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2-07
陳宋策馬行到了江邊,望著黃濁的江水。水面上有幾片帆影,江邊搭著蘆棚,等著過江的客人,都在棚子底下。他下了馬,慢慢把馬牽了過去,所幸行人不多,也沒有人注意他。
他還記得來路的方向,等了不多一會兒,船來了,有六七個人上船。陳宋苦於言語不通,也懶得與他們多說,他只認清了方向,把馬牽了上去。風是往南面吹,雖是逆水,卻是順風,撐船的扯起了風帆,這艘小船逆水緩緩而上,浪花打起來尺許多高,濺得船板上滿處都是水。望著滾滾的江水,陳宋默默歎了一聲道:「依梨華,我很久沒見你了!」
於是,那個身著鹿皮背心、大眼睛、高身材、豐腴白皙的姑娘倩影,不禁浮上了眼簾。他擔心這姑娘的安危,恨不能插翅飛到沙漠去;可是她可能已不在沙漠了,茫茫大地,到哪裡去找她呢?
想到此,他不禁又有些生氣,暗怪她不該如此任性,最起碼應該留一個條-子,告訴自己她的去處。可是這個念頭,他馬上又收回了,暗想:她是去找我,怎會有一定的去處呢?
小船停了幾次,船上的人陸續都下光了,只剩下陳宋一個,他向船夫比著繼續上行的手式,丟了一小袋沙金。船夫收下了錢,就不再多問了,反正客人不叫停,他就一直往上行就是了。
天漸漸暗下來了,天上是紫色的雲,太陽藏在天山的陰影之下,橘紅色的光輝,把附近的天都染紅了。他靠在船舷上,想著心事,望著河岸邊沿上的廬舍和帳篷,心中只是想!想!想!
他所想的太多了、太雜了,依梨華的去處是一個謎,茫茫沙漠裡,怎麼去找她呢?
宇文星寒等三人,如今又是什麼樣的情形?他們是否仍在肅州?自己下一步,應該如何來對付他們呢?
還有……還有宇文小真,這姑娘自己對她又該如何?當然感情是已經談不到了,可是藏在感情之後的是責任、是恩義。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卻又是仇人之女,在自己來說是報恩呢,還是報仇呢?
這些問題,令他感到頭痛!
漸漸地,太陽已完全沉下去了,暮色下的沙漠、江水混成了一色,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憂鬱惆悵,孤身一人浪跡在這人生地陌的沙漠裡。往昔有依梨華的這朵解語花,尚能時常給自己安慰快感,當時並未能體會出那種時日的可貴;可是在失去依梨華以後,日子竟是那麼的孤單,寂寞的旅途,連一個說話的人兒都沒有。
於是,他覺得自己漲得無限的大,大得填滿了整個的戈壁沙漠,而這無限大的裡面,只是寂寞、寂寞,永無邊涯的寂寞。
「仇恨」能使任何人感到厭惡和不快樂,不僅僅是陳宋一個人,事實上,他的敵人也不見得比他輕快多少……
果然如此,宇文星寒這個健康豪邁的老人,過去是笑口常開的,有一張紅紅的臉膛,兩道白雪似的壽眉,和那個「老善人」的稱呼的確很相稱。因為行善的人似乎永遠是快樂的,可是如今……
他現在已是完全變了,人們所熟悉的那張紅臉,已經不再是紅的了,說得恰當一些,那應該是「土黃」顏色,「笑口常開」這四個字,也應該用「長吁短歎」來對掉一下。因為,自從家門中平白爆發了那件事情之後,他壓根兒就沒有再笑過一次。如果一定要說他還是個快樂的人,那也只好說他是「苦中作樂」,否則卻未免太殘忍了!老善人的眉毛,昔日常常是向兩邊舒展著,含著無限的「喜」意,可是如今卻是舒的時候少,而皺的時候多了。
這短短的幾個月時間,他可是顯得老多了。他常常睡在床上夢囈似地自言自語著,幸福該是一個憧憬,一個夢幻,他想不到,這種已得到的快樂,竟會又從手中失去,並且很可能永遠再也抓不回來了。
廊外的幾盆蝴蝶蘭都開了,花壇裡,金魚草、紅黃花、剪春羅、石竹、美人蕉,互相爭奇鬥艷,開得一片斑斕。在昔日這種季節裡,老善人早晚總會在花叢裡瀏覽,摘幾枝如意的,叫雪雁去插在花瓶裡;可是,如今他連這個閒心也沒有了。
白雀翁去沙漠也有個把月了,卻是「杳如黃鶴」,不知詳情如何。而自己家中,卻鬧了個翻天覆地,女兒走了,老伴兒也賭氣搬到後花園,吃齋念佛去了。就連那個小丫鬟雪雁,平日一口一個老先生的,如今也是見了面,遠遠就躲開自己。
偌大一個家園,只是一片死寂,人人都生活在愁雲慘霧之中。唉!這調兒太慘了、太可憐了!
現在這個家,他的唯一心腹人,只有一個從馬場搬來不久的銅錘羅了。
這傢伙哪是一塊料呀,一天只求三個飽一個倒,老善人急,他也皺眉;老善人說要殺人,他銅錘敲得「當當」直響。只是,他那對玩藝,只有嚇唬嚇唬當地的老土,真要是稍有能耐的人,他就耍不開了。可是老善人還是挺喜歡他,主要是他別有一功,倘若出個鬼點,施個壞,他還是有一手的,所以宇文星寒捧著他當軍師看。
上一次雨夜圍剿陳宋,就是這小子的點子。雖然沒成功,可是那只怪天時地利不佳,在原則上來說,他的計劃還是不錯的。
現在,銅錘羅正自前院匆匆穿過走廊,往後院走來,他手中緊緊握著一個紙團,兩道黃焦焦的老鼠眉毛擠在了一塊,走到一道花弄,打頭裡來了雪雁。銅錘羅咧開了嘴,彎腰像蝦米似的道:「雪姑娘好!」
雪雁站住了腳,拉著一張清水臉道:「幹什麼?」
銅錘羅摸了一下鴨蛋頭,自從他來宇文府以後,老善人命他頭上不許纏巾,所以他的原形不得不顯露出來。他那雙小綠豆眼,色迷迷地打量著雪雁,嘻嘻直笑。雪雁扭身就走,銅錘羅忙趕上了三四步道:「喂!雪姑娘你可別走呀!我有話問你呢!」
雪雁不得不又回過身來,皺著一雙秀眉,叱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我還有事情呢!」
銅錘羅咧了一下嘴道:「喲!這可不像話呀!」
雪雁跺了一下腳,發急道:「你這人真討厭,我不理你了!」
說著又要回身。銅錘羅連番碰壁,卻仍耐著心,趕上一步,雙手一攔,身子扭動得像一條蛇似的。
「我的好妹子,我有話問你哩!你怎麼老不答理我呢?我銅錘羅想妹妹你已不是一天半天啦!」
雪雁柳眉一豎,看準了他的光頭,正要給他一巴掌,手方舉起,卻聽見後面一聲叱道:「羅廣你過來!」
二人都不禁吃了一驚,回頭看時,不知何時老善人已站在他們身後約十步之外的一個花壇前面,銅錘羅不由嚇得臉一陣白,乾笑道:「啊!老善人你老來啦!」
宇文星寒看了雪雁一眼,揮手道:「你退下去!」
雪雁彎腰,紅著臉道了聲:
「是!老先生!」
她走了之後,宇文星寒咬牙道:「該死的狗才,一天到晚不務正事,專門調戲女人!我殺了你!」
銅錘羅嚇得臉一陣白,雙手連搖道:「你老人家千萬不要誤會,小人是和雁姑娘鬧著玩的,小人天大的膽子,在府上也不敢亂來呀!」
要是在平日,像銅錘羅這種情形,宇文星寒也許會一掌把他打死了;可是如今,他心裡困擾的事情太多了,又在用人之際,所以這口氣也就忍了下來。哼了一聲道:「你幹什麼來了?」
銅錘羅馬上改了笑臉,用著小跑的步子趨前,哈腰道:「小人是給你老人家送信來啦!朱大爺差人送來的。」
宇文星寒不由白眉一展,喜道:「啊!快拿過來給我!」
銅錘羅捋了一下袖子,嘻嘻一笑道:「你老人家別急呀!」
說著雙手把那個紙團遞了過去。宇文星寒含著一腔喜悅,把紙團接過來,打開來放遠了,瞇著眼細細地看著:
「字呈宇文、李、劍芒各友:
貧道已深入沙漠,在維士尼河岸,追上了陳宋……」
宇文星寒口中「哦」了一聲,由不住笑了,來不及讀下面,忙笑問道:「你這小子在哪兒接的信?好消息!好消息!」
銅錘羅見宇文星寒喜成這樣,自是得意十分,當時晃了一下光頭道:「不是好消息,小人怎敢呈給您老呢!」
裂空摘星笑著點了點頭,又把目光投在未讀完的信上:
「只可惜彼有得力助手,旬日前貧道行刺,竟中埋伏,傷及肺腑,經急救後,幸無性命之憂,此差堪告慰諸兄也。」
裂空摘星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一雙眸子倏地一睜,銅錘羅嘻嘻一笑,偎上去道:「老爺子,下面說些什麼?」
宇文星寒回過目光,冷笑了一聲道:「你退下去!嘿嘿!這真是***好消息!」
銅錘羅又是一怔,翻了一下眼珠。宇文星寒冷峻的眸子再次向他一掃,這小子打了個哆嗦,連忙回過頭垂頭喪氣地走了。
宇文星寒牙齒咬得格格直響,由牙縫裡吐出聲音道:「好小子!你真有種……」
他又接下去看,把那最後幾句念下去:
「現貧道已移阿哈雅養傷,暫居西北虎常明住處,由常明導引,正與沙漠之老猴王西風聯絡。因彼與陳宋曾有過往,較易誘其來此,此次諒不致再讓其逃脫,一切可容後告。恐兄等懷念,特修此短函,匆此,祝好
白雀翁頓首某年某月某日」
宇文星寒看完之後,皺了一會眉,正要收起,卻發現箋邊,另有一行小字,寫的是:
「又:那哈薩克姑娘未死,刻下與陳宋為一路,二人狼狽為奸,殊為可恨!」
宇文星寒不由又怔了一下,瞇著一雙細目,看著遠天的晚霞,唇角掀起了冷笑,心說:
「你們倆終久是逃不開的,我就不信我裂空摘星縱橫了一世,臨終會落在你們這小輩手中。哼!你們簡直是夢想!」
他恨得重重地跺了一下腳,福子履把地面的花磚都跺碎了。他轉過身來,忽見司琴興匆匆地跑進了花園,遠遠地叫道:「老先生,那個大鬍子老道和那個老尼姑又來啦!」
宇文星寒不由大喜,忙道:「哦!太好了,快請!快請!」
司琴轉身飛跑出去,宇文星寒帶著滿臉的微笑,興沖沖地迎向前院。他這裡方踏出院門,就見劍芒大師和紅衣上人,一左一右,在司琴身後風塵僕僕地走進來。裂空摘星宇文星寒高叫了聲:
「噢!你們可回來了,我可真是急壞了!」
二人站定之後,各自一怔,劍芒身軀微彎,打了個問訊,皺了一下雙眉道:「老朋友你何作此說?莫非又發生了什麼事……」
宇文星寒擺了一下手,上前一步,拉著紅衣上人一隻手,苦笑了笑道:「來!我們到裡面再談!」又問:
「二位還沒有用飯吧?」
李海搖了一下腦袋道:「還不曾用過。」
宇文星寒忙關照司琴道:「快招呼廚房弄一桌素席。」
司琴答應著跑了。宇文星寒一面引導著二人往梅園裡走,一面重重地歎道:「你們不在的時候,我可遇見了厲害的敵人了,差一點……」
說著低笑了幾聲,紅衣上人不由「哦」了一聲,頓時停步道:「誰?」
宇文星寒拉著他說:
「我們進去再說。」
說著三個人一直進了梅園,進了屋子,紅衣上人來不及坐下就問:
「你遇見誰了?」
劍芒大師倒是很沉著地坐了下來,她臉上帶著微笑,看著宇文星寒道:「你不要急,慢慢說。」
宇文星寒苦笑著點了點頭,目光注定在她身上道:「大師,你真有先見之明,那陳宋的師父果然是……」
「是誰?」李海瞪大了眼。
裂空摘星冷冷地道:「南海沙鷗馬彥行!」
他這句話一出口,就連劍芒大師也不禁吃了一驚,接著微微一笑道:「這是我早已猜到的。怎麼,他來了?」
宇文星寒冷哼了一聲:
「豈止是來了,我們還對了面,動了手。只是,不幸讓他跑了!」
李海重重地擠著眉毛,張大了嘴道:「怎麼回事,你說清楚一點好不好?」
宇文星寒遂把那晚情形大致說了一下;只是,他不敢直說女兒與陳宋之間的私情,連提也不提,只說是自己在花園裡散步,忽然馬彥行來了,只和自己匆匆對了幾掌就走了等等。
他說完後,劍芒大師和紅衣上人二人面上都帶起了一層薄怒。劍芒呷了一口熱茶,兩彎慈眉向兩下一分,冷笑道:「這人未免也太狂了,貧尼不信他一人就敢公然與我們為敵。」
紅衣上人虯鬚一陣顫動,怪笑了一聲,目射奇光道:「這老鬼膽子也太大了,竟敢公然與我四人為敵,他倒是真沒把咱們看在眼裡!」
劍芒凝思了一會兒,看著窗外道:「朱道友至今還沒有下落,也不知……」
宇文星寒插言道:「唉!別提了,老朱可丟了臉了!」
二人又是一驚,宇文星寒一面把那紙糰子遞給了劍芒大師,一面冷笑道:「看來這事情往後是愈來愈棘手了!」
紅衣上人走到劍芒跟前,二人把那張條-子看完,紅衣上人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直眉豎眼地道:「好啦!咱們別呆在這裡了!走吧!」
宇文星寒怔了一下道:「上哪兒去?」
「上哪兒去?」紅衣上人說:
「咱們還不下沙漠,會合朱矮子一併去對付陳宋,還呆在這裡幹啥?」
宇文星寒目光掃向劍芒道:「大師的意思……」
劍芒大師站起來,負著手走了幾步,點了點頭道:「去是要去的,不過不是這個時候。」
紅衣上人抓了一下頭上的亂髮,不自然地笑了笑道:「不是這個時候?還能再耽擱嗎?」
劍芒大師轉過身來,正色道:「去沙漠對我們並不太有利,第一,咱們都上了年紀了,不比他們年輕人,水土不服是一大不適;第二,那馬彥行此刻定必已入了沙漠,朱道友信上還說,他們另外還有別的幫手,那麼,他們的力量也很可觀了。咱們固然是力量也不弱,不過……」
她冷笑了一聲,自嘲道:「不是貧尼說一句『妄自菲薄』的話,我們兩次合力拿陳宋一人,尚且給他脫逃,何況他們有這麼多人……所以這事情絕不簡單。」
李海冷笑了一聲道:「照大師這麼說,那咱們就永遠也別想了!不用去了?」
劍芒大師輕歎了一聲,擺手道:「不是!不是!你還不懂貧尼的意思?」
老尼姑面上帶起了一陣冷笑,用有力的語氣說道:「貧尼的意思是,我們也去找幾個朋友。」
李海拍了一下腿道:「對,他們能找人,我們也能找!鬥一鬥到底誰狠!只是……找誰呢?」
劍芒淺淺一笑,看著宇文星寒,問道:「怎麼,宇文兄不以為意麼?」
宇文星寒尷尬地笑了笑道:「這樣,豈不被武林朋友恥笑麼?我以為還要考慮一下!」
劍芒大師面上浮起了一片陰影道:「不然!假使這事情不牽扯到陳宋以外的人,我們大可不必如此。如今既有馬彥行為他撐腰,其他尚有能人,我們這麼做就沒有什麼顯得不對了!何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