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07-07
半個月的時間,在凜冽的嚴寒與不息的戰鬥中消耗過去了。
金兵圍城已逾兩月。在這段時間裡,他們在太原這座並不宏偉的小土城外圍,修築了層層的箭塔與洞樓,並仿造太原的做法,用冰築的土牆將這些軍事設施加以串聯。從天空鳥瞰下來,金兵構築的這些設施,就如同是一座更大的城池,將太原包圍在了核心內部。
完顏宗翰鐵了心要拿下太原這座樞紐要塞,為此不惜拼上了家底做好了長期鏊戰的準備,便實行了這個謀主時立愛所提出的「鎖城戰法」將太原圍了個水洩不通,擺出了一副甕中捉鱉、志在必得的架式。
與此同時,為免南朝有兵馬來救太原,完顏宗翰派麾下將戰率領精銳的機動騎兵,對太原外圍的西都谷、祁縣、太谷、盂縣這些縣邑進行了挖地三尺的大掃蕩。只要是活人全不放過,男丁一概格殺,女人拉入軍中充為軍妓,老人小孩也難以倖免於難多半被殺,有些殘忍野蠻的女真人因為缺少肉食,竟將幼子之肉殺了煮食稱為「童炙」,還口耳相傳的稱讚童炙如何美味。
雖然太原府很早就在周邊周縣實行了「堅壁清野」,但總有一些辟遠山村裡的人來不及疏散或是不願逃離家園而滯留了下來。結果,他們都沒有逃離金人的掃蕩魔爪。太原城外圍,被清理出一片寬達百里的「無人區」。許多的村莊鎮甸被付之一炬化為灰燼,然後金人再在重要的關卡修築軍事設施防備外圍兵馬前來救助太原。他們在整個河東之東、太行之西,擺出了一個鐵桶大陣!
在這期間,也就只有零星的太行義軍與女真人展開爭鬥。由於完顏宗翰派譴大將谷神,對太行諸寨義軍實行了封堵切割與各個擊破的戰略,太行九山的義軍難以彼此串聯只能各自為戰,多半已被切割成小股散落在了大雪封山的太行山中,最多只能搞一搞「游擊戰」,已是難以對金兵構成實質的威脅。
實力強勁的七星山,被完顏宗翰「特別照顧」而遭受了極為強硬的彈壓與打擊。完顏宗翰本著「擒賊擒王、蛇打七寸」的精神,不惜代價的對七星山發動了五次重兵圍剿。幾番血戰各有勝負,金兵的人馬損失還要更多一些。但七星山畢竟拼不過完顏宗翰的家底,因而損失嚴重元氣大傷,再也無力正面對抗谷神,只剩餘力固守山寨。
此時,完顏宗翰派往中原的狼牙細作也已回報了消息,得知了完顏宗望所部已經打到東京城下並與南朝定立了割讓太原的條約之事。
事態的發展彷彿完全落在了謀主時立愛的預料之中,完顏宗翰大喜之餘對時立愛予以重賞。此時,河東方圓數百里之內,已經完全落入了完顏宗翰的掌控之中。太原彈丸小城,彷彿已是他囊中之物。
眼前此景,正是時立愛所說的「以戰謀和、以外交圖戰利」的最佳局面。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只待南朝的使者到後宣讀南朝皇帝的聖旨,太原城和整個大宋在河東的領土,就將全部順理成章的落入完顏宗翰的手裡。
由於此前完顏宗翰就已經全盤掌握了河東除太原外所有地域的佔領權,只待太原一到手,金國通往中原的西路長廊就將徹底的打通。並且,這裡還將成為金國面對大宋的橋頭堡與最佳的軍事跳板與基地,身後還留下了數百里的軍事緩衝地帶。
眼前的局面也展示出,完顏宗翰是謀軍者也謀國。他的眼光放得十分長遠,用心也不止是拿下一個太原土城那麼簡單!
此時此刻,太原城中的十餘萬軍民就如同被關了囚牢之中,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寒冷、飢餓、死亡與戰爭,時刻吞噬著城中所有人的生命與意志。一個多月的守城僵持戰,城中已經有了近萬人的傷亡,負傷者更多。再加上醫藥不足導致傷情惡化、疾病流行,還有恐慌所引起的各種惡性犯罪,都導致了許多非戰鬥減員。
局勢,日益惡化。
楚天涯掌管府庫與糧草,比別人更加清楚現在的太原有多麼危急。圍城之初戰鬥還沒有打響,那時候進行統計,這些糧草大概夠得上城中所有人吃上三個月,但實際上因為各種自然的損耗與人為的浪費卻撐不了這麼久。可用的守城器械數量更是銳減,猛火油櫃這些東西因為火油的用耗早已停用了,直接被當作了炮石用來砸人。不得已,楚天涯只得下令去拆些無人居住的民房,用作守城的擂木與炮石。
除了這些糧草與軍需,其他各種生活資源都已經變得極度缺乏,不乏有人為了爭奪一包食鹽或藥材而殺人越貨。
這時候,楚天涯越發覺得何伯這老人精,是何等的英明!
他藏在地窖裡的那些肉乾、食鹽與糧食,在現在比任何東西都顯得珍貴。楚天涯與蕭玲瓏、阿達阿奴四人經常是在城中各處奔波參與戰鬥,吃的是軍中最粗劣的飲食。但每隔兩三天他們回去一次的時候,何伯就能變戲法似的拿出一些肉乾與水果來給他們打牙祭。
每逢這時候,楚天涯就感覺像是到了天堂,他還從來不知道,僅僅是用鹽水煮了一下的肉乾和那些並不太新鮮了的水果,居然能好吃到這樣的境界。不過每逢這樣的時候,他們都要跟做賊似的將門框緊閉謹防「香氣外洩」,不然還有可能引來麻煩。
這一日午時,楚天涯與蕭玲瓏帶著一隊軍巡,照例到了北門來巡視。今日並無戰事,二人才稍顯輕鬆。
下了馬後剛剛上到城頭,就看到城頭堡的門口處聚了好大一群人,在那裡七嘴八舌的議論紛紛,還有人在義憤填膺的咆哮與怒吼。知府張孝純也在,正在一旁和他手下的幾個官吏在竊竊私語,時時的搖頭歎息。
楚天涯連忙走過去,「張知府,發生什麼事情了?」
張孝純歎息了一聲往門裡指,「進去你的老師去吧!」
楚天涯便扒開了堵在門口的人堆走到了城頭堡的門口,看到堡裡除了把守門口的軍士外就只有兩個人,王稟負手背對著門口站在窗邊,在他身邊有一名穿戴紅衣官袍與直角襆頭的官員在。兩人並肩站著似在聊著一些什麼,王稟的情緒好像還有點激動。
楚天涯看了那個官員一眼,十分眼生。現在太原城裡誰還會穿得出這麼乾淨與光鮮的官袍,就連知府張孝純都經常是一身便服在身。
此人,明顯是從城外進來的。
把守城門的小卒認得楚天涯,但也不肯放他進去,說王都統有令,任何人不得傳喚不得入內。
楚天涯便大叫了一聲,「恩師,學生求見!」
因為城頭堡是沒有大門的,王稟和那官員都轉過身來看了一眼,王稟便道:「讓他進來!」
楚天涯便走了進去,先是細下打量了那官員一眼,乾乾瘦瘦的四十來歲,長了一張大眾臉,眼神卻是典型的城府深邃之色。
「這位是朝廷派來宣旨的給事中路允迪、路給事。」王稟面無表情的給楚天涯介紹,臉上仍有殘留的怒意與明顯的不屑之態,他道,「這位是老夫的學生,太原楚天涯。」
楚天涯便和路允迪見禮打了個照面,心思卻完全落在了王稟剛剛話中所說的「聖旨」二字之上!
「恩師,我等苦守太原總算盼來了朝廷的旨意。不知朝廷王師何時前來相救,或者是金國何時退兵?」當著路允迪,楚天涯故意面露喜色的反話反說。
路允迪的臉色果然變得很難看,他乾咳了一聲,「末進小生,不懂別亂說!國家大事,何時輪到你來插嘴?」
楚天涯把臉一板當場就要斥責回去,藉以將事情鬧大擴散開去好讓城中的軍民都知道。
但不等他發作,王稟先是滿腔怒意的大喝起來:「路給事你也太不給老夫面子了,當著老夫面前也來斥責我的學生!——還有,他不僅是老夫的學生,也是一員都指揮使、更是固守在太原的十幾萬軍民的智囊與軍師!」
路允迪頓時臉色驟變,急忙彎腰下身的給楚天涯拱手賠罪。
楚天涯看便看到了他身邊的一個封得緊緊的檀木盒子,伸就就要去拿。
「別動,那是聖旨!」路允迪急忙阻止他。
「聖旨不就是讓人看的麼?」楚天涯老大不耐煩的將他的手擋開,一把將就那長條盒子拿在了手裡,揭開盒蓋就將裡面封存的杏黃絲錦緞的聖旨拿了出來。
「你!……大逆不道!聖旨豈是你能碰的?」路允迪急得大叫。
「你閉嘴!既然是朝廷頒給太原的聖旨,我如何就碰不得?再敢叫囂,我一刀劈了你!」楚天涯當場就翻臉的怒吼了幾聲。路允迪被吼得愣住了,瞪大了眼睛嘴唇一張一合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王稟在一旁好笑,「路給事,老夫這個學生本就年輕氣盛脾氣不好,最近又干多了殺人見血的勾當養了一身的匪膽殺氣,若有得罪你多耽待。」
路允迪渾身都打了一個寒顫,就差伸手去抹額上的冷汗了,連忙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來給自己打圓場,「好說、好說。」
這時,楚天涯已經展開那面聖旨從頭到尾讀了一遍了,當場神情大變怒氣衝天,對著門口圍觀的那群軍士們就吼道,「兄弟們,朝廷不要我們了!朝廷把太原割讓給了金狗!」
「幹他娘的,果然是這樣!」
「殺了那狗官!」
「寧死不降,跟金狗拼了!」
……
城頭上頓時炸開了鍋!
雖然此前眾人早已對此有所預料,或是隱約聽到了一些風聲,但畢竟沒有得到證實。現在好了,楚天涯當眾看了聖旨並將內容公之於眾,頓時引發群情激昂!!
這則消息,頓時像瘟疫一樣的傳遍了城頭,引發了無數憤慨。在場的所有人,沒有不是跟金人拼過命的。從最初的「童貫被殺」算起,對金人的仇恨就已經深深的根植在了他們的心中。在他們看來,宋人與金人已是誓不兩立;再加上這些日子以來的經歷與王稟、楚天涯等人的不斷調教,這些將士們的抗金之心,比金鐵更堅!
兩個多月了,這些軍士們拚死拚活的守著城池、苦盼王師來援,卻是得到這樣的回報——被朝廷放棄、被官家出賣!
現實與理想的強烈反差,終於點燃了將士們心中壓抑許久的怒火。城頭之上當場發生了嘩變,一群軍士要衝湧到城頭堡裡來宰了路允迪!——他們本就心思簡單,也就只能想到這種最簡單也最直接的辦法,來發洩現在心中的怒火!
路允迪當場嚇得魂不附體,幾乎是跪下來給王稟救饒,「王都統,卑職也是奉命行事跑個腿,你可得給我做主啊!」
「哼!」王稟冷笑,「路給事,現在你知道我們太原的軍民,是一個什麼樣的態度了吧?」
「知道、知道!」路允迪抬起官袖來不停的擦汗,眼睛時時瞟著門口,看到那裡一群人正拚命往屋裡沖,門口的侍衛都要擋攔不住了。
「並非是王某不忠君愛國,而是眾意難違。這聖旨,王某不能接。」王稟斜眼瞟著路允迪,說道,「還請路給事回朝之後,如實對官家上稟太原的實情,並對朝中同僚良言相勸,請他們力諫官家強力抗金。王某只是一介武夫說不來天下大事,王某只知道,太原若失河東不保,金兵將南下直接衝擊關中與東京。還有河北三鎮,那是我大宋王朝唯一可以抵抗外敵的屏障,皆不可失!否則……罷了,老夫不說了!這些粗淺的道理,路給事定然比老夫更加明白!」
「好、好,卑職一定如實向朝廷上達此事!」路允迪都已經嚇得躲到了王稟身後,渾身直發抖的指著正在門口大聲宣讀聖旨的楚天涯,顫聲道,「王都統,你那學生好不剛烈,快叫他再別煽動軍士了,否則卑職今日一死難免,誰又能給王都統與太原十幾萬軍民傳話?」
王稟再度冷笑一聲,「路給事,你不用怕。我那學生雖是剛烈,但一向識得大體。老夫擔保你不會有性命之憂。」
「那就好、那就好……」大冷的天,路允迪身上都汗得濕了。此時渾身發冷直哆嗦。
此時,楚天涯手握聖旨高高的舉起,在那裡大聲的宣告,「兄弟們,咱們現在是爹不親娘不要,只能靠自己來救自己了!朝廷割讓了太原,既不憐惜祖宗基業也不顧百姓子民之死活,更加捨棄了我們這些出生入死護國安民的將士!——現在我們誰都不能指望了,只能抱著必死之心,與金人血戰到底,寧死不做亡國奴!」
「楚指揮說得好!兄弟們,寧死不作亡國奴!跟金人血戰到底!」
「寧死不做亡國奴!」
「血戰到底!!」
群情激昂、吼聲震天!
不遠處,身披玫瑰戰甲戴著夜叉面具的蕭玲瓏,叉著雙手靠在城牆上擺出一個庸懶且悠閒的姿勢,側著臉,透過面具的眼孔靜靜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越來越多的軍士湧上了城頭,加入到了「示威」人群之中。漸漸的消息散播開來,此前宛如一片死域的太原城,頃刻間沸騰爆發,滿城都是人群奔走,一片「血戰到底」的怒吼聲衝破了雲霄!
眼見此景,路允迪已是惶然呆愣面無血色!
「路給事你也看到了,這就是人心所向。」王稟淡然道,「雖說聖旨如山不得不從,但軍心不可失、民意大於天,王某也只能順意而為。」
「卑職知道了,卑職一定會將此間的情景,如實的上報給朝廷知曉!」路允迪連連的抹著額頭的冷汗,膽怯的瞟了門口的楚天涯幾眼,小聲道,「王都統,你那學生真是不可貌相啊!竟然口若懸河瞬間就煽動了人心,造成這樣的氣勢!」
「人心所向,才能振臂一揮而應者雲集!」王稟悶哼一聲,「路給事你是個有學問的人,這樣的道理豈能不知?」
「知道,知道……王都統,此間的事情卑職已然盡知,公務也完結,不如就請你放我出城吧?」路允迪幾乎是在央求了。
「好吧,王某依舊用吊籃放你下去。」王稟說道,「你下城之後先傳話給完顏宗翰知道,讓他死了那條招降太原的心。只要太原還有一個人在,他就休想堂而皇之的踏進城來!」
「好,卑職一定帶到——王都統,就勞煩你快點送我下城!」
王稟斜瞟了路允迪一眼,走到楚天涯的身後,「天涯,你停一下——兄弟們,你們也別鬧。路給事只是奉命行事來宣旨,不干他事,放他下城!」
既然王稟都這麼說了,眾軍士自然也就不好再為難路允迪。只不過,這些人仍然把刀劍握在手裡虎視眈眈的瞪著他,眼神都差點將路允迪立斃於此。
王稟只好親自護著路允迪走出了城頭堡,差人準備大吊籃,吊他下城。
這時楚天涯走到了路允迪身邊,低聲道:「路給事,本將請你傳一句話給完顏宗翰,你若有種就照我的原話說給完顏宗翰——『鳥家奴你聽著,你若還算個男人,就明刀明槍的來搶走飛狐郡主!否則,他就永遠是我楚天涯的女人!』」
「鳥家奴」正是完顏宗翰幼年時才有的小名!
路允迪頓時渾身僵直宛如石化,機械的點了點頭,「好,好。」
楚天涯微微一笑,「好了沒事了,路給事請好走。」
不遠處的蕭玲瓏,依舊是靜靜的透過面具上的兩個空孔看著楚天涯這邊,嘴裡卻不經意的說出一句話來——
「我什麼時候是你的女人了?你簡直就跟鳥家奴一樣的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