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門,樊家崗。
從廣濟河南岸撤退下來,轉眼間已一個晝夜。
郭藥師率部追擊至廣濟河北岸後,卻因為玉尹下令拆毀浮橋,炸毀渡口設施,而不得不暫時停下腳步。七十枚掌心雷,把廣濟河北岸東西三十里範圍內的碼頭全部炸毀,渡船盡數燒掉。如此一來,郭藥師即便有心渡河,一時間也找不到辦法。
也正是因為這樣,玉尹才能安穩從南岸撤下來。
只不過,他並未返回牟駝崗,而是直接撤到了樊家崗。牟駝崗的輜重,還有天駟監的馬匹草料,已轉移大部分。剩下些許糧草,在李綱一聲令之後,也被盡數銷毀,真正做到了不給金軍留下一粒糧食。而此時,金軍左路元帥完顏宗望也率部抵達廣濟河。不過,由於碼頭和渡船被毀,完顏宗望只得下令,休整兵馬。
不過,所有人都清楚,女真人已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早晚會兵臨開封府。
但對玉尹來說,確是一個難得的喘息之機。
郭橋鎮大捷,或多或少驅散了籠罩在開封府上空的陰霾。虜賊似乎也不是不可戰勝,一時間開封百姓少了許多惶恐。連帶著,讓李綱在朝堂上也增添不少底氣。雖然他不願意接受玉尹,卻又不得不承認,玉尹的勝利確確實實為他帶來許多好處。
欽宗皇帝,已不再想著逃跑。
甚至有人勸說他離開東京的時候,還被臭罵一頓。
內心深處。李綱對玉尹頗有些感激。只不過這心裡面對玉尹,還是存著些許芥蒂。
「老夫,要走了!」
玉尹剛安頓下來,便迎來了一個客人。
宗澤坐下後,並未和玉尹道喜,而是平靜的告訴玉尹,他將要離開東京。
玉尹聞聽一怔。「老大人要去何處?」
「得小乙之助,前夜官家與我詳談之後,命我除京畿東路兵馬副元帥之職。今日便要前往濟南府。」
「老大人,要去濟南府?」
玉尹愣了一下,緊蹙眉頭片刻後道:「莫非京畿東路不穩?」
「正是。」
玉尹突然想起來。京畿東路宣撫使,不正是那歷史上頗有名氣的大漢奸劉豫?
難道說,這廝也要歸降不成?
「韓民毅攻克雄州,使京畿東路動盪不安。
有細作回報,劉豫受蔡京舉薦,有意撤離濟南府,前往揚州與太上道君匯合……老賊真個誤國,而今局勢,他不思報國,竟想著一朝二帝。意欲令太上道君在揚州登基。卻不想想,一俟劉豫讓出濟南府,則京東必亂,開封亦受到波及。
官家命我即刻前往濟南府,將劉豫拘禁。
同時還使杭州都監關勝率部前往蘇州。迫使太上道君不得輕舉妄動……我本欲留守開封,與小乙並肩作戰,卻不想……不過小乙也不必擔心,虜賊雖氣焰囂張,也只是虛張聲勢。王稟死守太原,擋住完顏宗弼大軍。使得虜賊渡河之後不過六七萬之數。如此兵力要想攻克開封,絕非易事……李伯紀雖說不擅兵事,卻是個知輕重的人。他已決意死守,等候老種相公等援兵抵達,虜賊成不得事。」
玉尹聽罷,沉默了!
宗澤出任京東兵馬副元帥,有些出乎他意料。
歷史上,玉尹記得宗澤是出任了河北兵馬副元帥,怎地現在卻變成了京東之地?
不過也好,不管是京東還是河北,都極為重要。
更不要說這京畿東路,是開封側翼。宗澤去了濟南府,想來能保證開封側翼安全。
只是,卻不知未來那河北元帥府,又將是何人出掌。
「老大人,何時動身?」
「即刻啟程,特來與小乙道別。」
「這麼快就走嗎?」
玉尹猶豫一下,卻一咬牙,輕聲道:「老大人此去濟南府,帶多少兵馬?」
「開封兵馬大都難以調動,李伯紀從殿前司為我抽調了六百悍卒,並安排金槍班直徐寧為先鋒。」
「徐寧?」
玉尹想了想,搖頭苦笑道:「徐寧或許是個不錯的人選,但我以為還遠遠不夠……劉豫既然有意離開濟南府,怕已做好準備。老大人手中若沒個信得過的幫手,也是麻煩。」
「那小乙可有什麼推薦?」
玉尹心中不捨,卻知曉輕重。
再者說了,李綱決意死守,那龐萬春麾下的黑旗箭隊,便沒有了用武之地。
所以在思忖片刻後,他起身走到大帳門口,沉聲喝道:「吉青,著龐萬春、牛皋前來。」
「喏!」
玉尹轉身對李綱道:「不瞞老大人,我手下確有兩個可用之人。
一個叫龐真,另一個叫牛皋……龐真是我在杭州時招攬來的山賊,麾下有黑旗箭隊二百,騎射精湛,行動如風。我向老大人買巴州馬,便是準備配給這支黑旗箭隊。
郭橋鎮一戰,這支兵馬也建立了奇功。
龐萬春此人有勇有謀,跟著我確有些可惜,倒不如讓他跟隨老大人,說不得前程遠大;牛皋牛伯遠是魯山人,本是禁軍步軍司的將虞侯。此人武藝高強,頗懂得治兵之道。這兩個人,皆為能人,便投到老大人帳下,還請老大人多多提攜。」
「這個……」
宗澤本是隨口一句,哪知道玉尹居然真的推薦了人選。
龐真和牛皋?
沒聽說過!但玉尹如此誇讚,說明這兩人確有真才實學,倒是讓宗澤頗有些心動。
此去濟南府,凶險萬分,困難重重。
那劉豫手握京畿東路兵馬,既然已決定南下。想必對他也會有所提防。身邊若沒幾個可用之人,還真個是一件麻煩事。只是這樣一來,不免有橫刀奪愛的嫌疑。
不過,宗澤終究是個有決斷的,再猶豫片刻之後,便有了主意。
「既然小乙推薦,想必也是兩位好漢。老夫便卻之不恭。」
他停了一下,又輕聲道:「太子讓我轉告小乙,今晚若有閒暇時。請往潘樓一行。」
這一句話,透出了很多意思。
宗澤是太子趙諶的人,換句話說。他和玉尹已經站在了一條戰線上。
趙諶這時候找玉尹,必然是有事情發生。玉尹心裡一咯登,便點點頭,答應下來。
不一會兒功夫,龐萬春和牛皋來了。
玉尹把事情與他二人說了一回,龐萬春還好,畢竟得了玉尹的風聲;可牛皋卻不太願意,言不願離開東京。玉尹知道,牛皋是覺著他得了玉尹許多關照,偏偏什麼事都沒做。就要跟隨他人離去,心中有愧。內心裡,怕也有些想要前往濟南。
畢竟,宗澤為京畿東路兵馬副元帥,品級比玉尹高出許多。
不管怎麼看。跟隨宗澤都是一個極好的選擇。但礙於情面,所以才開口拒絕。
玉尹又好生勸說牛皋一番,這才讓牛皋答應。
不過,牛皋提了一個要求,他可以離開玉尹,卻希望他的長子留在玉尹身邊。也算是盡他的心意。
牛皋長子名叫牛通,年十八歲。
長的是很壯實,人高馬大,使得一口好刀,在開封這兩年一直跟隨霍堅做事,也闖下『金毛太歲』的諢號。雖比不得牛皋武藝高強,卻不遜色於霍堅王敏求等人。
玉尹滿口答應,牛皋這才再次告謝,和龐萬春退出大帳。
宗澤已經離開了軍營,臨走之前,他告訴玉尹,他會在戴樓門內,宜男橋畔等候龐萬春和牛皋。玉尹在思忖片刻之後,決定從手下再抽調出二百人步卒,連同龐萬春的黑旗箭隊共四百人,一同隨宗澤前往濟南府。這樣一來,宗澤手中便至少有一千人。
至於龐萬春和牛皋的軍籍,倒也容易解決。
待會高堯卿過來,讓他去殿前司消了兩人的軍籍,轉到兵部即可。
想必李綱也不會為難兩人,畢竟京東之地同樣事關重大,宗澤手中只有一千人,的確是有些少了。
解決了這件事後,天將傍晚。
玉尹又巡視了一下軍營,便與董先說了一聲,帶著高寵何元慶兩人進城,直奔潘樓而去。
趙諶的召喚,不能不去。
雖然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想必是和他有關。
趙諶,可說是玉尹而今在朝中唯一的依靠,所以無論怎樣,他都不可能不聽從召喚……華燈初照,開封城裡一片蕭條。
但見開封府衙役和軍鋪鋪兵在街上巡邏,一個個面色緊張,一派如臨大敵的模樣。
玉尹還遇到了石三,只是沒有詳談。
石三很忙,被委以汴河大街、桑家瓦子等幾條街道的治安。
見玉尹,他也只是點點頭,招呼了一聲,順便告訴玉尹:不必擔心家裡出事……石三在觀音巷和觀音院增設兩家軍鋪,極大程度的保證了玉尹一家不受波及。
這也是他職權之內,唯一能給予玉尹的幫助。
對於石三,玉尹心下非常感激。
所以在猶豫了一下後,輕聲提點石三道:「三哥若有餘力,不妨在榆林巷添些人力。」
「榆林巷?」
石三一怔,旋即脫口而出道:「小乙說的是潘樓?」
「嗯!」
「好,我這就去安排人手。」
雖然不知道玉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可石三還是決定,聽從玉尹的吩咐,抽調些人手出來。他親自帶人,去榆林巷巡邏……想來玉尹自家弟兄,總不會害了他。
玉尹點點頭,便和石三分手。
他領著高寵何元慶來到潘樓外,卻見潘樓門前。人可羅雀,冷清至極。
也難怪,女真人已經到了廣濟河畔,距離開封府甚至不到百里之地。便是那些達官貴人,豪商縉紳,也不會在這個時候來吃喝玩樂。大戰一觸即發,有門路的。已帶著家人逃離東京。沒離開東京的,也多是待在家中,戰戰兢兢。惶恐不安。
許是得了吩咐,玉尹走進潘樓,並未見人阻攔。
不過。他感覺得出來,潘樓周圍守衛森嚴,不時能見到全副武裝的骨朵子。
「咦,周教頭?」
玉尹走進潘樓之後,便看到在樓門口擔任警戒的,竟然是個熟人。
御拳館地字房教頭,花刀周鳳山!
起來,玉尹和周鳳山之間也存著矛盾,他萬萬沒想到,堂堂御拳館的大教頭。居然來這裡做保鏢?
周鳳山看到玉尹,只笑了笑。
「主人家在二樓的集賢亭等候小乙大駕。」
「多謝了!」
玉尹和周鳳山拱了拱手,心中卻感到萬分奇怪。
按道理說,趙諶找他來,應該是由五龍寺的內等子和骨朵子來保護。怎地會把周鳳山找來?若說周鳳山加入了五龍寺,倒也能說得過去。可問題是,周鳳山的裝束和打扮,卻不像是五龍寺的內等子,更像是看家護院的武師。趙諶,這又算唱的哪一出?
心裡奇怪歸奇怪。可腳下卻沒有耽擱。
玉尹來潘樓也不是頭一回,所以輕車熟路,逕自上了二樓,來到集賢亭雅間門口。
輕輕叩門,就聽到屋中傳來一個聲音:「是玉小乙嗎?」
是個女人?
玉尹又是一怔,剛要開口,卻見房門打開,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十八姊,怎會是你?」
「小乙進來說話。」
十八姊朱璇側身讓開一條路,玉尹閃身走進房間。
但見屋中,端坐一名女子,赫然是茂德帝姬趙福金……
玉尹進屋之後,朱璇便退了出去,卻讓玉尹一時間手足無措,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是趙諶找我嗎?
怎麼變成了茂德帝姬!
「玉小乙,你好大膽子。」
趙福金卻不給玉尹思考的機會,拍案而起,「你可知道,你惹了多大的禍事?」
禍事?
玉尹搔搔頭,有些迷茫問道:「卻不知公主所言,又是何意?」
趙福金粉靨透著一抹紅暈,惡狠狠道:「你自己做了什麼,你竟然不知道嗎?」
「還請公主指教。」
「那我問你,你擅自領兵前往郭橋鎮,可是樞密院差遣?」
「這個……」
「你休要說是小哥命你前往,我問過小哥……他雖然竭力為你遮掩,但我知道,根本就和他無關。」
玉尹,沉默了!
趙福金坐下來,歎了口氣,「不過,這倒不重要,小哥既然出面,樞密院也不會尋你麻煩。再者說了,李綱李尚書也為你補發了調令,便是追查也不會有麻煩。」
這一驚一乍的……
玉尹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剛要開口,卻聽趙福金道:「可你去郭橋鎮便去了,又為何殺了汪伯彥的族弟?」
「啊?」
「你要否認嗎?」
趙福金怒道:「那汪梃的家人,已告去開封府。
若不是太師把狀子壓住,少不得你這時候,已經進了開封府大牢,不見天日……」
汪梃?
玉尹臉上露出疑惑之色。
「慢著慢著,公主說我殺了汪梃,又是哪個?」
「你還裝……汪梃不管怎樣,也是同進士出身。哪怕他丟了封丘縣,不戰而逃,自有朝廷律法治罪於他……你不過一區區兵馬使,焉得這般膽大,擅殺朝中大臣?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視同謀逆!」
封丘縣令?
玉尹這才回想起來。
他率兵渡廣濟河前往郭橋鎮的時候,的確是有這麼一個人,要強行通過浮橋,被他斬殺。
只不過,後來連番和金兵鏖戰,便忘了這件事。
趙福金而今突然提起此事,也讓玉尹嚇了一跳,心裡面頓時一慌。
「這件事,開封府也只能暫時扣下。
你還算聰明,利用大宋時代週刊為你好生造勢,便是官家這時候,也不會尋你麻煩。不過,你卻惡了汪伯彥,還需多加小心。汪伯彥和九郎關係密切,又甚得官家看重,官拜直龍圖閣學士,絕非你能夠對付。太師也是看在太子的情面上,才沒有尋你麻煩。但你要有準備,一俟金兵退走,汪伯彥那些人絕不會善罷甘休。」
玉尹,沉默了!
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同時更明白,他的確是惹來了一樁禍事。
「那……」
「這件事,聖人也聽說了。
她要我轉告你,若有機會,還是脫離東京……待大戰結束,聖人會為你設法謀一個外放的位子,你想去哪裡,要有所準備。小哥暫時不方便出來見你,所以……
若真到了那時候,小乙且忍一忍,等事情過去,聖人再設法為你周旋。」
聖人,便是而今皇后朱璉。
而趙福金所說的太師,則是朱璉之父朱桂納。
本來,朱桂納是一方節度使,趙桓登基之後便把他召回東京,暫時除開封府尹之職。
玉尹聽罷,默默點頭。
只是這心裡面,卻生出莫名悲哀。
自己殺了那麼多女真人,立了大功……可沒有封賞不說,還要因為一個棄城而逃的汪梃,面臨被問罪的風險。便是這次大獲全勝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狼狽而走?
玉尹越想,就越是覺著憋屈。
這心裡面頭一次覺著,他所做的種種努力,只怕最終要化為泡影。
若文官不怕死,武將不貪財,則天下太平……可問題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趙福金起身,走到玉尹身邊。
嘴巴張了張,想要說些安慰的言語,可這話到嘴邊,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勸說……
一直覺著,太祖定下的祖訓正確無比,重文輕武,趙氏子孫不得殺害士大夫。可到頭來,卻寒了天下英雄的心。
「小乙,也不必擔心,我定會設法為你周旋。」
嗯?
玉尹聽了這話,不禁抬起頭來。
趙福金卻滿面通紅,覺著自己這句話說的有些孟浪。
他是自己什麼人?為何要為他周旋?
可話說出口,也無法收回,只得哼了一聲,輕聲道:「小乙,你自己便多保重吧。」
完,趙福金拉開房門,頭也不回便走了。
朱璇也隨著趙福金走了,甚至沒來得及,和玉尹說一句話。
站在空蕩蕩的集賢亭房間裡,玉尹呆愣半晌後,輕輕歎了口氣,心中有一種莫名的失落……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