼稚傲慢,流露霸氣而惹人憐愛。就像將吐絲織繭的蠶,哪樣傲氣、哪樣悠然自得……
週五,甘雪忍不住問林木森:
「木森,陳書記愛人是倆姊妹,你怎麼多畫了個姐姐?」
林木森一聽,有些著急了;忙攤開沈愛英、王冰、王琳的畫像,問:
「三張畫的人很像嗎?」
甘雪說:「擺在一起就看出不同了。木森,以這個『公主』來作對照,這兩個人都有些相像的地方。陳書記愛人和這個公主的鼻樑很像,這一位和這個公主的眼睛很像。當然,三個人的氣質大不同;陳書記愛人沉穩有股堅毅,這一位優雅透露著憂慮,就這個公主簡直是畫絕了!自以為是,自命不凡,傲氣凌人……我知道了,木森,這一位是公主的母親。」
「你這一說,我放心了。」林木森很是得意,說,「雪姐姐,我想以蠶桑作襯,畫一組《蠶桑十二釵》;這裡五幅,加上你、肖楊、蘭雲、張愛玲、李金鳳、丁慧麗,想來想去,還缺一人。」
甘雪叫了起來:「言小蘭呀!木森,你真沒良心,小蘭對你可是牽腸掛肚地;你倒好,一點情份都沒有。」
林木森說:「雪姐姐,你也喜歡美術,有句話說『丹青難寫是精神』;我腦袋裡沒有她的印象,怎麼畫呀?」
甘雪說:「你是在說笑話,小蘭同你接觸少嗎?你們還一起去過巒山;木森,難道這些人就和你時常見面?」
林木森說:「雪姐姐,有些人見一面就會烙在腦海中;有些人天天在一起,很熟吧!可你有時想到連名字都會說不出口。就說雪姐姐,你別不高興;我和你接觸並不多,總記得你批『桑苗』的神情,不對,是你那天看畫的神情。」
甘雪一聽,挺高興;說:
「這還不好辦?木森,星期天我請你吃飯,叫上小蘭;我們去『荷花山莊』照相去,有了照片你准有印象了。」
林木森想到言小蘭對他的幫助,也感到太失禮了;答應了,這樣一來,時間就更加緊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