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夫人走後,獻帝瞧了瞧賈仁祿,冷冷的道:「這裡不需要你了,你出去吧,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進來。」在他眼中何三是曹丕派來監視他日常生活的探子,自己的一舉一動,乃至於和夫人行房帷之事,都逃不出他那雙賊眼的窺視。獻帝心中對其厭惡已極,實不想和他多說半句。
賈仁祿應道:「是。」卻不動地方。
獻帝皺起眉頭道:「我讓你出去,你沒聽見嗎?」
賈仁祿道:「聽見了。」站在那,一動也不動。
獻帝臉色微微發紫,正要發作。那老者其實不是什麼陳太醫,而是楊彪,笑了笑,悄聲道:「仁祿,你就別再逗皇上了。」
獻帝大為驚愕,道:「難道他不是何三?那他是?」
楊彪悄聲道:「他便是大漢驃騎將軍賈福,是來救皇上的。」
獻帝吃了一驚,道:「什麼,他便是賈……賈……」
賈仁祿道:「噓。」說著揭下面具,道:「當年在許田圍場,在下曾有幸一睹芝顏,只不過那時在下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卒子,閣下肯定沒什麼映像。」
獻帝聽他提到許田打圍,往事歷歷,如在目前。那時他騎著逍遙馬,帶著寶雕弓、金鈚箭,馳騁於萬眾之中,耀武於三軍之前,當真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騎著爪黃飛電緊跟在他左手邊的便是曹操。當時他恨曹操入骨,恨不得一箭將他射個透明。可是現在回想起來,曹操再有不是,也沒將他攆下皇位,還給他一個好老婆,待他著實不錯。而曹丕接位之後,變本加厲,不但將他趕下皇位,還不給他好日子過,將他幽於此間,形同囚犯,度日如年。曹丕登基之後,一應御用之物,都按造大魏的規矩重新造制。那把寶雕弓、連同幾百枝金鈚箭曹丕是用不著了,便賜給獻帝作個念想,如今這些東西都束之於庫房的高閣之中,上面積滿了灰塵。弓猶在,箭未失,而斯人已逝。獻帝忍不住悲從中來,頰上流下兩行清淚。
正出神間,驀地裡一個影像在腦海中閃現,眼前彷彿見到一個馬臉醜漢騎著一匹劣馬,身背彎弓,腰挎腰刀,左手提著箭囊,右手拎著長槍,跟在曹操之後。他抬頭向賈仁祿瞧去,滿臉詫異的神色,低呼:「是你!」
賈仁祿笑道:「想起來了?」
獻帝道:「嗯,想起來。當時你跟在曹公之後。沒想到忽忽數年,你成了驃騎將軍,而我卻成了階下之囚。」
楊彪道:「皇上不必太過悲傷,仁祿此來就是為了營救皇上。」
獻帝擺了擺手,道:「我早已不是什麼皇帝,昔日稱謂再也休提。」
楊彪道:「仁祿可是皇叔的人,皇叔忠於漢室,當年他誤信人言,以為皇……您已經死了,為延續漢室,這才迫不得已而繼帝位。一旦皇叔知悉皇上仍在世間,必會禪位於皇上。皇上此次不但能重獲自由,更可重新登基為帝,執掌江山,子萬姓,而統萬民。老臣這些年來苟延殘喘,盼來盼去,就是盼著這一天。只要能再次見到皇上穿上龍袍,坐上龍椅,老臣就算立即死了,心裡也歡喜得緊。」
賈仁祿心道:「老子只保證他不會死,可沒擔保他能再當皇帝。你這老小子,怎能當面瞎扯蛋,到時獻帝當不成皇帝,豈不要怪我不講信用?劉備苦心孤詣的籌劃了這些年,為來為去,還不就是為了這個皇位。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東西,焉能拱手送人?獻帝突然『復活』,劉備說不定會高興得神經病發作,然後不管用什麼辦法也要除掉他。這小子這次能保住性命,已是前世翻爛幾百本四十二章經,敲穿幾百隻大木魚,這才修來的。若是得隴望蜀,還想上位,那連老子也保不住他了。」
獻帝顯然也不信自己能再當皇帝,搖了搖頭道:「我現在只想找個僻靜所在隱居,了此殘生。至於當皇帝什麼的,我早就絕這個念頭了。」
楊彪跪倒在地,老淚涔涔而下,道:「皇上,您這一雙肩頭,挑著中興漢室的萬斤重擔,可不能心灰意懶啊。」
賈仁祿心想:「這老頭還真是死腦筋,怪不得曹操死心踏地的想要殺你。要不是老子要靠你這把老骨頭來打鄴城,早就手起掌落,將你腦瓜打個稀爛。」說道:「當皇帝的事,慢慢再說也還不遲。而今當務之急就是趕緊想辦法救長樂公逃出生天,至於以後的事,等長樂公脫險之後,咱再從長計議。」
楊彪道:「老糊塗了,老糊塗了。眼下皇上的安危是第一要務,老朽竟捨本逐末,置皇上的安危於不顧,計較這些細枝末節,真是該死。」
獻帝道:「老太尉赤心為國,我心裡好生感激。可是……」
賈仁祿接口道:「先別說這些沒用的,這裡正好三個人,咱們三個臭皮匠,剛好頂個諸葛亮。這該如何脫險,咱們好好合計合計。」
楊彪道:「有你這個智計無雙、神機妙算的軍師在此,誰還敢亂出主意?這主意自然由你來出,老朽聽由差遣。」
獻帝點點頭,道:「此間戒備森嚴,仁祿竟有辦法進來,履險如夷。這份本事令人好生佩服,我也聽由差遣。」
賈仁祿笑著對楊彪道:「當真?」
楊彪道:「那還能有假?」
賈仁祿道:「別人倒也罷了,就怕你這個老頭子不聽我號令。」
楊彪道:「只要能救出皇上,你說什麼,我便幹什麼,就算送了這把老骨頭,也是無怨無悔。」
賈仁祿道:「在長樂公面前,你可不能說話不算?」
楊彪脹紅了臉,道:「既便皇上不在,我又豈而言而無信?」
賈仁祿道:「好,這一次咱們旨在救人,至於舊日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暫且擱在一旁。先生可不能再提帝位之事,待此間大事一了。你愛怎麼勸便怎麼勸,老子也管不著。不過咱醜話說在前頭,我只保證長樂公安全,可從沒保證他能再當皇帝,到時你可別拉老子淌這渾水。」
楊彪一怔,微一沉吟,道:「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賈仁祿問獻帝道:「在下見您面色蒼白,像是病得不輕,不礙事吧?」
獻帝掀開錦被,翻身而起,道:「不礙事,不礙事。其實孤沒什麼病,只是被幽於此,不得自由,心裡堵的慌,抑鬱成疾。現在見到了你們,這病就好了一大半了。」
賈仁祿笑道:「那就好,那就好。這幾天內在下就要有所行動,到時您要是臥床不起,我們還得給您準備擔架,太也麻煩,呵呵。」走到窗邊,抬頭望著屋頂,長歎一聲:「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閣下被逼禪位,身遭幽囚,這心中的愁悶,就如同一江春水一般流之難盡。鬱鬱成疾,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在下方才聽丫環說您舊病復發,略一凝思便知您得了什麼病,於是便將楊老太尉請來,果然藥到病除,著手成春,看來老子看病的本事也見長,哈哈。」
想到自己沒有經過望聞問切這四門醫家必須功課,便診斷出獻帝的病因,華佗扁鵲怕是沒有這樣的能耐,不禁有些得意洋洋。可過了良久,卻不見二人拍他馬屁,不由得微感詫異,回頭一看,只見二人瞠目結舌,表情十分古怪。他知道自己又洩漏了天機,恨不得抬手給自己來三個大嘴巴。心想:「這首詞是南唐後主李煜亡國被俘後所作,現在李煜還沒出生,難怪他們這副表情了。據說這詞作成後不久,宋太宗聽了『小樓昨夜又東風』及『一江春水向東流』這兩句,龍顏大怒,當即下旨將李煜毒死,這首詞可以算得上是他的絕命詞了。李煜身為一國之君卻酷愛寫詩,又酷愛泡妞,史家評價他『好聲色,不恤政事。』好聲色不愛幹活,這點跟老子挺像,只可惜老子只會盜詩,不會寫詩。其實他不會治理國家也就罷了,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具備唐太宗、康熙大帝那樣過人天賦,既會寫詩又會治國。可是他亡國被囚之後仍不老實,整日價盡寫些酸詩來抒發胸中鬱悶,這不是找死麼?」
「同是亡國之君,劉阿斗就比他好多了,一句『此間樂,不思蜀。』撿回了一條命。世人都說阿斗扶不起,也有人說阿斗其實很聰明,這話是故意說給司馬昭聽的,為的就是救自己一命。阿斗要真有這麼聰明的話,如何會被黃皓耍得團團轉,以至國家滅亡?依我看來,阿斗其實就是一個白癡,只不過傻人有傻福,這句話誤打誤撞竟說對了,他要是聰明點的話,怕就要橫著被人抬回故鄉埋了。鄭板橋同志有一句話說的很好:『難得糊塗。』有些事情回想起來很痛苦,忘記了也就快活不少。可是『難得糊塗』還不是忘卻煩憂最高境界,畢竟這糊塗是裝出來的。像劉阿斗那樣『真正糊塗』那才沒有煩擾呢。司馬昭令人當著他和蜀中降官的面跳蜀舞,其他人在異國他鄉陡然間見到正宗地道的蜀國舞蹈,不由得悲從中來,潸然淚下,衣襟盡濕。可他倒好,竟看得個口歪眼斜,哈拉子亂流。司馬昭見他這副德性,便問他:『頗思蜀否?』阿斗同志想也不想,脫口而出:『此間樂,不思蜀。』可見他根本沒把亡國當回事,心中哪來的煩擾?獻帝這小子既不像李煜那樣會吟詩作詞,直抒胸臆,又不像阿斗那樣傻頭傻腦,無憂無慮。胸中鬱悶得不到排遣,越積越多,不生病才怪呢,老子要是不來,估計用不了幾天,他便兩腿一挺死翹翹了。其實那樣對他來說,倒是一種解脫,到了劉備那,對他來說,只不過是換一個地方囚禁而已。」
獻帝出了一會神,喃喃地道:「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說的多好,我昨夜獨上層樓,遙望許都,回首往事,心中雖有千言萬語要講,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以致鬱鬱成疾。將軍只用了一句話,便道盡我心中所想,足見將軍胸羅萬有,此次定能救我脫困。」
賈仁祿臉上一紅道:「在下不識愁滋味,才會有這麼多感慨。閣下識盡愁滋味,獨上層樓,自然是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了。」
獻帝雙眸一亮道:「對的,對的。我當時就是這個心情,將軍實在說的太好了,脫險之後我一定要向將軍好好請教詩詞之道,俾使我可以寫些詩詞,抒發心中苦悶,不然這些苦悶憋在心裡,日子久了又怎會不生病?」
賈仁祿雖說臉皮甚厚,但自知之明還是有的,自己肚子裡有幾斤墨水,他心中自然有數,道:「這個嘛,等脫險了之後,咱再從長計議,從長計議。不說這個了,這幾天咱就要有大動作,閣下當提前作好準備,別要到時火燒眉毛,再這個沒帶,那個落了,那時老子保命要緊,可就管不了你了。」
獻帝道:「那是自然,我現在就吩咐內人著手準備。」
賈仁祿道:「嗯,這可是逃難,不是出遊。別動不動就整一個大包裹。撿重要的拿,實在非帶不可的才帶,錢就不必帶了,老子這裡有的是,出去後有你花的。」
獻帝道:「這節我理會的。」
賈仁祿道:「府中下人多是曹丕的眼線,閣下當多加小心,這事可關係的閣下的安危,馬虎不得,若是走漏了風聲,讓曹丕有所警覺,你可就要死翹翹了。」
獻帝面色凝重道:「嗯,我會小心的。」
便在這時,屋外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太醫進去了這麼久也不見出來,定是遇到什麼難題了,婢子過來看看有什麼要幫忙的?」
只聽曹夫人道:「老爺得了重病,太醫正在裡間診脈,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擾,以免加重病情。」
賈仁祿心中一凜,將窗戶打開一條縫,從縫隙中向外瞧去,只見曹夫人搬了只矮榻坐在庭院中,手中做著針錢。她面前站著一名丫環,顯然是宮中侍衛見他們竄將進去,良久不出,便著這丫環過來打探消息。
賈仁祿大聲叫道:「他媽的,你這個老不死到底會不會看病啊?我見別人把脈都用一根手指,你卻用三根。這也還罷了,怎麼號了這麼久,也號不出結果來?看來你這個老不死的平時不用功,技藝不精。長樂公金枝玉葉,若是吃了你的藥,一命嗚呼,我怎麼和上面交待?還不快給我滾蛋!」說著向楊彪使了個眼色。
楊彪道:「你著急什麼?長樂公之疾乃過度憂鬱所致,豈同等閒?我不診斷清楚,如何下藥?再說這種病最忌驚嚇,你這般大呼小叫,萬一嚇著了長樂公,有起事來,你擔待的起?」
獻帝忙躺回床上,蓋上錦被,叫道:「哎喲,哎喲,我心口痛死了。陳太醫,我是不是不行了?」
楊彪道:「不礙的,不礙的,我開上副藥,你且吃吃看看。」
那丫環聽得裡間如此作答,又知何三在裡間,疑心盡去,道:「既然沒有什麼要幫忙的,那我去幹活了。」
曹夫人道:「嗯,你去吧。」腳步聲響,丫環漸漸走遠。
賈仁祿暗叫好險,悄聲道:「看來我們不能再呆,得趕緊閃人。」
楊彪道:「皇上多多保重,不日便有好音。」
獻帝道:「嗯,此番若能重獲自由,大恩大德,沒世不敢忘懷。」
賈仁祿忽地想起一件事,一拍腦門,道:「對了,現在這靈丹妙藥是有了,可尚缺一付藥引,長樂公可得費神準備準備。」
獻帝問道:「什麼藥引。」
賈仁祿道:「兩個替死鬼。」
獻帝神色詫異,道:「替死鬼?」
賈仁祿走到他跟前,伸嘴在他耳邊悄聲說了幾句。獻帝怔了一怔,道:「這計固然甚妙,但我們脫險,卻要連累兩個無辜之人,我這心裡著實過意不去。」
賈仁祿道:「這當口就別婆婆媽媽的了。不知你可有心腹之人,願代你一死?」
獻帝道:「你也看到了,這裡裡外外都是曹賊的人,他們一個個恨不得我早死,他們好早獲自由。如何有人甘願替我去死?」
賈仁祿沉吟道:「這人還不好從外面帶來,這可如何是好?」想了一會兒,只覺頭痛欲裂,也沒想出什麼像樣的主意,又道:「先這樣吧,反正我還是要留在府中的,走一步算一步吧。」
楊彪煞有介事的開了張方子,二人辭了獻帝,走出屋來,來到大門口。一名侍衛叫道:「怎麼去了這麼久?」
賈仁祿道:「這老傢伙也不知會不會看病,號了許久才慢吞吞的開了張方子,也不知是不是毒藥,吃了會不會死人。兄弟不識字,你給看看。」說著將方子遞上,那侍衛接過一看,只見上面龍飛鳳舞、潦潦草草的寫著一堆字,仔細端詳半天,竟只認出一個「花」字來,不禁大眼瞪小眼,氣極敗壞地將方子遞給了他道:「應該沒問題,你就照方抓吧。他媽的,要是毒藥才好呢,這裡我早呆膩味了。」
賈仁祿白了他一眼,道:「你懂什麼?長樂公可是個棘手人物,連皇上也不敢動他。他若是有什麼三短兩短,這裡的人全部都得死。你老兄若是嫌命長,就多詛咒他幾句吧。」
那待衛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了。當下侍衛搜簡一番,二人揚長而去。過了良久,賈仁祿拎著幾包藥回來,經過一條長廊,忽見一個丫環從他面前走過,正是他在柴房裡遇到的那個丫環,忽地靈機一動,一拍大腿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