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11-07
有一句話,叫做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時立愛的一問,楚天涯的一答,近旁的普通軍士們聽著感覺挺有趣,話題很吸引人,但卻沒幾個人真正感覺到了其中蘊含的深意和凶險。
這就好比是兩個絕世武林高手,在出招比劃之前擺出的架式,一邊收斂自己的罩門,一邊在尋找對方的死穴。
眼下,這是一場真正的紙上談兵,卻隱伏著重重的殺機。
因為,楚天涯和時立愛所說的每一句,都有可能在現實中得到驗證。
聽了楚天涯的回答,時立愛的表情很沉寂。他不動聲色的轉過了臉去看著重重雨霧中的遼遠山巒,淡然道:「你不做個統帥,真是太可惜了。」
「貴使太過抬舉末將了。」楚天涯答道,「這麼說,貴使算是同意末將的說法了?」
時立愛微然一笑,「道理人人都懂,但人們做起事情來,往往又不講道理。否則,世上哪來的那麼多老馬失蹄與因禍得福,又哪來的成王敗寇與一飛沖天?」
老狐狸!
聽完時立愛這番滴水不漏又含沙射影的回答,楚天涯心裡第一時間就罵了他這一句。
時立愛分明知道,楚天涯也是在找他刺探軍機。他想知道,完顏宗翰倒底有沒有打算今年再次南侵。而時立愛的回答就是,按理說是不會;但道理這東西,往往不靠譜!同時,時立愛也傳達了這麼個意思:小子,去年你只是偷奸耍滑的僥倖贏了一陣,別太得意!咱們大金國的實力還是遠勝於宋朝的,你這小子的也不可能一直都能戰勝完顏宗翰!
……
一場只有兩個人參與的戰爭,在太原城北門城頭上的煙雨之中,悄然進行。雖然他們旁邊站了二三十個軍士,但卻沒有一個人能將他們話裡的深意聽個明白。他們只是覺得——這兩個大人物當真就這麼閒,大雨天的站在這冷嗖嗖的城頭上吹北風,專說這些不著邊際的廢話?
這時候楚天涯卻覺得,時立愛真是個有意思的人。和他說話很過癮,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要絞盡腦汁,對方說的每一句話都要細心琢磨。同時,話不說透但是彼此互懂。這樣程度的腦力碰撞,就如同是兩個實力相近的武林高手在全力較量,真是有一種棋鼓相當、廝殺酣暢的快感!
「宋將軍,本使還想問你一個問題,同樣也是假設的。你有興趣聽一聽麼?」時立愛彷彿也愛上了這樣的腦力較量。
「請講。」
時立愛微然一笑,「假如宋將軍是大宋的官家或是朝堂上主宰實權的宰執,會再次生起收復燕雲十六州的念頭、會主動北伐麼?」
這個問題,比上一個問題更加敏銳,旁邊的宋朝軍士們都有些變了臉色,神情緊張起來。
他們緊張是應該的,軍隊裡的人最忌憚的就是越權或是犯上。私下討論這麼重大的軍國之事,別說是將軍士兵了,就是宰執們也得躲起來商量。
但掛名上將軍的楚天涯歸根到底只是個讓朝廷恨得牙癢癢的山賊,他沒有半點顧忌;給他機會,他都想狠踢大宋官家的屁股。
於是他爽快的答道:「當然不會了。」
「哦?」時立愛都有點意外,還樂得笑了,「為什麼?」
楚天涯笑得有點不屑,「因為打仗是要花費錢糧、是要死人的。官家每天都要批處大量的軍情奏報,會耽誤了他享受人生;宰執們要擔心帶兵的人在外面擁兵自重搶了他的風頭;帶兵的將軍擔心官家和宰執們朝令夕改處處掣肘,就連普通的士兵也會擔心這一仗打下來,還有沒有機會享受豐厚的軍俸。從上到下,咱們大宋現在沒人想打仗。所以,不會再北伐。」
聽了楚天涯這番話,宋朝的士兵們冷汗都下來了!——我的個蒼天啊,你可真敢說!這番話,夠你砍一百回腦袋的了!
但一回想……官家和宰執們都動了一千次念頭要殺楚天涯了,他現在還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又何妨再加一百次。
「哈哈!」時立愛放聲大笑,「宋將軍,這樣的話你也敢說,就不怕被砍頭麼?」
「當然怕了。」楚天涯淡然答道,「但若是上頭追查起來,末將自有應答。非但不會被砍頭,還會受得嘉獎。」
「哦,這倒是稀奇了。」時立愛頓時興趣大起,「宋將軍準備如何應對呢?」
楚天涯笑道:「我會對上頭解釋說,其實是金國的使臣收到了消息,誤以為我們大宋有北伐之意,特意前來刺探軍情的。為了打消金國使臣的顧慮、繼續維持兩國友好的邦交現狀,末將才不得以說了這番犯忌的話。歸根到底,其實是為了效忠大宋、為大宋避免戰爭、贏得和平!」
時立愛的臉皮,頓時不經意的抽搐了一下——好一張如簧巧嘴!看來,他是早就看清了我此來的意圖!
「怎麼,末將說錯話了嗎?」楚天涯笑道,「難道貴使沒有收到這樣的假消息?」
「難道你聽到了?」時立愛狡猾的反問。
「剛剛從貴使的話音裡聽到的。當然,也有可能是末將誤解了。如果是,末將也不是什麼代表朝廷的太原知府或宣撫司置制使,末將的話當不得數、不是朝廷的意思。它僅僅是末將與貴使的閒聊胡扯,不是麼?」楚天涯答得更是滴水不露。
時立愛沒話說了。他生硬的表情僵硬了片刻,突然哂笑了一聲,「看來本使要慶幸一番了,因為宋將軍還沒有做到太原知府或是更大的官。否則,大金國就將擁有一個比楚天涯還要強大的敵人了。」
「哦?」一聽這話楚天涯就笑了,「楚天涯一介山賊,居然會被金國視為勁敵?」
時立愛側著臉、斜著眼,深看了楚天涯幾眼,似笑非笑的說道:「南朝的官家與大臣們不敢北伐,將軍與士兵們不敢與金國交鋒;但楚天涯敢北伐,他麾下的十萬之眾敢北伐。這就是他厲害的地方!」
「咦,貴使又是怎麼知道楚天涯心中想法的,莫非貴使已經與他談過了?」楚天涯好奇的問道。
「是啊,談過了。」時立愛一邊微笑一邊點頭,意味深長的道,「雖然他沒有明說,但是本使已經感覺到了,他真的敢這麼做。」
「他憑什麼敢北伐呢?」楚天涯笑道,「就算他麾下有十萬烏合之眾,怎麼說也抵不過金國的數十萬雄兵吧?區區人馬就敢北伐,不是以卵擊石麼?」
「如果楚天涯做事那麼講道理,去年的時候他就早已經連同太原城一起死去了。」時立愛的眼睛略微瞇了一瞇,看著楚天涯說道,「他是個瘋子,他想做的事情任何人也想不到;而且,只要想到了他就敢去做。如果哪一天楚天涯變成了南國唯一的屏障與擎天大柱,那本使也一點都不會驚訝。因為,他有這樣的潛質與能力!——奇跡,只會眷顧楚天涯這樣的人。最後這句話,是狼主說的。」
「有意思。」楚天涯笑道,「貴使,怎麼你們金國人不恨楚天涯麼?還給他這麼高的讚譽。」
「你說對了。」時立愛的眼中閃過一道厲芒,雙眼微瞇的看著楚天涯,「馬背上長大的女真人,向來只敬重比他們更加英勇的戰士,不管他是同袍還是對手。所以,他們以狼為圖騰。因為一群狼當中,從來都是最強壯最英勇的那一隻做狼王;狼群裡的每一隻狼都會對猛虎充滿敬畏,但卻敢於向猛虎發起挑戰,不死不休。彪勇的女真人,會以殺死令得他們敬畏的對手為榮!他們此生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他們最強大的對手的耳朵用馬尾巴串起來,懸掛在自己心愛馬匹的脖子下面!」
「那真是可惜了呀,楚天涯畢竟只長了兩隻耳朵。」楚天涯笑道。
他身後的宋朝士兵們也跟著笑了起來。時立愛與女真侍衛們的表情卻是異常嚴肅,就如同是在參與一場莊嚴的祭祀,嚴肅到敬畏與虔誠。
他們,全都盯著楚天涯。
「宋將軍,如果哪天你見到了楚天涯,請向他轉達本使的問候。同時請你告訴他……」時立愛深吸了一口氣,十分鄭重的說道,「我,時立愛,總有一天會親手割下他的耳朵!」
「好,樂意效勞。」楚天涯輕鬆自如的笑道,「但是,萬一你失手了,又被他打敗、甚至是活捉了呢?」
「我會自刎。」
「懦夫。」楚天涯脫口就罵了出來。
時立愛臉色微變,「你說什麼?」
「打輸了就要自殺,這麼輸不起不是懦夫是什麼?」楚天涯微然一笑,「我想,你這樣的人楚天涯肯定沒興趣割你的耳朵。因為,你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有可能隨時喪失。這樣的懦夫,不配當他的對手。」
四周響起了一片咬牙的骨骨聲響,女真侍衛們又在嗔目怒視了。時立愛則是在深呼吸,一下一下的重重點頭。
「說得好,好得好……」時立愛悠長的吐出一口氣,「那宋將軍以為,如果本使輸了,該要如何?」
「投其麾下,奉之為主。」楚天涯面帶微笑的輕鬆說道。
「什麼?」對於楚天涯的回答,時立愛顯然非常的意外。
「貴使不這麼認為?」
「我憑什麼要這麼做?」
「哈哈!」楚天涯大笑起來,說道,「當初貴使在遼國也曾受到重用,官至遼興軍節度使,主宰一方軍政大權,宣赫一時。後來卻投效了完顏宗翰,做了他手下一個任勞任怨的智囊。究其原因,無非是因為金國戰勝了遼國,他強大,他有前途,而完顏宗翰懂得禮賢下士識人用能,對你有知遇之恩。貴使,末將說對了麼?」
「不算錯,也不全對。」時立愛說著,臉色有些難看。畢竟「忠臣不事二主」的理念,對於仕人來說是永遠的道德要求。就算是時立愛是遼人,但他也是在遼國儒學氛圍中成長起來的漢族仕子,心中還是對這樣的理念有所顧忌的。
「那如果楚天涯能夠再一次打敗金國、戰勝完顏宗翰,不就證明他比完顏宗翰更加強大、更有前途麼?而且,一個上位者想要獲得真正的成功,首先就是要學會識人用能。」楚天涯面帶微笑的看著時立愛,「如上所述,楚天涯難道不是一個比完顏宗翰更值得讓貴使去效忠的明主麼?」
「胡說八道!」
時立愛終於有些動怒了。
楚天涯的話,真正觸到了他的底線。
「貴使息怒。」楚天涯依舊是面帶微笑,抱了一下拳說道,「末將是個粗人,口無遮攔還望貴使不要放在心上。」
「呼……」時立愛長吁了一口氣,「如果這些話是楚天涯說的,那它就會成為一場生死賭注。萬幸,又不幸,它不是楚天涯說的。」
「貴使如果有興趣參與這一場賭博,那麼末將下次見到了楚天涯,一定會轉達給他知道。」楚天涯笑道,「不過,如果貴使害怕讓他知道的話,末將也會守口如瓶。今天我們說的這些話,就當是我們吃飽了撐的,全在胡說八道了!」
時立愛的臉皮顫抖了一下。明知道楚天涯這是在使上了激將法,但他,避無可避。
他再一次的深呼吸,最後拖長了聲音說了一個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