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接著進行,氣氛有些怪異。大臣們按部就班的照本宣科,然後官家說『准』或者『不准』,抑或『交某衙門再議』。一個個臣子出班回列,時間也很快流淌,眼看就要散朝了。
但越是到最後,空氣就越緊張,誰都知道,正戲還沒上演,抑或是不會上演?
那些商議好了,今日要集體向皇帝攤牌的台諫言官,不停的互相打著眼色,到底還搞不搞?
這種事,關鍵就是個氣勢,氣勢上壓倒了皇帝,就能比他點頭。可今日一上來,趙允讓就讓人洩了氣。洩氣容易鼓氣難,眼看著絕好的機會已經錯過了,別人尚且能忍得住,范鎮卻忍不住,這哥們為了立儲之事熬成伍子胥,早就執念了。
見預先安排好的人遲遲不肯動手,范鎮把心一橫,踏出一步道:「啟奏官家,微臣以為這些國事雖然重要,但還有一件更重要的,那就是關於國本的問題!臣冒死進諫,請官家今日有所決斷!」
趙禎已然胸有成竹,因此這次沒有顧左右而言他,只是沉思片刻,便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挑選宗室之子作為接班人?這是忠臣之言,寡人怎麼會因此殺你?這樣的話不是每個人都敢說的。」
「官家聖明!」范鎮拍一記馬屁,亦為了給身後的那幫傢伙增加信心道:「微臣以為出言必死呢!」
「我大宋朝殺過上疏言事者麼?」趙禎目光奇怪的看著他道:「再說這有什麼?歷朝歷代,這樣的事還少嗎?」
「大宋必須要有繼承人,這關係到國家的存亡安危。上次官家已經答應了,說馬上就辦,現在怎麼又沒有音訊了?」范鎮放開嗓子激昂道:「一定有小人對你說:『官家正在壯年,為什麼這麼著急立接班人呢?』這些小人聽起來是為官家著想。但實際上,只不過想在有突發事件的時候。渾水摸魚趁火打劫。伺機立對自己有利的人做皇帝,這樣的事,古往今來還少嗎?」
說著近前一步,大聲道:「請官家今日便決斷吧!」
同時。侍御史陳洙、諫官呂誨也都冒死進諫,說的和范鎮大同小異。
顯然。那位程修儀在這個節骨眼上被趕出宮去,引發了大臣們不安的猜測。這也是他們必須要當機立斷的原因。
趙禎是金科玉律的官家,自然不能食言。他沉默片刻。終是點頭道:「寡人沒有說話不算數,其實我也有意,從宗室子弟中挑選接班人培養,為什麼會遷延那麼久?是因為我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
大臣們心裡說:『是沒有生出來合適的人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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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中的氣氛,陡然異樣起來,所有人都有種見證歷史的感覺。趙允讓緊張的抓住兒子的手。心快要蹦到嗓子眼了。
「立儲是國本大事,五代的昏君。尚且需要徵詢臣子的意見,寡人自然不能自己說了算。」沉默一會兒,趙禎接著道:「現在諸卿畢至,你們不妨提提意見,看近支宗親裡面誰能勝任?」
大殿中的空氣凝滯了。許多人心跳加速,許多人心跳停滯,有的人頭腦當機,有的人心思電轉,不知多少次冒死勸諫、多少回苦心謀劃、多少年的癡心等待,本以為前路漫漫無涯,誰知轉眼即到彼岸——只要報出那個名字,彷彿一切便唾手可得了!
但足足有半刻鐘的時間,大殿裡針落可聞,只聽到粗且急促的呼吸聲。
儘管誰都知道,如果說出那個名字來,就是首倡之功。可官場是個將尊卑秩序的場所,恐怕還沒等到那位登上皇位,自己就先被羨慕嫉妒恨的上司整死了。
現在只有兩種人可以說話,一是諸位相公,二是范鎮這個愣子,橫豎他已經把相公們都得罪光了,還怕啥秋後算賬?
但范鎮沒有吭聲,他是古道君子,作這一切是因為使命感,而不是為了邀功。在他的思想中,像陳執中那樣投機分子,是極端羞恥的。
等了一會兒,趙禎的目光落在了富弼身上:「都沒有說的,愛卿帶個頭吧。」
「這是帝王家事,為臣者只當奉命而行,不該妄言。」富相公卻搖頭道。
趙禎對他的話極為滿意,心說:『真宰相就該是這樣的!』他便把目光投向了樞密使賈昌朝道:「那賈愛卿說吧?」
賈昌朝最近得日子可不好過,在一次刺殺案中,出現了軍用弩弓,這可是了不得的要案。儘管箭簇上的標記已經磨去,但據弓弩院的匠作觀察其特性材質,認定是大名府都作院生產的。
大名府是為整個北方軍團提供武備的重鎮,每年生產弩弓十萬、箭支千萬,相當一部分外流,自然不可避免。此事可大可小,但被有心人抓住,主張派遣欽差前去大名府,對整個軍需系統進行調查。
賈昌朝是萬萬不能答應的。澶淵之盟才幾十年,曾經精銳的北方軍團便都腐朽不堪了,現在不過是一層外衣包著,一旦解開了,暴露出的毛病不會比嶺南那邊少多少。到時候,必然有大批文武官員要落馬,自己雖然現在是樞密使,可剛從當了十年的北京留守位上離開,追究起責任,絕對跑不了。
他為了壓住眼前的破事兒,已經是焦頭爛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有心緒再去多事?便搖搖頭,呵呵笑道:「富相公說得極是,這樣的事做臣子的哪裡敢說?官家說是誰那就是誰。」
「韓相公呢?」問完了東西二府,自然輪到三司使。
「官家這是為難臣子了。」韓琦的聲音十分沙啞,卻也十分威嚴:「就算朝廷選個官員,尚且需要時日考察,綜合考量其德性與能力,才能做決定。立儲之事是國本,自然更要慎重,焉能隨口道來?」
聽到這話,趙允讓驚訝的望著韓相公,感覺心都要碎了。
「呵呵,現在只需要你隨意說說,給個意見而已。」對三位相公都如此知情識趣,官家滿意極了,愈發笑容可掬道:「選不選是寡人的事。」
「這麼說,臣就斗膽提一提。據臣所知,在宗室近親中,著實有那麼幾個優秀的。比如汝南郡王之子趙宗輔、趙宗實;北海郡王之子趙宗績;故信安君王之子趙宗諤;太祖重孫、安國公趙從古……」韓琦報上了一串名字,京城各家皇親一個沒拉,等於一個沒說。
「你覺著哪個最好?」趙禎裝作不經意的問道。
趙允讓破碎的心,又重新揪到了一起。滿朝大臣也屏息望著韓琦,等待他說出那個名字。
「都好。」誰知韓相公是鐵了心的不當這個出頭鳥,他笑笑道:「都是太宗太祖的子孫,當然好了。但要問哪個最好,未經考察,微臣不敢妄言。」但若是一味滑頭,那就不是彪悍一生的韓相公了,接著,他提出了自己的建議:「微臣建議在皇宮裡建立一所學校,只招收內部皇家子弟。這樣,既可以教導他們學業,官家也能近距離觀察,這些人的能力和品德,看看哪個更合適。」
「哈哈哈……」趙禎笑了:「這主意別出心裁,可以考慮。」
「微臣反對!」一個聲音打斷了官家與韓琦的對話,是范鎮,他大聲道:「這種方法前所未聞!看似合情合理,實則會引發諸位宗子之間勾心鬥角,這法子未免太殘酷了,怕難以選出仁厚之主!」
「你有更好的辦法麼?」趙禎微微皺眉道。
「以微臣之間,其實沒什麼好爭的,因為宗室中有一人,德才兼備、出類拔萃,官家直接立他即可!」范鎮大聲道,他是徹底拼了,決意要捅破這層窗戶紙。
「什麼人這麼好?」趙禎定定望著他,似笑非笑道:「還不說來聽聽。」
「他就是……」范鎮一咬牙,沉聲道。
「住口!」一聲斷喝響起,只見鐵相公韓琦,殺氣騰騰的回過頭來:「我和官家說話,你個小吏竟敢插口!」
范鎮是出了名的強項,大聲道:「大臣不言,小吏自當言之!」
韓琦目光一掃,像一頭威猛的獅王道:「當值御史何在。還不把此人趕出去!」
「官家沒說不行,你著什麼急?」范鎮冷笑道。
「范知諫,」包拯的聲音響起道:「聽韓相公的吧。」
范鎮循聲望去,便見包拯在朝自己使眼色,一邊的唐介也微微搖頭。儘管滿心的憤懣,但他信任這兩位老哥的判斷,只好硬生生打住。許是情緒太過激盪,他只覺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吐出來。
邊上人趕緊上前攙扶,卻被他狠狠推開,看也不看高高在上的官家和諸位相公,范鎮竟徑直拂袖而去……
趙禎的臉上,先是浮現出一絲可惜,看到范鎮吐血,又浮現出一些歉疚,良久才道:「諸位還有誰要推薦?」
滿堂鴉雀無聲。
「那此事容寡人考量幾日,再作商議。」趙禎有些疲憊的揮揮手,胡言兌便高喊:『退朝……』——
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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