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1-22
「宋兄,別矣!弟有事外出,不及為兄等送行,僅贈上伊犁名駒二匹,以供吾兄及依姑娘聯轡馳逐。落日黃沙,情場無邊,大漠比肩,真趣事也。此系弟及姍妹當年愛物,睹物思人,此區區之心意,敬希笑納。
兄去後,弟亦護靈遠行,從此故人遠離,天各一方,停雲落月,何克長恨之淒淒,臨窗握管,不盡淚眼迷離,「人生無不散之筵席」,遙瞻前路,猶多艱難險阻,尚希吾兄多自珍重。他年游湘,毋忘洞庭一探,有老僧烹茗掃徑待客,臨風布意,不知所云,專此敬泐。」
陳宋看完了這封信,不禁一時心血翻湧,淚眼模糊,當時苦笑了一下:「他走了!」
依梨華接過信去,一字一字念著,她不太懂裡面的意思,陳宋歎道:「袁大哥有事不送我們了,把他及白姍姑娘當年兩匹愛馬贈送你我……這卻如何是好?」
春容似突然想起什麼,轉身飛跑而去,須臾,牽來了一黑一白兩匹大馬。
二人識得,那黑毛白鼻心的大馬,正是袁菊辰自乘愛馬;再看那白馬,身材卻是和黑馬一般高大,只是頸上馬鬃極長,結成了數十根小辮,白亮亮的十分逗人。二馬鞍轡齊備,看來更是神駿異常。
春容拉過馬來,道:「我都忘了,少爺走時再三關照,說這兩匹馬,已贈給相公及姑娘了。」
她指了一下黑馬道:「它叫黑風。」又指了一下白馬道,「它叫白雪,都是好腳程。」
依梨華心中雖喜,可是卻不大好意思,她摸著白雪的毛,紅著臉問:「那你們自己不是沒有馬騎了?」
春容歎了一聲,舒眉道:「我們還說什麼呢?他已決心去當和尚了,我也要回白家了,馬已用不著了。有姑娘你和相公騎來的那兩匹馬,我們對付著騎回去就行了!」
陳宋歎了一聲道:「我也勸過他,可是他決心已定,沒有辦法。」
春容提起這事,眼圈又紅了,二人生恐又惹起她的傷心,各自對看了一眼,依梨華拉了拉她的手,笑了笑道:「春容,我們去啦!謝謝這些日子你照顧我們,你想開點,也不要再難受了。」
春容笑著點頭,可是眼淚卻在眸子裡面轉。
二人連忙把東西馱在馬背上,好在由此出沙漠,要不了一兩天時間,倒不必帶很多東西,一會兒就整理好了。春容一直送他們到門口,陳宋苦笑道:「等袁大哥回來,請轉告他,我們謝謝他的厚賜,並告訴他,我一定會到洞庭去找他。」
他說著已攀鞍上了馬,依梨華也和春容拉手告別了一番,兩個姑娘都掉了幾滴淚,這才策馬而去。
二人在馬上並肩馳著,路上那些維吾爾人都湊過來看,指指點點地,心中充滿了懷疑。因為陳宋騎的那匹黑風,他們都認識,知道是「呼可圖」的坐騎,素日是摸也不許人摸一下的,今日怎會讓另外一人騎著呢?
若非他們親眼看見,陳宋是由菊辰家中出來的,他們可真要把二人捉住了。
就是如此,還是跟了一大段路。後來,兩人把馬催快了,他們才無可奈何地回去了。
這兩匹馬果然不愧是伊犁名種,在沙地上這一行開,真是又平又穩、又輕又快,絕不像一般馬光是竄高。它們走開了,就是端著一杯水,也絕不會灑出一滴來,二人睹馬思人,心中更是對袁菊辰感激不已。
經過長時日休息,人歡馬壯,再加以新得神駒,都想試試腳程如何,各自抖開了韁,一黑一白兩匹馬,就像兩支射出的箭,一時之間,已入大漠深處。
此刻,朝陽初升,整個沙漠裡蕩漾著和煦的微風,那扇狀、新月狀、長條形不等的沙丘,在遠處雁翅似地排列著。庫魯克河的水,像一條綠色的絲帶子,遠遠地拖在地上,羅布諾爾湖只是一個淺藍色的影子,有成群的白色黑色的鳥,在那個淡淡的影子上翱翔著,此刻的沙漠,實在是詩人筆下最美最可愛的一首詩歌!
等到他們已經完全看不到來處時,兩匹馬的腳程才放慢了些。
陳宋回想著這兩日來的遭遇,真像是做了一個離奇的夢!
馬頭上叮叮的鈴聲,使他們突然注意到,一串紅色的骷髏狀鈴鐺,竟拴在了這匹黑風的頸子上。他不由更感慨地歎了一聲,心中儘是菊辰動人的影子。想到了他,想到了昨晚的談話,他似乎恢復了一些自信。
依梨華彎下身子,用臉貼著白馬的頸子,笑瞇瞇地道:「這匹馬真好,就是伊犁也難找這種好馬,我們真好福氣!」
太陽升高了,二人覺得不再涼快了,都把外衣脫下了一件。依梨華忽然怔了一下,用手指著陳宋前胸道:「咦!這口劍不是……」
陳宋低頭一看,不禁微微一笑:「這是袁大哥送我的!」
他說著,把這口格式怪異的短劍解下來,細細地看著,只覺劍鞘一色黑亮,看來非金非玉,但是頭尾鑲著一顆蠶豆大小的「貓兒眼」,更增加了這口劍的名貴!
二人乾脆把馬停住了,仔細地觀賞著這口劍。這口劍的劍柄略略有點彎曲,很像刀柄;可是比刀柄長出有兩寸許,柄上也是一色的黑玉,鑲著精工刻制的圖案花紋,仔細看,竟是一雙男女比劍的姿態。另一面也是一個比劍的姿態,只是姿勢怪異不一,在接連劍刃處,有凸出的「阿難」二字,字體方正。陳宋猜測著,這「阿難」二字,必是劍名了。
依梨華不禁笑得跳起來道:「哥!你有了這口劍,不怕報不了仇了!」
陳宋含笑,以指按動劍上啞簧,把這口阿難劍抽了出來,二人立刻感到一股冷森森的劍氣,映著日光,更是耀目難睜。
多年以來,他一直在物色一口好劍,總是不如己意,想不到無意之間,卻得到如此贈賞。他把玩著這口阿難劍,真是愛不釋手。那夜他曾目睹過,這口劍把白雀翁日月輪斬斷的情形,其鋒利可想而知。這口劍,對自己來說,實在是一件極得力的兵刃。
他望著藍汪汪的劍刃,想到有一天,這口劍刺進仇人胸中的情形,不由冷笑了一聲,遂把劍收回了鞘中,繼續策馬前行。
當空有兩隻大兀鷹,「唏哩唏哩」地在天上叫著,晴空驕陽,幾乎要把人曬出油來。一望無際的沙漠上,不要說沒有人家,就是連一棵樹也沒有。依梨華找出了兩頂草帽,二人戴上,覺得涼快多了。
行行復行行,中午已到了「營盤」。這是一處多人聚集的小鎮,它的背後是「庫魯克塔格山」,再往前已沒有沙漠,他們須繞道英可、尉黎、庫爾敕、焉耆、和熙、壓克邁,再就是吐魯番了。
依梨華對這條路很熟,也很興奮,因為快到家了,這一條路上,不再是乾燥的沙漠,而是處處有人住的地方,水囊和食物,已不是必需備的東西了。
他們在營盤一個回回開的小館子裡吃了一頓飯。這地方髒得厲害,到處都是大綠豆蒼蠅,嗡嗡之聲不絕於耳。飯館門口,蹲著兩個小孩,十來歲了,卻脫得一絲不掛。他們在捉蒼蠅,捉住了就放到嘴裡吃,看得二人直要嘔。由此推想,食物也乾淨不了,二人都不敢再吃了,忙起身外出。
依梨華給了他們一點沙金,這館子裡大人孩子都出來了,看見陳宋就像看見怪物一樣,因為他們從沒有見過這種打扮的人。依梨華的美,也是吸引當地男人的原因之一,不大工夫,連門口都圍滿了人,咭咭呱呱、指指點點,恨得陳宋直想用鞭子抽他們。
二人本來想在這地方多歇一會兒的,看見這種情形,還是早早上路的好。
依梨華對這種情形,倒不太在意,因為她自小見慣了,可是她見陳宋很厭煩,也就想早一點上路。二人騎馬並行時,依梨華連連用話逗他高興,其實陳宋因心中一直盤算著另一件事,倒不是為別的;尤其是對依梨華,他總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愧疚。
他永遠忘不了,自己加諸在這個姑娘身上的罪過,而這種「家破人亡」的痛喪,在她來說,是那麼的無辜。簡單地說,主要是因為有了「我」,因為有了自己,才使她落得如此悲慘的結果。更令人擔心的是,白雀翁竟會在此時此刻出現,他真怕自己又會給她的母親帶來像她父親一樣的命運,這是陳宋一想起來就膽戰心驚的!
馬不停蹄地跑著,陳宋內心也愈發不得安寧。老實說,他真捨不得離開依梨華,可是他卻不得不打著離開她的念頭。
他知道如果公開對她說,她是一定不會答應的,可要是瞞著她走了,這姑娘一定會哭死的。
無論如何,自己也必須要離開她一個時期,為了去尋訪一個怪人,那個袁菊辰告訴他的怪人。可是這也是一件需要保密的事,也不能對她說。
陳宋心中盤算著這兩件事,怎麼能高興得起來?依梨華心中頗為奇怪,問道:「哥!你怎麼啦?」
陳宋苦笑著搖了搖頭,試探著道:「華妹,我必須要離開你一段日子,你可願意麼?」
依梨華忽然把馬一勒,陳宋不由嚇了一跳,也忙把馬勒住,只見她瞪著大眼睛問道:「為……為什麼?」
陳宋不由心中一軟,忙搖頭笑道:「看你嚇的?我只是逗逗你!」
依梨華一雙眸子,在他臉上轉著,微微搖頭道:「不!你說的是真話,你不要騙我,從一上路,我就看出來你心裡有事了。哥,你說,你心裡想些什麼?」
陳宋心中一驚,當時臉色一紅,訥訥道:「我……」
依梨華不由雙目一紅,差一點要落淚,她囁嚅地道:「哥!你說,你真要離開我麼?」
陳宋不由笑道:「看你,我只不過是問問你罷了,你不願意,我們再慢慢商量。」
依梨華咬了一下唇,噘著嘴道:「這事不用商量……」
陳宋怔了一下,慢慢策馬前行。依梨華跟了上來,陳宋長歎了一聲道:「華妹,袁大哥托我辦一件事,去訪一位奇人,我已經答應他了!」
依梨華怔道:「找誰?」
陳宋皺了皺眉,尷尬地笑道:「並不是我不願告訴你,實在是他已逼著我發下誓了!」
依梨華冷笑了一聲:「算了……不告訴我算了,我知道你……」
說著眼圈一紅,淚珠兒一滴滴地流了下來。陳宋不由大吃了一驚,忙勒住馬。可是依梨華的馬,卻已飛快地向前跑去。陳宋只得策馬追去。
一直跑出四五里以外,才見依梨華的馬靠著一棵大樹停下了。
陳宋忙追到樹下,見她正低著頭哭得很是傷心,陳宋不由驚慌地道:「華妹……你這是何苦?你莫非……唉!還不如不告訴你好……」
依梨華忽然抬起頭,大聲道:「我知道,你明明想去找晏小真,何必還編出這些瞎話來騙我……」
說著,她的哭聲更大了,還用袖子遮著臉。陳宋吸了一口氣道:「天哪!你怎麼誤會到這上面去了,這簡直是太冤枉我了……」
依梨華還是哭得嗚嗚有聲。陳宋長吁了一口氣,苦笑道:「想不到你竟會這麼看我!我陳宋豈是這種人?你完全誤會我了!」
他一邊說著,連聲歎息不已。依梨華忽然放下了袖子,仍然背朝著他:「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陳宋吞吞吐吐道:「請你……相信我,我決不會騙你,我方才說的……都是真的。」
依梨華吸了一下鼻子,問道:「那你到什麼地方去呢?」
陳宋苦笑了笑:「很遠,一個叫阿克蘇的地方。」
依梨華緩緩回過身子來,她眼毛上還掛著淚珠,用手擦了一下:「現在就去?」
陳宋見她此刻居然變得如此理智,不由放下了心,當時微微笑道:「你看你,真還像個孩子,這點小事也值得掉淚。其實,我又何嘗捨得離開你呢?」
依梨華噘著小嘴道:「人家問你呢!」
陳宋忍著笑,微微皺著眉,心說這丫頭不定又安著什麼點子了,當時搖了搖頭道:「不急,等咱們到了吐魯番,定下來再去也不遲。」
依梨華眸子轉了轉,抿嘴一笑,破涕道:「算你聰明,既是回去以後再走,幹什麼這麼早告訴我,叫人家難受!」
陳宋賠笑道:「先告訴你又不好了,你這人可真難說話。好了,算我倒霉好不好!」
依梨華一笑,斜睨著他道:「哼!你還不定打的什麼主意呢!袁大哥什麼時候單獨和你說過話來著?我怎麼不知道?」
陳宋想到了「女子多疑自古皆然」這句話,果然不假。當時也沒與她多辯,只笑了笑,拍了一下胸前短劍:「他要沒有單獨和我見面,這口劍怎會到我身上的?」
依梨華一抖馬韁,格格笑著回頭道:「偷的!」
二人在紅土路上追逐著,滿天雲霧,一時之間煙消雲散。唉!多情的少年男女,總是愛自尋煩惱的。
土地肥沃、物產富饒的吐魯番,在這個季節裡更可愛。在整個的藩屬部落中,這是一塊最富有的綠洲,這裡盛產著世界上最甜美的葡萄、梨和各種瓜果。田地裡種的棉花,每到收成的時候,白茫茫的一大片,就像大雪點綴之下的原野。
這是一個地形低窪的地方,四周都是山,天山和庫克塔格山在前後左右形成屏障之勢,高山上融化的雪水,被人引成溝渠,灌溉著田地。阡陌縱橫的田野,像棋盤似的羅列著。人們還鑿了不少的井,都是很深才有水,因此井口上都架著轆轤。
這兒最可愛的季節是春季和深秋。夏季,這地方可就不敢恭維了,那種炎熱的程度,對一個初來的人,那是享受不了的。尤其是大戈壁沙漠刮來的那種風,俗稱為「焚風」,顧名思義,其炎熱程度可想而知。
每逢到了炎熱的季節,一切的活兒就都停止了,人們都想盡辦法自己涼快,可是每年總聽說要熱死好幾口子。
陳宋和依梨華來到這裡的時候,離這種酷熱的季節還有一段日子,可是當空驕陽,在正午時分,也夠人受的了。
他們的馬繞過一片青蔥蔥的田地,順著一條石子路往下面走時,依梨華臉上顯露出一種難以抑止的興奮與光輝。
她對這附近地方熟悉透了,不時地指點著左右,頻頻地告訴給她的愛人聽,這裡一土一石,對於她都似有無比的親切之感。
他們並轡經過幾戶人家,有幾個姑娘正在井上打著水。依梨華興奮地喊道:「丹麗吉!天支!」
立刻有兩個姑娘放下了手中的桶,驚異地往這邊看著,其中一個忽然跳了起來:「哦,依梨華!哦!」
另一個姑娘也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似的,歡跳著跑過來。依梨華嬌笑著下了馬,立刻被那兩個跑過來的姑娘,抱得緊緊的。又有四五個姑娘跑了過來,急著叫著依梨華,大伙合力把她給舉了起來,嘰嘰喳喳亂成一氣。
陳宋下了馬,靠在鞍邊看著,也不由得笑了。
那些姑娘們拉拉扯扯,有的看依梨華的頭髮,有的拉她的裙子。她們說的話,陳宋是一句也聽不懂,鬧了好大一陣子,才由依梨華帶頭,一窩蜂似地向陳宋身前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