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12-29
陳宋了頭,暗驚於這個姑娘伶俐的口齒。他用鐵鉗把炭火翻了一下,那姑娘本能地伸出手,在火上烤著,她瞟了陳宋一下:
「先生!你來到這裡很久了?」
「不,沒有多久。」
陳宋這麼答著,顯得很不自然,因為他覺得發問的應該是自己,而不應是她。
那姑娘聽他這麼回答,又天真地笑了,她那種直直盯視的眼光,幾乎今陳宋不敢逼視,她笑道:「怪不得呢!我從來沒見過你。」
「從來?」
陳宋驚奇地問:
「莫非你時常來這裡麼?」
這姑娘害羞地笑了笑:
「也不是時常來,只是有時候……先生!那宇文老頭兒是你什麼人?」
陳宋顧視了左右一下,確信這附近不再有任何人。才回答道:「他不是我什麼人,我只是這家的一個客人。」
他爽朗地笑了笑,認為自己該問她了:
「好了!你先不要打聽我了,我應該先問問你,你一個大姑娘家,深更半夜,跑到這裡來幹什麼呢?還有……那宇文夫人,又為什麼要追你?」
姑娘的臉紅了一下,低下了頭。
「不要緊,你告訴我,我相信你絕不會真的是一個賊吧?」
陳宋微微笑著這麼說,他知道,對一個少女,是不能不留些餘地的。
「我……我……」
「不要緊,你說。」
「你不會告訴人家?」
「絕不會,姑娘!」
「好吧!」
這姑娘歎息了一聲,才探手到那束在腰上的鹿皮囊內,摸出了一個小口袋,還有一雙繡花鞋,她訕訕道:「我只是拿了這麼一東西,而且我還送了那女人一小袋沙金……」
她翻了一下眸子,羞澀地道:「先生,我不是賊!」
陳宋本以為她偷了什麼值錢的東西,此時見狀,不由噗地一笑,那姑娘羞澀地翻著長長的睫毛。
「先生你笑了?」
陳宋收斂了笑容,搖了搖頭道:「你要一雙鞋幹嘛呀?」
他一面說著,遂把那另一個小袋打開,這一次他卻怔住了,原來那袋中,是滿滿一袋發著金光的小彈丸,每一枚,都有一道血紅的紅線印槽繞著。
這種奇異狠毒的暗器,陳宋雖是第一次見著,可是他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正是鍾玉娘仗以成名的「紅線金丸」。他笑了笑道:「你要這個做什麼?」
那姑娘含著笑,以二指自袋中捏了一枚,俏皮地笑道:「先生你看!」
她微微彎曲二指,陳宋會意,正要阻止,「哧」的一聲,一縷金光,接著「波」的一聲,那一邊幾頭上的一個杯子,已粉碎了。
陳宋口中「哦」了一聲,倒不是為那杯子的破碎而驚異,而是為這姑娘熟練的暗器打法而震驚。因為她這種曲指、彈法,一切都太美了,想不到邊疆一個哈薩克姑娘,竟會有此絕技,怎不令他驚異呢?
那姑娘嘻嘻笑了笑,又要伸手去拿第二枚,陳宋嚇得後退了一步。
「啊!不要再打了,我已經看見了。」
他仔細打量著這個姑娘,心中充滿了迷惑,那姑娘也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笑了笑,睨著他道:「你可看見了,多好玩!」
陳宋笑著了頭:
「這種打法,是誰教你的?」
「咦!沒有誰教我呀!」
那姑娘這麼說著,嘴角微微上翹,顯得很是得意。陳宋淡淡一笑道:「那我知道了,你是常常來偷看她們練功夫的是不是?」
陳宋果然猜對了,少女嬌羞地笑了。她了頭,目光微微朝著他轉了一瞬,顯得很不好意思。
陳宋追問道:「所以你就偷了這東西……」
「不是!我留下了沙金,這不是偷!」
陳宋微微一笑,他認為有糾正她錯誤觀念的必要:
「姑娘!這種行為,在我們漢人還是認為偷的……」
他接下去說:
「沒有得到人家的允許,拿人家的東西,那就是偷……」他舉了一下手,制止了那姑娘急於想發話的動作:
「……雖然你留下了錢,可是你怎麼知道人家願意賣呢?」
那姑娘頭低下去了。陳宋見她不好意思了,也不便再說什麼,咳了一聲:「你也許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姑娘抬頭,驚奇地看著他,陳宋臉色微紅道:「因為,我們總算有一面之緣。」
哈薩克的大妞兒羞澀地扭著裙角,雖然她一度是那麼大方天真,可是當人家問到她名字或是年齡的時候,她顯然是很不自然了。
在這一方面,姑娘家大都是如此的,並不僅限於這些哈薩克或維吾爾的姑娘。
她扭動身子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齒:「你答應不要告訴人家,我才告訴你……好不好?先生!」
先生這兩個字,常常令陳宋很不自然,可是在禮貌上,卻又沒有糾正的必要。
他不知如何,竟覺得臉很熱,也不知怎麼,竟又了頭。這姑娘嫵媚地笑了笑,道:「因為拔蕩和西裡加告訴我,叫我不要把名字隨便告訴人……可是先生,你是好人……」
陳宋尷尬地笑了笑:
「拔蕩和西裡加是你什麼人?」
年輕姑娘瞟著他笑道:「先生!拔蕩就是爸爸,西裡加……」
她笑了笑,秀眉微顰道:「怎麼說呢?西裡加……哦,是老師!」
陳宋笑著頭道:「我明白了,是你父親和你老師說的,那麼,你還是不要告訴我好了。」
「不!」
年輕的姑娘說:「你是個好人,我可以告訴你,只是你不許對人說,好不好?先生!」
陳宋現在已覺得,和這個陌生的哈薩克姑娘談話,非但不覺得困難,並且很有興趣。
自從他來到了宇文府之後,整天都是獨自呆著,看書、畫畫和寫字,這只能暫時給他一些精神上的安慰,但人們對這種安慰,顯然是不會滿足的。
那麼在這愁苦的雨夜,能和這個年輕的不矯揉造作的異族姑娘談談話,那是多麼有趣的一件事。
矜持的陳宋不再矜持了,他懷著喜悅好奇的心,重新坐下來,微笑道:「好!請你坐下來,慢慢告訴我關於你的一切,我很樂意聽。」
那姑娘甜甜地一笑,又坐回到原來的位子上,眼睛微微瞇了瞇:
「先生,你的名字是不是也可以告訴我?」
「當然可以。」
陳宋微微皺了一下眉,半笑道:「不過,是我先問你的!」
那姑娘又笑了,張開櫻口,用很小的聲音道:「依——一梨——華——」
說完後紅著臉笑了笑,瞟著他:
「你聽到了沒有?我可不說兩次!」
陳宋總算聽清楚了,他欠了欠身:「依姑娘!」
依梨華不由抿著嘴笑了:
「那麼你呢?先生!」
陳宋微微皺了皺眉,笑道:「我名叫陳宋,今夜能和你見面,感到很高興!依姑娘,你家就住在附近是不是?」
依梨華仍在重複念著「陳宋」這兩個字,好像覺得很有趣,她抬起頭謙虛地道:「那麼,我該叫你陳先生了?拔蕩說,有學問的漢人,就是先生。」
陳宋微微一笑,對她這種稱呼,倒也並不反對。她只管用一雙黑亮的眸子,在陳宋身上轉著。陳宋忽然發覺,和這個陌生的姑娘已經談得很多了,可是又不便下逐客令,他便道:「姑娘你住在……」
依梨華笑道:「衣馬兔!」
陳宋怔了一下,想不出會有這麼一個地名。依梨華眨著那雙美麗的眸子道:「我們家本來是在烏魯木齊河的,後來那裡被纏回佔了,拔蕩就帶著我們搬到了甘肅。」
「於是就住在了一個叫衣馬兔的地方?」
「是的,離這裡不太遠。」
陳宋微微一笑。
「你回去太晚,沒有關係嗎?」
「啊!陳失生,那是沒有關係的,你可以放心。」
依梨華率直地笑著說。陳宋反倒微微有些發愁了。因為現在外面雨聲已小了,通常這個時候,是常常有人來為自己送心來的;要是這個場面,被雪雁或是別人發現,那就不知會如何謠傳出去了。
他想到這裡,心中不禁動了一下。
這時,依梨華正在試穿那雙繡花鞋。
那雙鞋可能是宇文小真的,所以她覺得小了一,可是仍然穿進去了。
她含著極其喜悅的神色,低頭看著腳上的這雙鞋,不時地翹起放下,玩了一會兒之後,她才問陳宋道:「這雙鞋,我可以帶回去麼?」
陳宋皺了一下眉,他想也只有如此了,否則自己是沒有辦法處理這雙鞋的,於是了頭:
「不過,我希望以後你不要再這樣。因為你是一個美麗的姑娘,要是被人家捉到了,那是很難為情的,人家會叫你賊,一個女賊。」
依梨華微微一笑,遂低下了頭,當她再抬起頭來的時候,陳宋不禁吃了一驚,因為一剎那之前,這姑娘還是滿臉笑容的,可是這時,她的眸子內卻閃爍著晶瑩的淚光。
「姑娘你……哦!」
陳宋笑了笑:
「我只是給你說著玩的,你不要傷心。其實,每一個人,都會作一些錯事的,何況你這種事,算不得……」
依梨華打斷了他的話,顫抖著:「不要說了……」
水晶似的眼淚,由她那美麗的眸子裡落下來,這使陳宋不禁更驚詫了。
依梨華站起來:
「我本來以為你很喜歡我……可是現在,我知道我錯了!先生!你很生我的氣嗎?」
她彎腰鞠了一躬,黑長的辮子,如一條長蛇似的,垂蕩了下來,然後她吸了一下鼻子:「陳……先生,我錯了,我以後再不會拿人家的東西。今天……」
她把已經放在袋中的那一小袋暗器,摸出來放在桌子上,一隻手用力地去脫腳上的那雙鞋。
「依姑娘,你千萬不要誤會,我實在沒有責罵你的意思,更不會生你的氣。」
依梨華已脫下了鞋子,重新穿上她自己的翻毛短靴,用白瑩如玉的手,揉了一下眼睛。
「謝謝你,陳先生!這兩件東西,你為我代還給她們吧,我走了。」
她說著轉過了身子,慢慢往門邊走去,陳宋長歎了一聲:
「依姑娘……」
依梨華回過身來,答應了一聲,一面仍吸著鼻子。陳宋反倒不知說什麼好了,他勉強地微笑著道:
「沒有什麼……不過,這兩件東西,你還是帶回去好了,因為我也不知怎麼處置它才好!」
他說著回過身來,把兩件東西又拿過來,微笑道:「只要以後你不再如此就是了,我很相信你,你拿去吧!」
依梨華還是搖頭,可是她看著陳宋那沉著的目光,卻感到有怕他。陳宋再一勸她,她也就收下了。她低頭問:
「那麼,你不會怪我了?」
「不會的,我很相信你,尤其是你年紀輕輕,有這麼一身好武功,更令我欽佩。」
依梨華聽到以後,情不自禁地笑了:
「真的?」眼淚還垂在睫毛上呢!
陳宋輕歎道:「真的,我很佩服你。」
哈薩克姑娘感激地微笑著。
「那麼,我……我走了!」
說著嬌軀微扭,已騰身縱起,輕輕向前一抄一起,已足在屋角尖上,回眸一笑,伸出玉手招了招,陳宋不自禁地舉手揮了揮,就見那姑娘一哈腰,直向前院飛縱而去,轉瞬之間已失去蹤影。
陳宋怔了一下,心中感歎不已,他輕輕念著:「唉!真是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啊!」
今夜真是一個不平凡的夜,想不到會有如此一番遇合,方纔還在為宇文小真而傷感的陳宋,此刻卻又帶著一番別樣的心情,在為自己作安排了。
對於這個哈薩克姑娘,雖還是一個謎,不過凡是由她口中說出的話,都還是真的,他確信她是一個誠實的姑娘。可是——也可能就到此為止了,這姑娘來得是那麼突然,走得又是那麼乾脆,今後……
陳宋對自己笑了笑道:「睡吧!天下怪事多的是……她永遠不會再來了……」
陳宋這麼想著,一個人轉回到臥室之內,經過長時間的獨處,他的感情已如同是一口古井,再不會輕易泛起波紋來了;除非是有人往裡面扔石頭,不過那井口常常是蓋著蓋子的。
一連過了三天,這三天全是平靜的日子,他發現自己對於宇文小真的態度果然有效。
因為這三天她沒有再來請教自己畫畫,他內心微微感到些輕鬆,卻也有一內疚。
他以為自己已完全擺脫乾淨了,另一面,復仇的火焰,也更猛烈地在他內心燃燒著。
自從那晚上,他目睹了宇文星寒的功力之後,他更不敢輕舉妄動了,他只是眼巴巴地
守望著一個機會,一個能一網打盡四個元兇的機會。
這個機會不久果然來了。
五天之後的一個傍晚,他正在伏案看書,忽然雪雁在門口輕輕叩門道:「相公!相公!」
自從那天得罪了宇文小真,也就等於得罪了這個丫鬟。這幾天陳宋很少看見她,此刻聞聲,不由驚奇地走下座來,開了門。
雪雁匆匆道:「老先生請相公即刻去一趟!」
陳宋怔了一下:
「有事麼?」
雪雁淡淡地道:「大概有事吧!在客廳裡。」
說完請了個安,轉身就走。陳宋忙喚道:「雪雁!」
雪雁回過了身子,挺不耐煩地皺著眉毛:
「相公!小姐那邊還有事情呢!」
陳宋見她竟變得如此冷淡,知道那天的氣還沒消,當時很不好意思地窘笑了笑:「既如此,你去吧!」
雪雁皺著眉毛看著他,也顯得不大好意思,半天才道:「你有事麼?」
陳宋怔了一下,突有所悟似的搖了搖頭:「哦!沒有什麼。」
雪雁白了他一眼,就轉過身子走了。陳宋等她走後,暗暗自責道:「唉!你怎麼啦?這段情是沒辦法談的呀!」
想著就進到房內,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戴上方巾,還拿了兩張宣紙,一支畫筆,因為他想宇文星寒八成又是要他去畫畫的。
可是當他匆匆走到客廳門前時,他彷彿覺得客廳裡有人在談話,宇文星寒宏亮的嗓門不時發出喜悅的笑聲。使他奇怪的是,這宏亮的笑聲裡,還夾著一種極為刺耳的笑聲,聽起來很不順耳。
他微微猶豫了一下,遂舉步入內,只見宇文星寒正和一白衣老人對面坐著,當時不及細看那白衣人,只朝宇文星寒微微欠身道:「東翁相召,有何見教?」
宇文星寒含笑站起道:「相公不必多禮,快請坐,我為你介紹一個老朋友。」
說著用手向那白衣老人指了一下笑道:「這位是朱老先生!」
這時陳宋才有機會看清這位朱老先生的樣子,他不由驚得打了一個寒顫。
這位朱老先生,身高不過三尺四五,大概高矮不及自己胸部,銀髮眼眉,一雙眸子微微瞇著,上眼皮過於下垂,看來是一對標準的小三角眼,只是開合之間鋒芒畢露,令人只看一眼,已可判定此老有一身驚人的功夫,尤其是內功方面。
他身上穿著一襲白袍,長短只及膝頭,膝蓋以下是高筒白襪白履,一白如雪,不染
纖塵,配合著他那瘦小的身材,看來倒是滿相稱;只是這種老人童相,看來很是好笑。
陳宋忍著心中的驚疑,欠身施禮,這矮小的老人,尖笑了一聲,聲如童音道:「陳相公,不要客氣。」
他伸了一下手:
「請坐!」
好像這是他的家一樣。宇文星寒微笑著頭附和道:「相公不要客氣,我和朱兄是六十年的老朋友了。」
他臉上帶著興奮的顏色,這句話顯然是真的了。陳宋遂坐下來,那白衣老人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陳相公,老夫方纔正在和宇文老哥談到足下呢!足下這一手畫,真令老夫歎為觀止!」
他站起身來,背過身打量著牆壁上的「吳王后宮」,背著手,歎息道:「畫得太好了……太好了!」
陳宋淺笑道:「幸蒙謬賞,實在是不值一笑!」
白衣老人回過身來,眨了一下三角眼:
「相公你太客氣了……」
他一面說著,目光在陳宋身上上下轉著,他齜牙一笑道:「小兄弟!你的功夫也很不錯吧?」
陳宋不由心中大吃一驚,可是他近來的生活,已能令他順應突然的驚變,他假作不懂地怔了一下:
「什麼功夫?」
宇文星寒卻在一邊呵呵笑了,他代答道:「老朱!這一次你照子可空了,陳相公是標準的讀書人,他可從來不知道我們這一行……哈哈……」
說著仰天打了個哈哈。白衣老人後退了一步,閃著那雙三角眼:
「不可能吧?」
陳宋心中暗暗佩服他的眼力,只是表情愈發裝得漠然了,只張著一雙眸子,不時在二人身上看著。
宇文星寒拍了他肩膀一下:
「請坐吧!哈哈!」
他又對那姓朱的小老人道:「你看,你把他嚇住了。」
白衣老人微微皺了一下眉,坐了下來。宇文星寒笑看著陳宋,首道:「在我初見他時,看法也和你一樣,可是後來,我才發現,那完全是錯了。」
他說:「只是憑雙瞳和太陽穴去評斷一個人,是靠不住的。」
白衣老人仍帶著些驚疑的神色。他聳肩一笑道:「我確是不行了,尤其是這兩年,這雙照子已不如當年銳利了!」
他笑著了頭,對陳宋道:「相公既是讀書人出身,我們老粗說話,你可不要見笑。」
陳宋欠身道:「豈敢,還未請教朱老先生台甫……」
宇文星寒呵呵一笑道:「陳相公,這位朱兄,正是數十年前,名噪三浙的白雀翁朱……」
白衣老人哈哈一笑,一擺手道:
「得了!老哥哥,還提那幹嘛呀!」
可是這幾個字,就如同是十幾支鋼針似的,猛然地刺進了陳宋的心裡。他臉色猛然一青,打了一下寒戰,所幸二老沒有注意到他這種表情,否則也定會大吃一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