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摔出去很遠,雲沖波跌在地上,渾身疼痛,整個人更都有些怔怔。
(什麼道理?他到底想通了什麼道理?)
很久以來,「小天國的必然失敗」就是雲沖波的一塊心病,從公孫三省的言之鑿鑿,到長庚的憂心忡忡,都讓他感到,也許,小天國,乃至太平道的夢想中,真存在著沒法彌補也沒法完善的致命缺陷,但一方面苦於自己的讀書不多,一方面則是一次又一次的錯過掉這些大人物的銓釋,他始終沒法搞懂那缺陷到底可能,或者說應該是什麼。
(……想不出)
(但是,他想出來了……一夜之間,在投入小天國之前,他就想出來了。)
(儘管,他只是最底層的一名士兵,沒見識沒閱歷,他卻想出來了。)
(我和他……差得太遠了啊……)
靜靜躺著,臉上的憤怒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掩飾的失意。
「對不起。」
翻身站起,雲沖波打一打身上的灰,神色已恢復平靜,又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哦?」
冷冷笑著,袁當道:「打不過……便說客氣話了麼?可惜,對我耍這一手,你簡直是自取其辱。」
「隨你怎麼說好了……」
笑得很苦澀,雲沖波低下頭,表示說自己的確想不出來。
「所以,我希望你能告訴我……為什麼。」
不甘心在這個人面前低頭,但更想讓自己在這混亂中看到方向,雲沖波咬著牙,承認說自己不如袁當。
「我只想知道,小天國,或者說我們太平道,到底,為什麼,必定失敗?」
「請你……告訴我!」
「哀求麼……我告訴你,這個世界只認力量,求,是什麼都求不到的!」
口氣說得很重,但袁當還是歎著氣,走到雲沖波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你對目前的太平道瞭解並不多,甚至,對他們還有過很多想法,但我也知道,你對太平的忠誠與信心確乎存在,不然的話……你就沒法憑自己的力量,從那個夢境中擺脫出來。」
轉過身,背著手,袁當油然道:「但是,告訴我,你的忠誠也好,信心也好,到底……從何而來?」
從何而來?
這個問題,雲沖波自己還真是沒有想過。
「我想,那是因為,太平,終究還是到來了吧……雖然別人不知道,但我知道。」
沒有說出的半句話,是「你也知道」,作為同樣見過太平,同樣確認過數千年後那太平世界的人,雲沖波倒是不明白,袁當的悲觀情緒為什麼會這樣強烈。
「對,你相信未來,因為你見過太平……所以你對太平有信心,你知道,不死者的努力終會有所收穫,太平世界終將到來,所以,你會對現在的太平道有信心,你知道他們不會白白的犧牲,他們的夢想終究能夠實現……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另外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
仍不明白袁當要說什麼,卻隱隱感到一些莫名的不安,努力壓制住這些情緒的雲沖波
「你應該明白的,其它任何人,都不會比我們更明白,只有我們兩人……」
看著雲沖波,眼中竟然浮現悲傷之意,袁當道:「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太平他們能夠在未來取得成功,除了證明太平世界並非鏡花水月外,也意味著……失敗。」
「五千年來,包括你我在內的每個時代……對太平的追逐都告失敗……直到,他們的那個時代……到現在,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了?!」
……當然明白了。
太平的出現,無疑是一個喜訊,一個強而有力的喜訊,告訴太平信眾們說,他們所執的路未錯,他們的夢想,終會在將來實現。
但是,對於那些奮鬥於各個時代的強豪來說,太平的出現,卻更是一個噩耗,一個強有而力的噩耗,在告訴他們說,他們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費,他們將沒法看到自己的夢想成為現實,他們的犧牲、他們的付出、他們的血與汗,一切的一切,都將作為失敗者的一部分,湮滅在歷史的風塵當中。
「這只是一個推理而已,和什麼人性的認識,和對太平道的研究,都沒有關係……所以,你把我想得太了不起了。」
那一夜,袁當被自己的推理震驚,明白到了自己將要投奔的目標,是一個注定失敗的事業。
「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它會怎樣失敗,和為何會失敗,我只知道這個結果,不會錯的結果。」
「所以……」
「……不對!」
突然打斷掉袁當的說話,雲沖波覺得自己很激動,卻又很混亂,沒法整理出清楚的思路,只能晃著手道:「你等一下,讓我想想,讓我想一想。」
抱著頭,雲沖波蹲在地上,袁當也沒有去打擾他,袖著手,靜靜的看著。
「我覺得,你那樣說,不完全對。」
終於調理好自己的思路,雲沖波慢慢表達自己的意思:袁當的推測,最多可以說明曾經的小天國,和今天的太平道必定失敗。
「但是,那是『原來』的歷史,那個歷史當中,沒有你,沒有我……」
說著說著,聲音已經小了下來,無它,雲沖波自己也覺得太過勉強。
「是啊,所以,你是想告訴我說,你和我,都是可以憑一已之力逆天改運的強人?我們中的隨便那一個介入進去,就可以頂得上小天國全部諸王的作用?就可以挽回小天國失敗的命運?就可以,讓太平世界提前來到人間?」
聲音中流溢著濃重的諷刺,令雲沖波難以抬頭,而更糟糕的是,他自己心中,又何嘗不在認可對方的意見?
(憑一已之力,改天逆地……這種事,可能麼?)
(就算可能……這種人,會是我麼?)
無形的壓力越來越大,甚至令雲沖波身上生出輕微的震顫,而袁當聲音中的冷笑之意,亦是越來越濃。
「相信我,就算太平他自己,也不會這樣想的……雖然對他瞭解很少,我卻能感覺到,他必定是作實事的人……不會心存幻想,不會作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望……或者說,如果他真得要這樣作了,那我只能有兩種理解,要麼,他是一個偉大到我難以想像的人,為了減少之前數千年的流血與犧牲,而不惜將自己的一切押上。」
宇、宙之說,是一切術法研究當中最深不可測的禁區,袁當相信,無論太平多麼大能,也不可能改變歷史而不付出代價,更何況,若果真如他所願形成了歷史的大變局,當其衝會有所損失的,也必然是他。
「他已經是贏家了,手擁天下,最後的勝利者,歷史的終結者……無論怎樣變化,他都有輸無贏,所以,我說,他可能是一個偉大到我難以想像的人,一個願意為了讓之前的數千年少流一些血而不惜賭上自己的聖人。」
而同時,袁當也認為,太平也有可能是一個被苦悶和無聊包圍的老人,一個前半生在金戈鐵馬中衝殺並奪下一切的強人,一個後半世被繁文瑣務困鎖到沒法動彈的巨人。
「上馬得天下,下馬治天下,這樣的衝突,並不好適應,也許,那個人,他是在期待著什麼激烈的大變動也說不定,也許,他根本就希望我們能改變他業已獲得勝利的歷史,希望我們能給他帶來新的挑戰……」
「但,我更相信,這只會是他最微末的希望……一個能夠取得天下的人,不可能這樣應付自己,我想,他雖然有著希望,卻絕對不會相信。」
「相信……以一人之力的介入,能夠改變天下大勢。」
似乎在看著雲沖波的內心而說話,每一句每一字,都像是從雲沖波心底讀出,從來都不是什麼自視甚高的人,甚至連性格也偏多隨波逐流一些,就算在雲沖波最狂放的夢中,也沒有想過自己會是這樣的人。
(但是,我為什麼不能是這樣的人?)
「但是,我為什麼不能是這樣的人?」
愕然抬頭,因為,袁當此刻說出的,正是雲沖波的心中所想,當然,在他,是絕沒可能將這話說與別人知道。
神色若常,卻有傲意浮現,袁當道:「太平怎樣想,是他的事,但是,我,為何不能是這樣的人?」
「人力有時而窮,但,我若成神呢?!」
「那麼,你……」
似乎在黑暗中猛得看到光亮,雲沖波一下子站起來,覺得,自己,似乎被一種莫名的衝動與期待充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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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當,並不想離棄太平道,並不想放棄太平的理想,就算是現了小天國的注定失敗,他也沒有這樣想。
「很多人愛說什麼『若天命在我,則無不可為』,但那只是借口……天命,什麼是天命?」
從來就是膽大包身的人,更是經已死過翻生的人,袁當很快就從驚愕和迷茫中走出,更立下志向,要以一已之身,逆天,改命!
「然後,我花了一年時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看、想,並試著去作。」
沒有投向小天國,不是因為不想和這注定失敗的事業共亡,而是希望跳出局外,去看清楚,想明白,小天國為什麼會失敗。
「知而後行。不然的話,我投向小天國,也不過是又多一柄畫戟……小天國,缺的不是武器。」
對這種表述方式並不陌生,在夢境中,雲沖波曾無數次聽袁當用或冷笑或輕蔑的態度指蹈海只是一把刀。
「那麼,……你找到答案了嗎?」
「我想,我是找到了。」
「但是……你沒有找到方法,是嗎?」
不必聽到答案,雲沖波也幾乎能感覺到那是什麼:淡淡說著話袁當,神色若喜若悲,更似散著無盡惆悵。更不要說,在他所知的歷史當中,袁當所為的一切。
「你知道嗎,那一年中,我變化好大,我拼著命的去讀、去學、去想、去尋找。」
「但。」
「我學得越多,就想得越多,想得越多,就越感到不知所措……到後來,我,我更會開始覺得迷失……迷失於太平的影子中。」
「我羨慕他,我尊重他,他竟能解決那個困境,尋找到實現太平的方法,但我更痛恨他……恨他,既然救回了我,又為何不告訴那個辦法!」
「那個,行天道於人間的辦法!」
只能旁觀,雲沖波沒話可說,因為袁當的情緒顯然經已激動,激動到了無暇去檢點自己的語言與思路,無暇去現,到目前為止,他根本沒有告訴雲沖波,他現的那個「問題」,那個讓小天國「必然失敗」的問題,到底是什麼。
(行天道於人間……這個說法,和公孫的很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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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
則不
損不足以奉有餘。」
背著手,袁當喃喃道:「這兩句話,稍微讀過一些……」
「但,又有誰能明白,道師當年寫下這兩句感悟時,心中該是何等悲涼,又或是,是何等的,漠然?!」
「所以,才會有『太上忘情』之說吧……有情之人,又怎能忍受這樣的真理?」
微一翻掌,袁當左手心忽地出現一杯清茶,絲絲的冒著熱氣,與之同時,他右手心已凝出一掌冰雪,寒意迫人。
這一手冰火互用,可說是高明之極,尤難得在使來從容自若,不著痕跡,雲沖波看在眼裡,也不由暗讚,卻聽袁當道:「你看,你看清楚它們……」便再不開口。
……卻,有什麼好看的?
一時,熱茶已冷將下來,再沒有熱氣蒸騰,冰雪則是化水滿掌,從指縫間不住滴落。雲沖波瞪眼看著,片刻也未分神,卻到底想不出袁當到底想要他看些什麼。
「看明白了麼,這就是天道……」
「若無人力的介入,熱茶會慢慢變冷,寒冰會漸漸融化……或者說,它們,都會和周圍的一切『趨同』。」
「放眼天下,莫不如是。」
「天道重和,天道尚同,天道,損有餘,補不足!」
「這也是太平道的追求,等貴賤、均貧富,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天下太平,便是要行天道於人間。」
「但是,這是天之道啊……人呢,人之道呢?!」
眼中忽地放出懾人的光彩,袁當寒聲道:「人卻不是這樣!」
「一冰,一茶,我丟下不管的話,它們最終必定趨同,同此涼熱。但若將一貧、一富丟下不管的話,他們最終卻必定趨異,貧者愈貧!富者愈富!」
「強者會鍛煉自己愈強!富者會收藏積蓄愈富!」
「沒人會因為自己富有而散財,沒人會因為自己強大而廢功……人的追求,就是『不同』!」
「天道求同,人道趨異!天人之歧如此,誰,能彌平?!」」人啊……天下億萬生民,若人心尚異,又談何大同世界?若人心懷私,又如何天下大公?「」最重要的,當人與人本就不同……當這不同只會被擴大而不會被縮小的時候……天下太平,又從何談起?「」對匍匐於諸神腳下,無力也無智作出反制的民眾來,那些高居天空的神祇到底叫不死者還是叫皇帝,真得有區別麼?「」當然有,不死者的理政,不會和皇帝一樣暴虐貪婪……「
說著說著,雲沖波的聲音也小了下去,迄今為止的閱歷,與從顏回到子貢的無數交流,足以讓他明白,自己這種辯解的無力。
(最重要的,是太平道眾們,根本阻止不了」不死者「變成」皇帝「吧……)
回憶著小天國的經歷:不死者間的相互制衡固然微妙而有效,卻只限於他們之間,階下諸將,對他們的影響幾乎是無……不,或者應該說,根本就沒有幾位將相,會去嘗試著反對不死者的決策。
(而且,正是這樣的相互牽制,才導致了不死者間的戰爭嗎……)
「可,這樣說的話……你認為,渾天與東山的爭鬥,無言和蹈海的矛盾,那些都不是小天國失敗的原因……?「
突然想到,這樣的問著,雲沖波竟沒來由感到一絲輕鬆,畢竟,袁當這樣的說法,部分程度上,也等於消解了」他的責任「,如果這個事業真是注定失敗,那麼,蹈海或許就不必被加以更多責難吧?」你根本就說反了。「
不耐煩的揮著手,袁當道:」不死者間行的,仍是『人道』,就算有時他們也能以極大的自律來約束自我,但終究沒法去身體力行的踐行『天道』,他們所作的,反是不斷強化自己,令自己越『有餘』……而越是這樣,他們離其它人就越遠,到最後,飛向天空的諸神間,必有一戰。「」……天無二日,這也是不變的真理啊!「」可是,這樣說的話……「
被這一連串的事情衝擊,雲沖波覺得頭昏目眩,卻仍然能夠想到某個重要的事情。」但是,太平呢?「」你自己也說過啊,太平……他不是成功了嗎?他不是把『太平世界』建立起來了嗎?「」他……什麼都沒告訴過你嗎?「」他說過,他說過一些……「
露出複雜的苦笑,袁當表示說,在太平與自己的交流中,曾經流露出一些隻言片語,雖然當時的袁當沒法理解,但事後想來,那卻有可能是關節所在。」他說過,六億神州盡堯舜……當時,我沒有立刻明白,但事後,我卻無數次的因這句話而顫抖……「」他,真能作到?!「
片刻的思索後,雲沖波同樣陷入震驚,他當然明白那句詩是什麼意思,大夏歷史上最著名和被視為最高尚的兩個聖王……沒人會不懂那代表什麼意思。但卻沒人會相信那真是要表達這個意思。
那是,何等的自信……或者說,狂妄?!
「我想了一年,整整一年,結論是我作不到……而之後,我在這裡想了三千年,整整三千年,結論仍然是,我作不到……」
眼中似要噴出火來,袁當對空揮拳,嘶聲道:「我回憶了他對我說過的每句話,我把它們掰開、揉碎、咀嚼了無數遍……但,我就是不明白。」
「他,到底是怎麼作到的?」
「喚起民眾千百
齊心
不周山下紅旗亂……笑話,我知道有一百種辦法練出百戰死士,我知道有一千種辦法讓民眾對我如癡如醉……但,那有什麼用?」
「所有這些,只能生長出新的皇帝,卻不可能,通往……通往那個太平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