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寶根家很是熱鬧;由於正處「社教運動」,雖說家裡沒有張燈結綵,但門楣、廊柱都束著紅綢條、門扇、窗扉貼著紅紙花,房門還掛上了過年時的繡花門簾,顯得喜氣洋洋。
前廳大門洞開,三間大廳屋、庭院裡,擺了十八桌,顯得格外擁擠;庭院裡送禮的、幫忙的,人來人往,笑聲不斷。
沈寶根穿著過年的新衣,今天廚房請了廚師,他閒著雙手,坐立不是,便親自到前廳迎客。見到林木森和李金鳳,沈寶根忙迎了上來;可和林木森一照面,倆人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倒是李金鳳搶先一步,笑著說:
「恭喜恭喜!親家阿爸。」
「同喜同喜!快,林主任,請進!」沈寶根說著向廳堂喊,「梅英,大牛,沈林的乾爸、乾媽來了!」
庭院裡的人一陣傳,大牛咧開著嘴笑,忙不贏地迎上來。大牛接過李金鳳擔來的「子孫糰子」,把他倆請進內廳。
嬰兒滿月,湖鄉習俗,嬰兒的舅家和至親要送來象徵喜慶的「印花糕」、「子孫糰子」,併疊羅神龕前,疊羅越多越是喜慶,越是表現富有。有的人家不惜備下糯米,找些親友幫忙作,而造成糧食虧空。因為「印花糕」、「子孫糰子」要配以果品供神(現在,神龕貼的是**的畫像),然後將「印花糕」、「子孫糰子」分送鄰里親戚。
廳堂裡也擺了四桌,沈家殷實,來往客人也多。屏障前的條桌附近堆滿了「賀禮」,格外耀眼。
沈榮根也來了,上前招呼,道:
「恭喜木森兄弟!一直沒見,官運亨通呀!近日可有大作?」
「一直忙於瑣事。」林木森抱拳作禮,微微-笑,說,「沈伯父近來可是佳品不斷喲!」
沈榮根引林木森來到左廂房,合掌致歉,說:
「慚愧!木森兄弟,犬子不懂規矩,送『外貿繡品』時,疏忽大意,沒有說清繡樣出自木森兄弟,有所失禮,萬望海涵!木森兄弟,說到繡品,更是慚愧,小作坊技薄人拙,剛完成『兔四屏』,可他人也得到了繡樣,現在不但湖興城,杭蘇二地,連『外貿畫冊』都處處是『玉兔』。」
林木森無言,只得歉意地一笑。世事就這麼巧,四套「兔四屏」偏偏被王琳看見,轉到了沈愛英的手中;沈愛英很是喜歡,在絲綢研究所一啟動,上了《外貿畫冊》,「兔四屏」雖算不上精品,當時全國文藝「樣板戲」一統天下時,有此中性產品倒真挺誘人眼目。經省外貿的周副主任推薦,「兔四屏」列入了外貿產品。由於「兔四屏」繡樣的層次分明,線段簡略,比較適應機繡生產,四套「兔四屏」在湖興就有三家機繡廠開工投產,除了外貿,內銷的市場也很好,機繡廠三次增加生產批量,自然是「湖興處處兔子跑」了。
林木森狡辯道:「沈伯父當初約定可是讓我等二三個月,至今己有半年的時間了。」
沈榮根說:「這自然是我的錯,所以我無話可說。木森兄弟,老吳說你手頭有批『精品』,能讓我分勺羹嗎?」
林木森說:「沈伯父,我哪來什麼『精品』?」
沈榮根說:「謙虛了呀!木森兄弟,老吳的眼睛歷來很刁,他能說是精品,自然不會錯!」
林木森說:「沈伯父,吳大哥是抬舉我,只是一組人物肖像。還沒作完;一旦拿得出手,不得請沈伯父指教。」
沈榮根說:「木森兄弟,小作坊人手少,笨鳥先飛,有上一件先作起再說才好。」
林木森說:「沈伯父,真的還沒作完。」
沈榮根最近又遇上難堪的事。當時為在《百鳥朝鳳》上分匙羹,沈榮根暗許一個繡娘好處。繡娘以身誘老吳,事情成功。繡娘在《百鳥朝鳳》上添了名字,身價上漲,傲慢起來,引得其他繡娘不滿。沈榮根略加責備,誰知繡娘已被人相中,藉機轉到他家。沈榮根是機關算盡,反替他人作了嫁衣。現在,沈榮根的梅花、兔子都沒趕上趟,《風竹圖》又讓沈寶根出賣了繡稿,他急於推批新貨振興繡坊。
林木森越是搪塞,沈榮根越是糾纏,喋喋不休。正巧,大牛過來,林木森把沈心田讓轉交的十元錢遞給大牛,說:
「這是你姑父、姑媽送的;公社事多,他們來不了,讓你原諒!」
「哪倒不必!」大牛有些失落,說,「我姑姑應該有空……」
「沈林,看;乾爸、乾媽來了!」
一串笑聲,沈梅英衣著鮮艷,抱著兒子被簇擁著下樓。
在湖鄉「滿月」是日,要給嬰兒第一次剃頭。依規矩,剃下胎發不得輕棄,要將胎發輕搓成團,用紅綠花線穿之,包入紅布小袋裡,掛於堂屋高處,謂如此則將來此兒有膽量。沈寶根為了不張揚,剃「滿月頭」時,理髮師傅被請到樓上。桌上點燃「狀元紅」蠟燭,桌面上鋪紅氈,擺上糕點、水果、乾果、長壽麵等「十盤頭」。理髮師傅用一盅白酒代水給嬰兒潤發,剃個「瓦片頭」(為保護嬰兒髭門留養一塊呈瓦片形頭髮),腦後留著「百歲毛」,認為如此嬰兒容易養大。
沈梅英一路嚷著,來到林木森身邊,托起兒子,笑容滿面說:
「沈林,看;乾爸、乾媽!大牛,快;讓兒子拜見乾爸、乾媽!」
大牛過去,夫婦倆擁著兒子向林木森、李金鳳鞠了三個躬。林木森受了禮,卻不知所措,李金鳳忙在身後遞給他一個紅包,說:
「來,這是乾爸給寶寶的『見面禮』!」
林木森把紅包遞給大牛,沈梅英忙上前一步,用嘴努努襁褓,說:
「沈林,謝謝乾爸!」
紅包剛放進襁褓,就被一個好事的女人拿過;她拆開,驚呼道:「二十塊!乾爸好大方!」眾人敬羨眼光中,李金鳳臉上綻開虛榮滿足的笑。
「這麼、這麼破費……」
大牛很不好意思;又為林木森的「撐檯面」而興奮。他似乎感到剛才兒子只拜了乾爸,對李金鳳有些失禮,忙摟住沈林,說:
「沈林,謝謝乾爸!謝謝乾媽!」
眾人聽了好一番笑,李金鳳滿臉羞澀,上前托著沈林逗笑。沈梅英似乎有些不悅,金珠是個精細人,忙上來,讓小盈見弟弟。眾人圍著沈梅英誇寶寶;你誇我贊,七嘴八舌,聲音雜、笑聲脆,寶寶哭了起來。
「好了,好了。」沈梅英一心在林木森身上,見他被擠在圈外,有些不樂意了。她輕拍襁褓,把兒子轉向林木森,移步過去,邊說,「沈林不哭,沈林不哭。來,來,讓乾爸抱抱!」
林木森只得上前,伸手去接襁褓;剛把手摟住襁褓,卻被沈梅英一摟,將他的手夾在襁褓與她胸間;林木森觸到柔和豐腴的**,一股熱流從掌背掠起,迅速竄遍全身。沈梅英似乎渾然不知,只顧逗兒子,說個不停:
「不哭了,沈林乖,來,讓乾爸看看;我們家的寶寶好看嗎?」
沈林的臉盤圓滿,眉目很像沈梅英,林木森舒了一口氣,似乎又有些遺憾。
李金鳳推了林木森一把,小聲催促說:
「寶寶在哭,你快抱著哄哄!」
林木森很是小心接過襁褓,不知怎樣抱;誰料想,剛才還又哭又鬧的寶寶,眼睛溜溜一轉,停止了哭,衝著林木森笑了起來。
四下一片驚呼;人們七嘴八舌地說,
「真是有緣!」
「這孩子不要大牛抱,卻跟乾爸親!」
「寶寶知道乾爸是當官的……」
…………
議論紛紜,大家是出於奉承乖巧,可林木森心懷鬼胎,不由漲紅了臉。沈梅英毫不在意,嘴角還露出得意的笑。李金鳳見男人窘局,心裡頓時大不忍。
「來,乾媽抱抱!」李金鳳提高嗓門,從林木森手中接過襁褓;說也奇怪,孩子咧開嘴,「呀呀」地叫了兩聲,竟緊貼著李金鳳,閉上眼,睡了。
周圍更是一片讚歎;林木森窺見沈梅英臉上掠過一絲嫉恨。他急於迴避,正好看見阿珍姨媽來了,忙離開這個「圈子」,迎了過去。
三隊的社員對林木森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見林木森來到前廳,大家都紛紛與他招呼、寒暄;親暱洽情之中,林木森感到有雙哀怨的眼睛在注視他。借點煙,四下一掃,竟然是朱麗雯。
在收購站「分手」後,倆人頭次相見。林木森忙走過去,雖心裡激盪不已,卻不知怎樣說。
「當官了;我還當你不認識我了!」朱麗雯淡漠一笑。
「忘了誰也不敢忘了你。」林木森反詰,但是出於真心,「麗雯,過得好嗎?」
「不好!」朱麗雯回答得很坦率,「不說這些……你顯得很疲倦;『社教運動』工作的壓力很大嗎?」
林木森說:「還可以。」
「有些事……不要去鑽牛角尖。」朱麗雯很是感歎地說,「我聽愛玲說,你整天操勞辦集體經濟實體,木森,我有些擔心……」
「沒事的。麗雯,還是你說得對,我真的不適應機關……」林木森見朱麗雯眉目間充滿了憂鬱,忙轉開話題,說,「你們怎麼樣?」
朱麗雯一笑,說:「都還可以,都還是老樣子。徐武進了大隊武裝民兵排,慧麗在生產隊挺活躍,說是要作大隊婦女副主任了。就是錢紅英……『四花旦』裡就她還在隊裡勞動,前一晌還說她要去繅絲廠,昨天又說去不成了……你坐下,站著不累嗎?」
林木森正要坐下;大牛來了,一臉的不高興。林木森對朱麗雯說,「可能有什麼事,一會再來找你。」
大牛說:「木森,劉副書記來了;還有田樹勳。」
林木森發現,前廳的人都不說笑了;有的人還匆匆出門去。他也感到有些不安。問大牛:「他們說些什麼?」
「只說來賀喜!」大牛說,「我又沒請他們……」
「沒事的。」林木森想;田樹勳可能不知道大牛和沈書記的「關係」,劉水根不會不給沈心田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