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裡鴉雀無聲,臣子們都在等官家的下文,趙禎的兩眼卻望著虛空,思緒回到了昨天夜裡……
垂拱殿御堂中,趙禎赤著腳、穿一身道袍,盤膝坐在蒲團上,最近他得了套道家的功法,據說按照此法調養生息一段時間,可以生精固元,大大增加生育的概率。這次宮裡一下進來十名用古法挑選出來的女子,相貌都不重要,關鍵是宜男,現在就等著他的龍精虎猛,好為皇家播種新的希望了。
待趙禎調息完成,胡總管奉上一碗黑乎乎的藥汁。看一眼那瓷碗,官家歎了口氣,便接過來,捏著鼻子飲了下去。待皇帝喝完,胡言兌又奉上茶水給他漱口。去除口中難聞的藥味,趙禎才舒了口氣,望向靜靜侍立在簾外的石全彬道:「有什麼事?」
「回稟大官。」內侍省副都知、勾當皇城司公事石全彬,低聲道:「包拯把趙宗漢的外宅抄了。」如果一個皇帝,連京城發生了什麼事,還需等外臣來稟報的話,那他的龍頭,就離搬家不遠了。
石全彬將今日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講給趙禎聽,可比包拯說得詳細多了,尤其是引起恩怨的幾十萬貫,包拯給趙允讓留了面子,石全彬卻不會。
「看來這筆錢,至少是曾經存在過。」趙禎目光變得冷冽道:「我那堂兄府上,怎麼會有這麼多錢?要這麼些錢要作甚?」
「這老奴就不知道了。」石全彬道:「五十萬貫,可以做很多事了。」
「嗯……」趙禎長長吐出口濁氣,伸手從几案上,抽出一張夾在《道德經》中的信箋。上面觸目驚心的文字,刺痛著他的眼和心:
『……談笑有重臣、往來皆權貴。可以拉幫派、結公卿。無御史之風聞,無大宋之君父。北魏仲達府、西漢王莽居。孟子云:『是何居心?』』
「是何居心……」趙禎雙手捏住那張紙,輕輕撕成了兩片,再疊起來撕成了四片、八片、十六片,直到細小的在再也撕不動,才猛地一拋。紙屑如雪片般紛紛落下。
緊盯著那雪片,趙禎的聲音陰得滴水道:「胡總管,其實早晨程修儀說的一點都沒錯。」
那姓程的修儀,乃官家所愛的女子,今日卻被逐出宮去。起因是為官家梳頭時,打散了髮髻,看到趙禎頭上的白髮明顯增多,她心疼道:「大官可要保重龍體了。最近白髮多了好多。」
「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趙禎望著鏡中那張陰鬱難散的面孔,歎口氣道。
「大官說笑的吧。」程修儀用一把牛角篦子,從前往後替他輕輕地梳下來。然後一隻手從腦後捋到髮根一握,將長髮提了上去,又拿篦子從後面往頭頂梳理。梳上去後篦子便定在髮根的稍上處,道:「大官是至尊,天下還有讓你發愁的事?」
「怎麼沒有。」趙禎歎息一聲道:「全天下都知道,寡人在為子嗣事發愁。」
「這沒什麼好愁的,官家先後誕有三位皇子、六位皇女,又不是不能生育,只是緣法不到罷了。」程修儀一手提著官家的長髮,一手將一根髮帶在髮根處繞過,拽著一端。用嘴咬著另一端,穿過去手一緊,然後雙手將髮帶繫好了結,道:「六十老翁當爹的也有的是,大官才四十多,有啥好愁的?」
儘管都是些婦人之見,但趙禎聽了卻極為受用。笑笑道:「想不到,滿朝公卿還沒有你個婦人曉事。」
「他們怎麼說?」程修儀再取下篦於繞著束髮盤旋,長髮便擰成了一縷,打好了結,再用一根明黃色髮帶繫上。隨口問道。
「他們要寡人從宗室中過繼一名宗室子。作為皇子教育,以使國民心有所繫。」
「奴奴怎麼聽著這麼刺耳。國民的心應該繫在官家身上,繫在官家的兒子身上,繫在個不相干的人算什麼事?」那程修儀為官家插上一根玉簪道:「奴奴不懂大道理,也知道地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現在別人家的孩子,要來佔咱們自家的地,官家可不能答應。」
「人家只是個預備罷了,等著有麟兒誕生,便把他送回去。」趙禎平日裡,是不肯和女子談論政務的,但這也是他的家事,所以沒有避諱后妃道:「所以你們要爭氣啊。」
「奴奴說句不中聽的,官家怕是上當了。」程修儀卻幽幽道:「奴奴雖然在宮中,卻也常見借住住成了房主,借用用成了物主的。人家哄你時說得輕巧,只怕請神容易送神難了!人家會說,都是太宗皇帝的重孫,也有皇子的名分,親生、過繼有什麼區別?做生不如做熟,國有長君……那是怎麼說的來著?」
「國有長君、社稷之福。」趙禎的臉上已經很難看了。這句話,據說他老老奶奶杜太后曾經說過,在官方的史書中,正是這一句,讓太祖太宗兄終弟及,之後皇位再沒有太祖一脈什麼事兒。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被愚弄了,鳩佔鵲巢,是不可能再把巢穴還給小鵲的!如果自己再死得早,留下孤兒寡母,肯定更是如此!
「你個婦人竟敢干政!」霍然起身,趙禎難得的遷怒於人,命人將程修儀逐出宮去,但她說的話,卻整日縈繞在官家腦海中,以至於在陳家的喜宴上,才會看都不看趙宗實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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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得對,寡人還不到五十,這些人就如此急不可耐。過得二十年,寡人老了,他們要置我於何地?再過些年,寡人死了,他們更要置我的子孫於死地了!」趙禎終於壓抑不住憤怒,對自己的親信太監怒吼道。
「國之大事,老奴也不敢亂說,」胡言兌垂首道:「只是覺著,兒子,終歸是自己養得才放心。而且官家才四十多歲,春秋鼎盛,現在又在多管齊下調養著聖體,指不定來年就能春華秋實、碩果纍纍呢,確實不急在這一時。」
「嗯。」趙禎點點頭,翻來覆去想了一夜,終於決定要借此機會,打消掉臣子們現在立儲的想法。
許久,他才回過神來,歎息一聲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啊。俗語雲,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可許多做父親的偏偏願意做馬牛!」說著官家目光憐憫,又或許夾雜著別的什麼情緒,看了一眼趙允讓道:「我這老哥哥就是一頭牛馬啊。」
趙允讓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趙禎是在同情自己,還是意有所指。只能低下頭,不敢洩露半分情緒。
趙禎又望了望趙允讓身邊的青年道:「宗懿,扶你父親坐下。」
「是。」趙宗懿上前去扶趙允讓,趙允讓卻堅持道:「臣有罪,還是站著吧。」
「一碼歸一碼,」趙禎搖搖頭道:「坐下吧。兒大不由娘,同樣也不由爹,沒必代子受過,更沒必要子債父償。」
趙允讓心下稍寬,暗道,看來這關是過去了。坐下後,趙禎接著又溫聲道:「老哥哥,你這身子可大不如前了,可要保重啊。」
「勞官家記掛,」趙允讓感動道:「老臣這身子,實在太不爭氣了。」
「將養身子要緊,往後別操那麼多心,宗正寺那邊你就不用管了,讓北海郡王擔起來。」
官家的關切之語,落在趙允讓耳中,卻不啻於兜頭一盆冷水,他不禁打了寒噤,心中暗叫道:『這就奪了去了?』不過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兒,還怎麼有臉再作宗室之長?只能打落了牙,和著血往肚子裡咽。
誰知道這才是開始,只聽官家悠悠道:「在家裡歇著,有了時間,也能管教管教我那幫侄子。」
趙允讓的心又緊了,他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趙禎借題發揮!
「多子多女多冤家,這麼說來,老哥哥的冤家,差不多是大宋最多了。」但誰能堵上皇帝的嘴不成?便聽趙禎接著道:「這些年,寡人也間或聽聞,我那幫侄子胡鬧的消息,有玩女人的、有賭錢的、有強搶別人田產的、還有整天和一些文人拉幫結派,也不知幹什麼的……」
趙允讓本來就有病,聽到這兒,險些暈厥過去。老臉刷白如紙,強撐著起來,剛要分辯,卻聽趙禎話鋒一轉道:「寡人都是不信的。」便把老王爺的話,硬生生憋了回去。
可你幹嘛要說啊!而且是在一國朝堂上。在朝會上,每一句話都會被記錄在案,何況是官家說的呢?這就是啪啪打臉,而且打得他鼻青臉腫!
「不過還是要回去問問他們,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老哥哥一輩子克己復禮,堪為楷模,可不能讓不肖子壞了名聲。」趙禎一臉溫柔道:「至於趙宗漢的案子,包卿家要盡快查明,還老哥哥家一個清白。」
群臣不禁面面相覷,什麼叫『還老哥哥家一個清白』?感情現在在官家眼裡,老哥哥家是不清白的?
趙禎一個月的早朝,都沒說這麼多話,這本身就是一個信號——
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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