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間,月甚朗,襯著稀落的星光。
披著身百衲一口鐘,釋浮圖一個人靜靜的沐浴在月光下,神色如悲如喜,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眼前,兩側的高崖已又恢復原狀:黝黑變回死灰,鮮花盡枯,綠草皆萎,甚麼也沒有留下。
甚至,比原來顯著更為淒涼。
(萬物滅寂,一切如是,強以人力回天,畢竟如此…)
心中低低的喟歎著,釋浮圖忽然若有所感,兩眼驀地圓睜,掌中竟自風雷之聲,湧出許多雲霧來。
雲霧繚繞當中,釋浮圖足跟輕輕頓地,身子已直拔起來,被雲霧簇擁著飛昇而上,雙手仍是合於胸前,寶相莊嚴,說不出的好看。
轉眼已升至崖頂,瞧下面已如棋局大小,見蓮音寺也只如玩物,釋浮圖立於崖邊一時,忽道:「你會看不起我嗎?」
就聽一個極為從容的聲音笑道:「若是旁人用此手段,我必定當場便揭穿他了。」說著已見一襲白影自黑暗中含笑步出,一邊猶在道:「但既然是你,我就信得過。」
頓一頓,又道:「佛門欲要重興,便須有聖僧,而愚蒙眾生皆是肉眼,怎識得凡身聖心?所以這樣也不為過。」
「龍虎山上那些老牛鼻子們,幾千年來不都是這樣搞的麼?」
釋浮圖面色微動,道:「多謝。」
那人大笑道:「客氣甚麼!」說著已然走近,月光下看清面容:清朗當中又有豪邁,正是三年前投身白蓮教的道宏。
釋浮圖轉回身來,笑道:「你這三年,該也奢添的緊吧?」
道宏不以為意,擺擺手道:「沒甚麼,三年傳法,倒也增了幾十萬的教眾,但白蓮教內良莠不齊,真累死人了。」
說著又笑道:「其實你也知道的。白蓮教雖出於佛,卻早已是三教同源,裡面亂七八糟的,我這幾年花了好大力氣也算是把教規整定妥當,只拜彌勒佛尊,幸好胡山兒還算明白,全力配合,不然更加辛苦。」
釋浮圖輕歎一聲,道:「彰揚佛功,宏大佛土,其實你是功績第一,浮圖慚愧了。」
道宏一笑,道:「但你現下不(eb用戶請登陸。下載txt格式小說,手機用戶登陸ap.)是終於出關了麼?而且也終於有了可以反制那些老傢伙的名聲,咱們兩個聯起手來,一定可以事半功倍的!」說著臉上卻現出些倦容來。
釋浮圖神色略動,道:「你真是辛苦了。」
又道:「十方百道他們兩個倒是不錯,再過幾年,該就可以分勞了。」
道宏聽說起兩人,展顏笑道:「兩個小娃兒確實很好,都有慧根。」
卻又道:「但我總覺得兩人塵根未盡,將來恐怕還要復涉紅塵,不是佛門中人。」
釋浮圖微微頷,道:「我也有這感覺。」
又道:「天音寺…這是第幾座啦?」
道宏聽問起,甚是得意,笑道:「第六十八座了。」
又道:「不過之前都是些小寺小廟,真正像樣的,這還是第一座。」
釋浮圖動容道:「三年時間,化建六十八寺,中間還要改造白蓮教…佩服。」
又歎息道:「當年你我分手之時,你下大願,要建四百八十佛土,光大佛身,如今轉眼已是千日,你已做成這許多事情,我卻只是枯坐三載,一事無成,兩相比照,浮圖委實汗顏。」
道宏大笑道:「說甚麼話!」又道:「只可惜思千公子來不了。」
釋浮圖奇道:「哦?」
道宏道:「他們家族裡好像出了些事,似乎很麻煩的…」態度並不在意,又道:「下月此時,石狗郡青龍山,天音寺前,恭迎大駕。」說著已舉手欲辭。釋浮圖卻是一怔,道:「石狗郡青龍山?那裡,不是法相宗的…」
似對釋浮圖的反應早有準備,道宏(eb用戶請登陸。下載txt格式小說,手機用戶登陸ap.)笑道:「沒錯,但法相宗現在根本是一塌糊塗,興化寺一年到頭都沒有什麼香火,當地信民寧可來白蓮教香壇也不去那裡,便怪不得我了。」
釋浮圖欲言又止,只是合什道:「我知道了。」
目送道宏遠去,釋浮圖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種很迷茫,也很疲倦的表情,這樣子很長時間,直到天上明月已開始西行,方才猛得打了一個冷戰,搖搖頭,自下崖去了。
帝光統十九年,十二月初一。
堂州,石狗郡,青龍山。
嶄新的廟宇前,人頭攢動,好生熱鬧。
溫暖的陽光下,一切都似乎在閃閃光:石獅,屋頂,嶄新的鐘鼓樓和金身,牆壁上的繪畫,還有每個人的眼睛和面孔。
一切,都似乎是如此的令人高興,包括了正滿面春風,不停的向認識與不認識的人打著招呼的胡山兒,身為白蓮教的「教主」,這對他無疑是一個極為光榮的場合。
不是嗎?一直都散於草野,被認為是「野狐禪」,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白蓮教竟然也可以光明正大的在這裡立廟開光,竟然也會有地方上的名流和官紳們來這裡道賀,會有幾萬名信徒興致勃勃的聚集在這裡,等待著在正式開光之後進來燒香。
更重要的是,據說,連目前在佛門中聲望第一的禪宗大德釋浮圖也會親自到此,參與這個儀式!
清楚的知道這些事情或是只知道一些的白蓮教徒,都因今天的光榮而激動,當然,其中也有少數人物抱著不同的心思。
「過了今天,道宏這傢伙可就更加猖狂了。」
「…看看再說吧。」
一問一答的兩人,都著俗裝,略有不同的,是其中較為精瘦者戴得是頂道門中人才用的雷公巾,另一人則是讀書人常見的儒方巾。兩人都抱著胸,靠在牆上,滿面的不合時宜,全沒有高興的樣子。
雖然出身佛門淨土,但白蓮教畢竟乃是在民間流轉了數百年,幾經演變的宗教,固然是承彌勒為尊,但同時也有有如酈山老母,紅蓮聖娘,三清真君甚至是五通神等等的信徒在內,三年來,因著胡山兒的信任和道宏的努力,白蓮教日漸淨化,越來越成為真正的俗眾佛門,但舊日痕跡也不能盡去,內部仍有許多其它神邸的信眾,而這兩人正是其中「五通神」和「酈山老母」各自的主祭。
眼見著一臉虔誠的信徒越來越多,又見道宏白衣飄飄,高居眾人之上默默合什,端得有若神仙,那精瘦男子「武回」一惱火,用手重重一拍牆壁,恨恨道:「***,這頭禿驢,把咱們好好的白蓮教搞成什麼啦?」卻早被方巾男子「莫山」拉住,低聲道:「你瘋了?這麼大聲?」
武回咬牙道:「你裝孫子又有什麼用,再這樣下去,怕白蓮教內以後都沒有你我兄弟容身之所了!」
莫山卻冷笑道:「那也未必。」
又道:「其實我瞧教主也未必沒有想法,只是現在道宏這廝有用,才忍著他罷了,要不然也不會道宏幾次勸他受戒都被他找借口推掉,你瞧著吧,以後還不定怎樣呢…」忽地身上莫名一驚,打了個哆嗦,抬頭時,卻見兩道冷電一樣的目光已然移去,不覺一陣冷顫,口中嘟噥了幾句,卻只是含混不清,便換了個話題。
(以後…)
雖然端立高處,道宏卻能察覺到每一處異動,兩人的計議早已落入他耳中,可根本不覺得這兩人值得為敵,他只是淺淺警告一下,並不打算做得更多。
(但是,他兩個說的也對,胡山兒始終不肯受戒為淨土俗門,到底不好,今次事後,還是要再勸他一次,不容他再推托了…)
邊想,邊淡淡掃了胡山兒一眼,見他正歡天喜地的與石狗郡守敘談,心中冷冷一笑,再不理會,出一會神,又抬眼去看日頭,心道:「時辰已近,浮圖怎麼還沒有來?」
忽聽西邊一陣喧鬧,見一行隊伍過來,當先用紅布裹著塊大匾,好不壯觀,心知是「天音寺」匾額已然送到,又見日頭已正,斷不能再延耽下去,心中暗歎一聲,便要開口時,忽聽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自山下遠遠傳來,不覺心中一喜,忙道:「有請!」
不移時,一行人影自山下緩緩登至,但,當看清楚這些人的身份時,道宏的臉色,卻忽然變得極為難看。
「道宏,恭喜啊。」
說話時幾乎帶著獰笑,走在最前面的赫然竟是新近接掌了法相宗的悟明,身後則是他的兩名師弟:悟法及悟旭。
這也罷了,一左一右,與悟明並肩而行的也都大有來頭,左邊的老僧年歲已高,白鬚飄動,居然是天台宗之長:木葉,右手也是一名老僧,形容枯槁,似乎不怎麼起眼,可一抬眼間卻精光閃閃,乃是律宗之長:玄統。
兩人身後各有五六名僧人,都是天台宗及律宗的中堅份子,道宏盡皆識得,卻見不著釋浮圖身影,心中甚感不安,強將心神安定,躬身道:「三宗長者遠來,道宏有禮了。」
悟明嘿嘿一笑,舉手道:「說那裡話。」說著已自道宏面前昂然而過,一邊猶在道:「應該是本座先謝道宏師侄不辭辛苦來此助襄才對…」說著揮一揮手,道:「悟法,還不謝過?」那悟法果然應聲向道宏躬身道:「謝師侄來此。」
道宏卻未還禮。
瞳孔收縮,他寒聲道:「悟明師叔,這算是什麼意思?!」
悟明根本不理,揚長而去,玄統咳嗽一聲,道:「今日我等來此,乃是共賀法相宗新寺『隆化寺』開光並送悟法師侄任此寺方丈…道宏你難道不是為這事來得?」
道宏根本沒有回答,他的身體已經僵硬。
突然間,他感到,自己似乎落入了一個巨大的陷阱,可自己卻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跌落進去的。
此時悟明已至胡山兒身前,一禮,笑道:「胡教主,有勞了。」
胡山兒竟看也不看道宏一眼,溺笑道:「三位大師親來,胡山兒真是有光。」說著舔舔嘴唇,又道:「這座新廟不成敬意,今後許多事情還請各位成全…」說著已有人過來將匾上紅巾扯開,那上面,竟果然是《隆化寺》三個大字!
陽光下,烏底金匾閃著威嚴的光,道宏,卻覺得,週身的血都已凝固!
視線竟已模糊,看出去,居然儘是混沌,儘是迷惘!
「胡山兒!」
為何會這樣怒吼,道宏自己也不明白,明知道現在別人可能就正在等待自己的失態,明知道此刻只應該安靜的盡快退走,可是,一種自他體內突然爆炸開來,幾乎將整個人都燃燒起來的東西,卻讓他不能自制!
「為何!」
怒吼著,道宏快步而前:他並不在乎胡山兒會否反抗或是逃走,早在三年以前,他便有以自信在力量層面上壓制白蓮教中包括胡山兒在內的任何人。
「道宏,你冷靜些。」
同時叱喝著,律宗及天台宗的幾名僧人急擋上,但只一個照面,他們便被道宏合掌激的狂風橫掃開去。
「為何!」
再一錯掌,揮出七朵紅蓮光華將玄統硬生生逼退,同時左手捏出不動金剛印,把木葉的動作短時限制,他已自兩人夾擊中硬生生閃過,衝到正並肩而立的胡山兒和悟明身前,怒目喝問。
面對他的喝問,胡山兒表現出了極大的恐懼,向著悟明道:「你,你,你們答應過會保護我的…」卻逃不走,被悟明牢牢扣住,腿下只是篩糠。
盯著道宏,帶著殘忍的微笑,悟明緩緩道:「我當然會保護你,你放心。」
說著忽然放手,在胡山兒身後重重一拍,朗聲道:「莫怕,這許多人在,誰敢行兇?」只這一掌卻拍得似乎太重,胡山兒居然站立不住,跌跌撞撞,竟自撲向道宏!
(這是!?)
心中忽現警兆,卻已不及,本能的停住腳步,將胡山兒擒住,卻見他臉色已因恐懼而成了一片死灰,胸腹間更似有什麼東西在衝突不定。
「悟明,你!」
「救我!」
道宏的憤怒,胡山兒的恐懼,幾乎是同時爆,並且,什麼都已來不及改變。
與兩聲喝吼同時,胡山兒的胸腹驟然爆開,鮮血飛濺,肚腸橫飛,將道宏一身如雪白衣染得桃紅點點,上面還粘著臟器碎片,看上去端得是觸目驚心。
沒有任何動作,道宏僵硬的抱著胡山兒,腦中一片空白。
看著眼前這個兩眼睜得大大的的男人,這個剛剛死去的男人,道宏很想說些什麼,卻又覺得,根本沒什麼好說的。
還有,什麼,可以說的?!
陷阱已成,而且是最完美的和最高效的陷阱,還有什麼好說的!!
很奇妙的,一瞬間,道宏想到的竟然是釋浮圖。
(浮圖,為什麼,你沒有來…)
隨即便想到那兩名對他無比信任的晚輩。
(十方,百道,師叔對不起你們了…)
此時,周圍已是一片驚呼怒罵之聲,木葉玄統一齊合掌歎息,悟明惡狠狠盯著道宏,咬牙笑道:「道宏,你很好!」
「光天化日之下,眾目巋巋之中,你也敢開殺戒!」
心思驀地回歸清明,道宏緩緩放下胡山兒,掃視周圍一圈,忽地仰天長笑,立時將所有嘈雜盡皆壓過!
待每個人也噤不敢言,道宏方收住笑聲,掃悟明一眼,居然再不理他,轉過身,背對著他,向山下合掌道:「還有那幾位尊長在此,何不一併來此說話?」
果聽得悠長歎息聲自山下緩緩傳來,道:「居然能知道我等已到山下,道宏你的修為著實不淺,但如此修為卻犯此大戒,唉…」說著已又見一行人自山道上現出身來,卻竟然有淨土宗少康,三論宗覺慧,華嚴宗寧輪天,禪宗釋自在等人在內。再加上先前來此的悟明,玄統和木葉,佛門八宗當中,除了密宗後,其餘七宗尊長竟然已盡至此。
道宏咬著牙,獰笑道:「不,我沒那麼厲害,我不知道你們在。」
「但我知道,你們這些膽小鬼,卻決沒有膽子只讓這幾個人來對付我,是不是?」
走在最前面的少康歎一口氣,黯然道:「道宏,你入魔了。」神色極為悲哀痛惜。
不等道宏回答,走在後面的釋自在已經又道:「至於浮圖…你不必等了,他此刻佛法修為之深,已在我等之上,又怎會與你同路?前月不過虛委罷了。」
怔怔瞧著這一行人,又看上眼身後已開始僵硬的胡山兒,道宏忽地慘笑一聲,雙手抓住胸前僧袍,猛一運力「哧」得撕開,信手將分著兩片的僧袍摔在地下。赤著上身,瞪著眼—那眼神是已經有些瘋狂得了—去看向周圍的僧眾。
「入魔…好,便算我入魔也好,你們這班高僧,這班大德,便試著來除魔衛道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