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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向晚,楊格、馮國璋和副官王昌坐了一條懸掛著北洋水師龍旗的帶蓬機器船去紫竹林碼頭。這條船是用蒸汽鍋爐帶動凸輪傳遞動力使船體兩側的明輪轉動,「嘩嘩」的打著水緩緩靠攏碼頭。
英租界的錫克兵似乎已經熟悉了這條船,並不盤問,就連船上下來的三名身穿式軍服,腰上顯眼的配著轉輪手槍的清**人,他們也沒有過問的意思。倒是頗好奇的看了幾眼,用他們自己的語言小聲說著話,隨即就被一名穿著土黃色軍服,帶著殖民地式夏季頭盔的英**官叫走了。
臨海閣並不臨海,而是臨著白河,也就是大直沽、海河。臨海閣不紫竹林租界範圍內,恰恰與租界隔著一條不寬的、青石鋪成的街道。從河東的機器局到河西,紫竹林碼頭近,楊格沒有理由不從紫竹林租界經過走捷徑。
臨海閣並不高,只有三層,乃是西結合樣式的磚木結構。屋頂是兩重簷式,有挑起的屋脊飛角,有雲紋裝飾的瓦當,有彩漆描繪的圖案,絕對的國味道;可是門頭卻有些不倫不類的採用羅馬柱裝飾,門扇也是蘇格蘭木格子風格的產物,剛剛進門就能看到存著式建築常見的照壁或者說是門廳屏風,畫的卻是西洋的景物。
楊格揣著好笑的心情細細一看,好像還是油畫呢!
轉過屏風又看到背面有黃山迎客松出現,果真是西合璧啊,老闆吶,能不能不要這麼生搬硬套?稍微融合一下再搬出來現眼啊!
特定的時代,特定的地方,特定的「化」產物,折射出當今大清國人千年化傳承和西洋化之間無所適從的現狀。既然是無所適從,就必然有接受者、反對者、不偏不倚者、不聞不問者。臨海閣顯然是想用協調眾口,誰都討好的手段,為酒樓營造出一點點洋派的化氣息來。這種想法注定不會太討好,真正有藝術眼光和化素養的人會對此地的建築風格、化氛圍嗤之以鼻。
看來,請客主人還真把老子當成爬冰臥雪、血戰成名的武夫了!
楊格沒有理會慇勤迎客的跑堂的,掌櫃的,那些人自有王昌擋住,先行登樓的馮國璋很快回轉,雕工並不精良的木樓梯「登登」作響,樓上下來三人,當先一位年約五十,鼻樑上架著金絲邊的眼鏡,唇上、下巴蓄了三綹鬍鬚,方臉略瘦,鼻樑直,很有幾分氣,估計就是那個蘇南商人李鶴年了。他身後的兩位,楊格沒太注意,一個大約四十歲;一個不到三十歲光景,戴著有點像氈帽樣式的黑紡綢涼帽。
來人行到近前,深深一揖後,也不道破楊格身份,只伸手相請道:「鄙人李鶴年,有請大人,請。」
楊格能體會主人的好意,略點頭示意舉步上樓,馮國璋緊隨其側後,王昌樓梯口站住,左右掃視了一遍後,也隨之上樓。
身為副官,王昌可不敢對安全二字掉以輕心,參謀官遼東指揮武毅先鋒軍打死、俘虜了那麼多的倭國鬼子,倭國又是死不要臉,專出刺客的國家,能不想辦法找機會派出刺客報仇?可參謀官卻說,無妨,倭國真要做出這等事兒來,這個世界上徹底臭掉了,什麼脫亞入歐,什麼大亞洲協和,都他娘的會被人看破,變成閒扯淡,從而淪落為一個真正的野蠻國家,被世界所拋棄。
這些事兒太複雜,王昌不懂,也懶得去搞懂,該做啥就做啥,保障參謀官的安全,這才是副官的本分。
李鶴年包了三樓,也就是頭重簷和屋頂之間的所有房間,還樓梯口佈置了兩名看似護院武師打扮的人物。客人上樓之後,樓梯就封鎖了,使得三樓成為一個「與世隔絕」的清靜之地。
臨窗的主位上有清風送爽,扭頭可見海河上來往的船隻,也能看到暮色逐漸模糊的武備學堂「城堡」,再遠處,就是東北方向冒著黑煙的三根大煙囪了,那就是機器局。
李鶴年坐楊格右手邊,欠著腰身,帶著微笑輕聲言道:「下不知大人喜好,只聞聽馮大人說大人口味偏清淡,就自作主張定了淮揚菜。天津衛,臨海閣的淮揚菜可謂屈一指。此地條件差了一些,卻也只能權宜計較了。不知大人滿意否?」
楊格是為軍用被服廠的事兒來吃這頓飯,考察合作夥伴的,對地方、吃食並不挑剔,人家主人說的客氣,自然是要點頭應付幾句的,隨後便說:「楊格乃是粗人,不講究這些!李先生,趁著沒上菜,我想聽聽你為織布廠、被服廠作了哪些準備?特別是技術人才方面的準備。」
李鶴年是得過馮國璋囑咐的,早有準備,只是沒想到楊格辦事果真是直截了當,略一錯愕之下,笑著作了一揖,手指身邊三十來歲的年輕人說:「我來給大人介紹,這位是英國留洋學習織造技術歸國的林潤生,負責鄙人上海的紗廠,此番特意調來負責織布廠。」
楊格頓時高看了那年輕人一眼,微微點頭,年輕人揭下涼帽放胸前鞠躬答禮,還真有幾分英國佬的海盜式紳士風呢。
「這位葛成福乃是上海法租界有名的伯爾根成衣行出身,早三年前就是伯爾根成衣行第二號裁縫師傅,手藝僅次於伯爾根本人,尤其擅長裁製西式洋服、禮服、軍服。」
喲,李鶴年還頗會拉人呢!有海龜管生產技術,有成衣師傅管設計、裁剪,人家的合作誠意是足夠的。
「楊大人,可以上菜嗎?」
楊格點頭,李鶴年舉掌一擊,不多時,跑堂的小二就一連竄的上樓進了雅間,布上滿滿一桌子酒菜。
「李先生還有客人?」楊格目光瞟向李鶴年身邊的空座。
李鶴年看了林潤生一眼,林潤生起身,向楊格略欠身作禮後出門。李鶴年笑道:「不是什麼客人,乃是鄙人的侄女兒,早年間朝廷廣東、浙江組織留美童生,民間效從者眾,鄙人的兄長乃是信教的,就把侄女兒送到美國去唸書。一晃就是十多年了,兄長已去,侄女兒學有所成歸國來,孤苦無依,正好帶身邊幫忙。鄙人乃是商人出身,沒有功名也不曾讀得聖賢之書,隨意了一點兒,大人若覺不妥」
「沒什麼,既然是留美歸國的女才子,楊格倒不敢輕慢了。」說著,楊格起身拉開椅子欲走向門口,李鶴年急忙起身擺手道:「不可,不可,楊大人如此,下實惶恐之至,還請大人回座才好。鄙侄女乃是去取設計之式軍服圖樣,不久便來問大人安。請,大人請坐,商人家的女子當不起如此吶。」
客氣的說著,李鶴年舉起酒杯,又道:「大人,諸位,李鶴年雖是一介商人,卻也知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楊大人督率三軍,力挽遼東之狂瀾,保得大清天下國泰民安,又苦心孤詣,力排非議,推行移民實邊,解大河兩岸姓之倒懸,救人無數,造福大清,實為鄙人數十年僅見之一代英傑!今日,承蒙楊大人賞給鄙人薄面,鄙人才有機會此略備薄酒、聊表存心。鄙人實感三生有幸,無上榮光吶!來,鄙人提議以此杯酒,敬祝大人鴻圖大展,步步高陞!」
馬屁拍得真響亮啊!啥叫督率三軍?楊某人自領一軍都還是依帥、聶軍門、馮老大人放任使然;力挽遼東狂瀾也擔當不起,勉強守住海城一線而已;保得大清國泰民安是吹捧過甚之詞,那戰爭再打下去,恐怕就是國本動搖、民不聊生的結果了
商人的恭維話,當不得真!
滿飲一杯,楊格剛剛放下酒杯,就聽門外有腳步聲傳來,想必是林潤生接那李小姐到了?海龜呢!這時代還真有點稀奇,何況還是位女海龜。楊格再起身向門外望去,晃眼間看到的是一身西洋裙裝的洋女人,不對,人家是黑如雲,那如同濛濛秋水一般的雙眼也是黑色。
這是一位年輕的、洋派的、美麗的、氣質獨特的海龜女子。
一頭烏整齊而略顯蓬鬆的挽腦後,很隨意的用一條純白色錦帶紮著,沒有任何的珠寶飾物點綴,顯得清自然;標準的瓜子臉兒膚色白皙散出一種滋潤的、略帶粉色的光澤,可能是薄施脂粉的緣故;一雙眼睛不大也不小,卻有著濃密的、上翹的黑睫毛,自然勾勒出眼線來,反倒是眼神過於柔和了一些,顯得有些空濛,偶爾才露出一絲靈動;小巧上翹的鼻頭,搽了淡淡口紅的嘴唇,下唇與下巴尖兒距離似乎比常人多了一點點,卻又恰到好處。
粉藍帶灰色的裙裝用料考究,有型又顯得輕薄,束腰的痕跡很明顯,高高隆起的胸脯上緣有白色的薄紗覆蓋,薄紗下的一切都變得朦朧起來,引人遐想。裙裝有三層領,第一層領是主體的粉藍灰色;第二層領略小一些,是粉藍色,與肩之間形成大約30的夾角;第三層也是靠近肌膚的裡層,為純白色,映襯得修長的頸項、粉白的臉蛋顯白皙三層領層次分明,並不顯得臃腫,反而對比得肩背處單薄、弱,肩頭則圓潤了一些。
嗯,不愧是想作成衣生意的,就憑他侄女兒的這身洋裝,就足以見出他或者她的品味和追求了。
楊格心暗暗讚歎,實是因為他從不曾這個時代看到如李芷青這樣的女子,這樣結合了東西方女性幾乎所有優點的女子。靜而優雅,美麗卻不濃重,看似淡雅卻又似乎蘊含著無窮的色彩。隱隱然,楊格不自覺的內心裡拿這位李芷青與馮秀若作了對比,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合符自己的審美觀點以及對女人外形的要求。秀若東方、古典,柔和帶著剛毅和倔強,只是與別的女子外貌衣著上沒有拉開距離,無法造成對楊某人的視覺衝擊和驚艷之感。
呵呵,李鶴年是啥意思?第一見面就讓如此的美人兒出來拋頭露面?合作條件早已經談妥,合作意向定下,似乎無需如此?那麼,他肯定是別有企圖的嘍?難不成,李某人覺著第一軍參謀官年輕有為、風流倜讜、玉樹臨風、用情專一、英武神勇、前途光明……當真是舉世無雙,無可挑剔的第一漢子,大丈夫,好男兒,全天下女子非嫁不可的對象?
啊呸!老子偏不鳥你!
李鶴年暗自察顏觀色,覺出楊格看向侄女兒的目光有驚艷,有欣賞,有禮貌的距離感,還有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不過,年輕的將領的眼神依舊清澈,還刻意用柔和去掩飾鋒銳,有一絲警惕。
「鄙人來介紹,楊大人,這便是家侄女李芷青,字芙蘭,教名瑪麗。芷青,你不是說要見識大清國第一良將楊大人嗎?就眼前吶!」
身形高挑窈窕的李芷青早已看到主座位站立的軍服青年,也看清楚了他肩膀上的金色五角星,那就是大清國式軍隊的高級將領標誌。她面向楊格,雙手虛虛互扣放於左側前腰處,躬身屈膝之際略斜了右肩,乃是歐美淑女們的見禮方式,嘴裡卻用很標準的北京官話清脆言道:「民女李芷青見過大人。」
楊格略略點頭,伸手示意道:「李小姐無需多禮,請坐。」接著,又轉向李鶴年道:「李先生,人到齊了,可以吃飯了?」
這話楊格身邊的馮國璋頓時皺眉,心直叫:哎喲喂,我的致之老弟參謀官,這麼急著吃飯幹嘛啊?求求你啦,別留美歸國的洋派淑女面前丟咱第一軍的臉吶!王昌也有些驚愕,嘴巴微微張了張,又立即閉緊。
李鶴年有很錯愕,反應了片刻才醒過神來,笑道:「楊大人吩咐就是,咱們這就開始吃、吃飯。」
楊格向對面的李芷青露出一個微笑,略點點頭,端起飯碗道:「盛飯!」王昌急忙伸手接了,卻聽參謀官自顧自的說道:「咱們窮當兵的習慣了快吃快了,吃過飯該談事談事,該上戰場上戰場,只要手裡端著碗就不准說話,也不願說話!」
既然貴客如此說了,那就只吃飯不說話,連酒也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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