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思道見尚忠信就要單人匹馬去追敵,心念微動,沉聲道:「尚兄弟,窮寇勿追,吾等身負重任,實在難以相助,請多包涵。」尚忠信停下腳步,眼睛落在兩名軍士保護下,面色蒼白的李煜身上,似有些明悟,他不暇思索,翻鞍上馬,對安思道抱拳道:「謝兄弟好意,抓住馬賊的行跡殊為不易,吾會一路留下記號,若是吾驃騎軍的援軍趕到,請告知他們。」話音剛落,便策馬奔出客棧,直奔著那馬賊留下的煙塵而去。唯留張掌櫃在原地喃喃道佛祖保佑好人。
未幾,兩百餘騎驃騎軍在校尉阿穆爾的帶領下來到客棧,驃騎軍各自穿著雜色葛衫短襖,甚至有光著膀子外罩半身鎧甲的,其中多有性情暴躁面相兇惡的,等閒人看也不敢多看,若不是那桿安西驃騎軍穆字營大旗,幾乎比馬賊更像是馬賊。聽安思道等人指示了方向過後,穆字營來不及道謝便縱馬直追而去。
驃騎軍離去,安思道對巴根笑道:「人說驃騎軍就是漠北草原最大一股馬賊,果然不錯。」兩人都是莞爾。此時天色已晚,安思道等便在客棧住下。
西北夏日炎炎,晚間卻極是清涼,絲絲清風帶著戈壁草原特有的塵土味道,客棧葡萄籐下,孫掌櫃的感念眾承影營軍士趕走了馬賊,更是將店中好吃好喝的呈上來招待。安思道笑道:「掌櫃的莫不是看上吾等弟兄有幾個銀錢,想要把半年的生意都做了出來。」孫掌櫃忙道:「這些不稀罕的吃食,將軍們隨便看著給罷了。」一邊說完,一邊將洗過了十幾遍的一個白瓷盤子盛了新摘的葡萄端到李煜面前,躬聲:「大老爺請用。」李煜見他言語恭謹,頗為喜歡,隨手從囊中摸出兩個一兩金幣賞給他,喜得孫狗子連連道謝,又對正在暢飲的眾軍士道:「眾位軍爺從東面來,可知道主公和主母大人的消息?小的當年是主公出錢從朔州贖回來的,天天求神拜佛,盼望主公主母安返河西?」
眾軍士一起大笑,不少人讚他知恩圖報,安思道笑道:「你勿要擔心,主公吉人自有天相。諸神庇護,說不定眼下已經在返回河西的路上了。」孫掌櫃的聞言大喜,歎道:「這就好,這兩位一日不回,吾等草民,心中空落落的不得安生。」有軍士打趣道:「主公主母不在,河西還有眾位將軍,敦煌不是還有周夫人主事,你著什麼急?」孫狗子聞言有些窘,不敢回嘴,只低聲喃喃道:「也不知為甚,心裡就是空落落的。」眾軍士其實都有這種感覺,聽著這掌櫃直言不諱的說出來,更是喜歡他為人樸實,各自都給了些賞錢。
眾承影營軍士都是好見血的刀,在戈壁中行軍日久困乏,今日得了場激戰,反而興奮起來,一直鬧到夜深,安思道下令方才各自休息。
夜半時分,值夜的軍士稟報有人造訪,孫思道帶著兩個軍士出去接待,只見尚忠信和兩個生面孔的驃騎營軍士站在門口,各自牽著健馬的胸前掛著一串鼻子,孫思道心下瞭然,拱手笑道:「恭喜貴部又剿滅了伙馬賊,又立新功。」把手一讓,請他們進門再敘,尚忠信擺擺手,謙讓道:「不過是些蠹賊而已,有什麼功勞了。」頓了一頓,拱手道:「在下尚忠信,還未請教教戎軍長官的大名?」
安西各軍自有體系,安思道雖然有節度使府的腰牌,百夫長告身,但驃騎軍的人卻大可不必理會,這尚忠信前倨後恭,到叫安思道有些暗暗警惕,拱手道:「萍水相逢即是有緣,不必客氣,在下安思道。」尚忠信眼神一閃,回身叫上後面兩位軍士,笑道:「安大人,這是吾的同袍,特穆爾和阿古拉,都是嵐州從軍的老兄弟。與吾一樣都在穆字營裡任十夫長。」他說道嵐州從軍的時候,特穆爾和阿古拉臉上都顯出一絲不自然的神色,當年宋軍圍城,他二人被從蕭九從奴隸營中選拔出來登城射箭助守,因此立下功勳,陳德特准拔擢為軍士,入了驃騎營。
特穆爾沉聲道:」安大人是教戎軍的,吾等也有個生死兄弟在教戎從軍的,叫做巴根,不知他近來可好?」他心直口快,叫旁邊的尚忠信內裡連連搖頭,心道蠻子就是蠻子,哪有還未坐下寒暄,開口便問的。他轉念間,忽然聽到樓上叫道:「特穆爾,阿古拉,是你們麼?」尚忠信抬頭看,巴根身穿著鎧甲從樓上快步走下來,他原本是負責佈置暗中警戒的,見到舊日兄弟來訪,不由得喜出望外。
三人見面分外高興,當即便在客棧中尋來美酒,暢飲敘舊,扯著喉嚨大聲唱歌。安思道與尚忠信也不打擾他們,兩人在旁邊陪著聊天。安思道心中暗道,這巴根平素裡也是極為沉穩,胡人裡面難得的喜怒不形於色的人物,難得舊友來訪,到讓吾看知曉此子也是性情中人。他不知當年巴根奉命在奴隸營臥底,心中對特穆爾與阿古拉實是有極大的愧疚,今日見二人都官居十夫長,英雄得用武之處,不由心懷激盪,是以失了方寸,今夜坐在這裡的,全不是陳德張仲曜調教許久的承影營百夫長巴根,而是那個死也不肯出賣族人兄弟的好漢。
這一醉直至三更方罷,尚忠信言道穆字營得了大勝,這原本當值的特穆爾和阿古拉方才有機會得准許出來打聽舊友消息,二人還需在天明前歸營,方才依依惜別而去。臨走道別時,尚忠信趁旁人不注意時壓低聲線問道:「明人不說暗話,你們是張仲曜大人手下吧?」他白日裡見過承影營軍士的身手便有懷疑,而據兩個蠻子說,巴根更是號稱曾經在牙軍營中服役過的。雖然安思道自稱是教戎軍的,但安西六軍的人都知道,承影營的人喜歡冒充教戎軍名號,是故尚忠信才有一問。安思道不虞他突然有此一問,不由得一愣,尚忠信見狀心下瞭然,憨笑道:「不必多說了,吾明白,明白這是節度使府的差事。」轉身告辭而去,心道,吾他奶奶的當真從兩個承影營百夫長頭上躍馬而過,呵呵呵,也不枉陪兩個蠻子出來喝這一夜酒。
進入靈州地界後,路上的商旅便繁盛了許多,在草原上走上許久也不見人煙的情景已是罕見,反而經常有一戶孤零零的農舍出現在荒漠戈壁之中,承影營軍士一路所見,聯繫起來,便如同無數野草的種子在蠻荒之地頑強的扎根生長一般,惡劣的氣候折磨著他們,凶殘的馬賊騷擾著他們,但為了一塊可以傳給子孫的土地,在驃騎軍將士的保護下,這些漢民告別了曾經聚居的城寨,帶著寥寥無幾的農具和財產,四處尋找可以耕作和放牧的土地,隨便搭個窩棚便住下來,先到驃騎軍報個備,然後一手一腳,胼手砥足的建設自己的家園。與四散耕作的漢民相近的,是被驃騎軍拆得越來越散的定居遊牧民,一戶一戶的守著適合放牧的水草地和山坡放牧著牛羊,這些牧民定居下來,偶爾也從漢民那裡學著種植一些蔬菜,更多的則是在家裡手工將羊毛分揀紡線,然後交到驃騎軍的毛紡工廠裡。
張仲曜不欲使李煜比陳德早太多時日抵達敦煌,於是進入安西轄境腹地之後,趕路的行程便慢了下來,時常每日只行半日,到了下半日紅日高懸氣候炎熱,便尋陰涼所在宿營,或者打尖住店。李煜也正好細細觀察河西風物,只覺民風淳樸,卻比內地更為固執,物產富饒,兼得農牧之利,到處皆是胡人商販,番邦宗教盛行,佛學昌明比中原有過之而無不及。寓居汴梁時,李煜痛定思痛,本來是深悔自己沉迷於禪境,可是,一路上參拜了許多高僧大德的法壇,接觸到許多剛剛從天竺傳到中土的佛學理論,竟然不覺得跋涉困苦,反而有些樂而忘返了,更對傳說中高僧佛經薈萃之地充滿著憧憬,聽聞陳德屢次派人到西土求經,李煜心下暗讚,此子刪改中土文字,多有倒行逆施離經叛道之舉,這求經一事,卻是千秋萬代的功勞。
這一番長途跋涉,終於來到了敦煌城下,眾軍士連同李煜都鬆了一口氣,敦煌城經過陳德的整頓,商旅繁盛更勝從前,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連帶著賣小吃玩雜耍唱小曲兒的各色藝人也所在多有,在這裡可以聽到西方最新傳來一千零一夜的話本,也可以看中土唐太宗「千里送京娘」雜戲。
軍士在城中行走並無叫行人避道的權力,是以安思道等人只能牽了馬匹,簇擁著李煜在滿街熙來攘往人群中擠著前進。忽然,前面人群出現一陣騷動,路人紛紛避到兩旁,只聽身旁賣烤餅的小販們低聲道:「周夫人來了。」紛紛將自家的攤子往街兩旁收拾,不多時分,居然自動給陳德周夫人讓出了街中心的道路,兩旁的路人都踮著腳尖好奇地朝裡張望,想要看看恍若天人的周夫人。
未幾,只見一輛馬車在十名騎兵的護衛下從長街對面馳來,來到這中原雜戲攤子面前卻忽然停下,只聽馬車中周夫人柔聲問道:「盧校尉,可是又有中土新來的雜戲班子了嗎?演的都是什麼故事?」盧鍾傑看了一眼戲班子掛出來的牌目,馬鞍上俯低身子在車窗旁沉聲道:「稟報夫人,是『李二郎千里送京娘』。」裡面的周後「哦」了一聲,便悄無聲息,盧鍾傑令車伕繼續趕車,十騎簇擁著馬車緩緩離去。
「乖乖,吾這裡擺了兩個月的攤子,只見過周夫人一面,到如今才聽到她聲音,果然是天仙一般,這幾日耳朵也不能洗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豬頭模樣。」街市上仿若石化的眾小販這才又堆笑著高聲談笑起來,人群也同時變得熱鬧喧嚷起來。
唯有避在道旁的隴西郡公李煜臉若死灰,呆若木雞。
旁邊台上戲子念白道:「你與那公子千里相隨,一定把身子許過他了。如今你哥哥對爹說,要招贅與你為夫,你意下如何?」那扮京娘則答道:「公子正直無私,與孩兒結為兄妹,如嫡親相似,並無調戲之言。今日望爹媽留他在家,管待他十日半月,少盡其心,此事不可題起。」說完又依依呀呀唱著中土時興的調子曲牌,台下的李煜卻只管渾渾噩噩地發愣,不管是念白唱詞,還是旁邊的震耳欲聾的彩聲,盡皆渾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