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說,道宏他一個人苦鬥七宗長老半日,到底不支逃去了?」
聲音,低低的,自黑暗的屋中傳出,若有若無,一點兒生氣也沒有,雖然現在還是黃昏,日韻猶存,卻幾乎可以使人產生「天已黑」的錯覺。
「是。」
恭聲答應著,立於門外的年輕僧人偷偷的抖一抖身子,想把自己那種無比沉重的感覺甩開一些,卻沒什麼用。
「道宏固然強,卻還沒有強到能夠大七宗長者聯手下逃生的地步,那麼說…」
沉吟著,裡面的聲音愈低沉,語也變得緩慢,似乎正在苦苦思索些什麼。
「一切,都只是局,要對付的不僅是道宏,同時也包括了白蓮教和佛門內和他有所共鳴的份子:在追擊道宏的過程中,將會不停的出現證據來使各宗有借口懲罰白蓮教乃至強奪他們的寺產,而同時,各宗內部也會出現清洗的風暴…多好的局?」
「但為何,這樣的智慧,卻只能出現在這樣的地方?當需要宣講佛光的時候,當需要彰顯佛輝的時候,這樣的智慧,為何卻從來沒有出現過?」
似含諷刺的詰問,令僧人的頭上汗珠滾滾,完全沒法作答。
「…還有。」
沉默片刻之後,黑屋內的聲音再度揚起。
「我更感興趣的事情,對我,我這個一直都被認為是道宏的朋友,我這個一出關就宣佈說會去與他同道的人,我這個因為在前去時被阻止而遭六大長老聯手強行封制的人,又將會得著何種懲罰了?」
不自禁的拭了一把光頭上的汗水,僧人再沒法壓制身體的戰粟,卻忽然聽到熟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答案是,那一切都不會生。」
溫和而穩健的聲音,令僧人立刻再度將身子挺直,也令黑屋的聲音沉默下去,過得數息,方緩聲道:「師父。」
出現在年輕僧人身後的,正是日前參與了圍攻道宏的禪宗之長釋自在,並不回答釋浮圖的問話,他負著手,踱至門前,道:「行嗔,你先去罷。」那年輕僧人如蒙大赦,行一禮,即如飛一般去了。
一切,復又陷入沉默當中。
許久之後,釋自在方長長吁出一口氣,道:「浮圖…你還是不能理解為師麼?」見釋浮圖全無回答,眉頭微蹙,又道:「關於將來的事情,你大可不必擔心。」
「你仍然做你的聖僧,一塵不染,高高在上,俯視和引導整個佛門。」
「道宏的事情與你沒有任何問題,你只是因察覺到了他的魔心而決定前去將他挽救而已,甚至那一天你也的確到了青龍山下,只是因為道宏魔性已,破戒殺人而不忍現身…一切都沒有問題,你仍然是完美無瑕的聖僧,仍然能夠擁有信徒們的膜拜和崇敬。」
強烈的呼吸聲自屋中傳來,釋浮圖的聲音忽然變得又冷又硬:
「那麼,師父…您是以為,我一定會接受這樣的美妙前景了?」
帶著自信的笑,釋自在淡淡道:「我認為,一定。」
「因為,這不是為了你一個人,而是為了整個佛門,為了佛祖的事業。」
靜了一下,屋中突然傳出大笑,一種不能自制的笑。
「為了什麼?佛祖…師父,您在這樣說的時候,心中真得還有佛祖嗎?」
態度變作嚴肅,釋自在道:「或者你便不信,但師父卻是完全認真的。」
頓一頓,又道:「與師父合作的人中,固然有悟明和玄統這樣完全利慾熏心,早已背離佛祖大道的人,可是,卻也有認真考慮,為了佛門的未來而憂慮的人,這一點,我希望你能明白,不然的話,也枉費了我們八宗長者聯手為你偽造佛跡來誑騙天下僧眾的一番心血。」
黑夜,黑得幾乎讓人想要窒息的黑夜。
黑暗中,卻有比星光更為奪目的眼神!
縱然身上衣已破爛,縱然外形堪稱狼狽潦倒,可道宏的眼神仍然如神祇般逼人,縱然現下是置身在無邊的黑暗當中,那樣的眼神,卻有著要將所有這些黑暗一起點燃的魄力!
「你們來了。」
與他的冷靜相反,十方與百道一見著道宏便再不能自制,幾乎可以說是立刻就開始號陶大哭。
「師叔!」
大聲的抽噎著,兩個人輪流講述著近來的種種變故:那些由道宏籌劃,由白蓮教眾們興建的寺產被各宗一一吞併,那些與道宏立場相近的僧眾們紛紛遭到打擊,時不時,當講到傷心處時,兩人更是淚水橫流,邊哭邊講,到最後,兩人皆沒法自抑:十方抱著道宏手臂哭道:「師叔,為什麼會這樣,那些師叔師伯們都說你殺了人,說你入魔了,說你一直都是壞人,誰也不敢替你說話,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一邊的百道略沉靜些,並不放聲,只是默默流淚,怎也擦不乾淨。
「不要…你們不要這樣。」
見兩人真情如此,道宏也不由得動容,將兩人摟在一起,邊輕拍背,邊道:「不必如此…何苦如此?」說著又道:「人言…早知人言可畏,我只問你們,是不是信我?」見兩人一起點頭,含笑道:「好孩子。」忽地臉色一沉,厲聲道:「你兩頭畜生,竟敢賣我!」說著雙手齊,重重轟在兩人胸前,立將兩人打的倒飛出去,一路上口噴鮮血,竟然傷得極重!
「師叔,你…」
驚變,卻立刻得到答案,兩人飛到一半即被人接住並快的遞向後面,同時更不斷出現衣袂風聲:竟然是總數近百的僧人,在快出現的同時已展開成半圓形狀包圍向道宏。
當先一人正是悟明,盯著道宏,他笑得得意而又殘忍。
「道宏,死到臨頭還要行兇,你真得是無藥可救了。」說著忽地一揮手,道:「降妖伏魔,是此時也!」便聽一聲吶喊,武僧們一湧而上,撲向道宏。
「師叔…!」
慘叫同時,十方不由自主的前撲,卻旋就被悟明提著領子扯起,獰笑道:「小東西,瞧來不像是已經覺迷的樣子啊?」也不理他,一手摔下,一邊還在冷笑道:「聰明的就別動!」說著已向前行,口中含含糊糊,似乎是在說:「算道宏精明,本來還打算一起渡了你們的…」
「師叔…」
知道現在做什麼也沒有用,十方僵硬的站著,淚水流淌,雖然不想看,卻又忍不住要去看:只見道宏正陷身在眾多武僧陣中,左支右拙。
卻聽百道忽然道:「你們撒謊。」聲音極是堅定,連悟明也為之一動,轉過身來盯著他,道:「哦?」
與悟明直直對視,百道毫無懼色,道:「你們撒謊,師叔沒有殺人。」說著舉手指向前面,道:「他…他根本不知道怎麼殺人,不然的話,你們早就完了。」
悟明愣一愣,忽然大笑道:「哦,是嗎?」
大笑著,他伸出一隻手,指向百道,道:「但那又怎樣,現在大家都知道他殺了人,大家都認定他殺了人,犯了這最大的戒條…只憑你幾句說話,又有什麼用處?」
可怕的笑聲中,十方臉漲得通紅,突然呸道:「殺人就殺人,又有什麼了不起!像你這樣的人,殺了才是替佛祖效勞!」說著居然大聲道:「師叔,你還忍什麼,反正也背過這個名聲了,乾脆就殺光他們!」卻未及說完已被再不能忍耐的悟明一掌摑中,頓時昏了過去。
旭日昇起。
黑屋外,釋自在仍在默默的站著,自昨夜起,釋浮圖不再回答,他也不再有任何說話,就這樣在門外默默佇立,轉眼間,已是一夜了。
當第一縷陽光越過屋頂,照上釋浮圖的頭頂時,有撲梭翅膀的聲音出現,一舉手,將空中的信鴿攝下,取下腿上的絹張,展開掃了一眼,信手搓碎,長長舒了一口氣,道:「浮圖,又過了一夜,你的想法有沒有改變?」
就聽釋浮圖沙啞著聲音道:「師父。」
「浮圖愚蒙,夜來的說話,希望您能夠整理起來,再說一遍。」
釋自在臉上略有欣慰之意,道:「快想明白了麼。」又道:「不錯,正如你所料,你的出關與對道宏的行動並非巧合,而是我們策劃已久的一次行動,一次佛門的自救行動。」
自救。
沒有任何改變的話,佛門必將繼續衰落,可如果採取太過激烈的行動,又必須顧慮到會先失去舊的支持者。
所以,必須要先有聖僧,一個能夠讓普通民眾寄以信任和崇拜的偶像,一個能夠重新凝聚起僧眾們的信心的熱情的先導。
「其實,道宏本也是個合適的人選,他的聲望很高,佛法修為也極精深,但是,他卻太過沉迷於羊腸歧道,並且有著非常強烈的反對意見,討論過後,大多數人認為還是不宜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而,不能成為「聖僧」,卻又有著那種級別的修為及聲望的人,當然也不能就當他不存在。
「天無二日,民眾崇拜的偶像也是一樣,佛門中不需要兩個聖僧,那樣的話,反而會帶來更多的後患,但至少一段時間內,他還是有用的。」
固然有著反出淨土宗的劣跡,但道宏至少仍聲稱自己乃是佛門,在他努力幫助白蓮宗擴充勢力的同時,本質上也是在為佛門前驅。
「但,只能夠讓他活動到你出關為止。」
合乎要求的聖僧若果出現,那個有所缺失的「傳道者」就失去了價值,所以,在釋浮圖以一個堪稱完美的形象出關,向普天下宣示他的存在時,道宏的正面價值便告消失,而其的種種負面作用也就開始浮現。
「清除他的行動,是很早就定下的,那天他會派人來邀請你是一個意外,而你直接答應下來,也使我們很被動,不過,現在,一切不利的痕跡都已消除,一套有效的說詞已經散出去,應該不會產生任何影響。」
「是,一切都計劃的好完美。」
低低的聲音,似乎是「服從」的標誌,卻又像是「憤怒」的前兆,釋浮圖喃喃道:「但是,師父,這些加在一起,為何就是我應該合作的理由?」
冷冷的掃視著屋門,釋自在道:「因為,所有這些東西,都是見不得光的,所有這樣東西,它們也不知觸犯了多少條戒律。」
「作出這些事情的我們,若果被人知道真相,根本就無顏再為佛門宗長,根本就無顏再與道門相抗。」
「所以,你必須合作。」
「為什麼?!」
聲音中出現了強烈的怒氣,釋浮圖道:「為什麼,師父?」
「既然您也知道這一切是不合佛規的,既然您也知道這一切是錯誤的,為何您還要這樣作,為何您又一定要求我合作?」
「因為…」
聲音變得強硬而冰冷,釋自在道:「你是我們當中的一員,因為,這一切的最大受益人其實是你。」
「你想只一個人保持手上乾淨嗎?那不可能。」
「當我們一齊幫助你製造出『萬物回春』這奇跡時,你為何不站出來說『你不合作』?當八宗的長者都在刻意的增加你的聲望時,你為何不站出來說『你不合作』?」
「在佛祖面前,或者我們都是罪人,但當這些罪行是在有利於你的時候,你就不能獨善其身。」
「就算只為了公平,你也應該下來,把你的手和身子弄髒,和我們這些人一起。」
「享受過了來自罪行的一切好處,卻在需要付出的時候想要後退,浮圖,世上沒有這樣的好事,你明白嗎?」
沉默了許久,釋浮圖終於道:「我明白了。」聲音極為疲憊,似是經過了很多掙扎之後,終於為某事下了決心。
忽又問道:「剛才…到底是什麼消息,能告訴我嗎?」聲音甚為平靜,卻又隱隱有著一絲期待。
微微的笑著,釋自在道:「當然可以。」
「夜來捷報,法相天台兩宗建下大功,魔僧道宏已然畢命於車周山死獄谷,從此以後,你不必再有任何心事了。」
低低的「嘿」了一聲,釋浮圖道:「我明白了,師父。」
「您說的對,世上沒有這樣的好事,公平,我也該給別人一個公平了…」說著聲音漸漸低下,終不可聞。
帶著微笑等待了一會,卻再等不來任何回應,釋自在面色突變,道:「浮圖,你…」說著已擊碎門屝搶入,卻立刻就僵立不動,再說不出話來。
一切,已是無可挽回。
當天,比「道宏伏誅」的消息稍晚,另外一個同樣震撼的消息被快傳遍佛門:禪宗大德釋浮圖功德圓滿,肉身成佛,已在蓮音寺內坐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