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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河縣城裡的槍聲傳到十五里外的蘆台,司令部裡的聶士成皺緊了眉頭,看著楊格那張益顯出黑紅之色的臉龐,心五味雜陳,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為好。
驅散那些讀書人,恢復寧河縣城的正常秩序,應該!可這事兒並不那麼簡單,《馬關條約》簽署時,京舉子們也曾聚集聯名上書,僅此而已,因為國家戰敗賠款、割地,對舉子們以及有知有覺的國人來說確實恥辱,卻還沒有危及自身利益。此番卻不同了,庚子年就停罷科舉,對天下學經學、習八股的讀書人來說,庚子年之前僅有一次會試和殿試的機會,而且,朝廷既然頒布了上諭,就說明即便是戊戌年會試了貢生,再殿試上高進士,也不會像乙未科和甲午恩科的進士們那樣,得到朝廷和地方任職的機會。
停罷科舉,乃是斷人生路啊!朝廷考慮欠妥,楊格也有進言失當之罪。
讀書人平素是沒膽子鬧事的,「學而優則仕」乃是普遍觀念,與其鬧事不如苦讀經書。如今仕途無望,又有人背後攛掇、組織著,哪有不鬧的?第一軍執法隊能平了寧河縣城的鬧事,能平天下讀書人的鬧事嗎?
馮義和也是一般的想法,聶軍門不好說,身為準岳丈的馮某人嘴下卻絕不會留客氣,當說就說。
「致之啊,天底下那麼多學子沒了出路,這事兒鐵定要鬧大,必然影響到朝廷。你能驅散縣衙處的讀書人,卻不能派兵進駐孔廟學宮?你也不能抓了那些讀書人和縣裡的學正?學宮裡的人都醞釀著聯名上書朝廷,不是寧河一縣,而是順天府各縣都有串聯,薊州、平谷、三河、香河、寶坻、武清、東安,以及遵化州及玉田縣,都有人到寧河學宮出入。你去看看蘆台小學,原本有學生三多人,如今只得寥寥七十餘人,還以司令部軍官們的子女為主。聽說,盛杏蓀天津籌辦西學堂也頗為不順,原擬民間賢達處募資十萬兩也只得作罷。你啊,是要聖上與全天下的讀書人對立啊!」
楊格面色冷峻,語氣為冷峻地說:「鬧事者,抓;鬧出格者,治罪,槍斃!我就不信太后老佛爺能利用這群腐儒幹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兒來。這些人,年輕者可以改學西學,年長者舉辦私學,啟蒙、掃盲,教會鄉人識字、算數,事兒多著呢!廷寄不是讓各省督學、提學、學政們擬出案子條陳朝廷嗎?朝廷和地方有辦學宮、養廩生的銀子,為何不可以拿來開辦學?那些老夫子們可以開私塾教無用的經學,為何不能教人識字?學而無以致用,成日階引經據典、誇誇其談、吟風弄月、附庸風雅,於國於民無一分好處,反倒看不起農人、商人、工人、軍人,斥之為賤民賤業、誣之為奇技淫巧、丘八武夫,洋人打上門來的時候,又見幾個讀書人能上陣殺敵御辱的?!卑職以為,經學八股之輩,為蠹蟲!對他們鬧事,卑職下手絕不容情!只有殺得狠了,這些人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才知道何謂真正的忠君愛國!」
聶士成、馮義和以及汪聲玲等人不禁目瞪口呆,怎麼也想不到楊格會如此說道,一聽之下又頗有道理,就算是讀書人出身的洋務派官員汪聲玲也不得不承認。
大清國以儒學為國學,以儒生治政、治軍、治天下,沒有洋人侵略之前尚可,洋人一來,儒生們的治軍、治國之術頓時土崩瓦解,甭說還手,連招架之功都沒有!
丁卯上諭,以移民實邊、舉辦交通電訊、裁整軍隊、提倡工商、推行西學為要。兩個月來,只有盛京、直隸、浙江、湖南四省積極響應,有所行動,其餘各省俱都採取觀望態按兵不動,甚至暗暗抵制朝廷諭令;或者有選擇的舉辦一些實業,如回任湖廣總督的張之洞就呈上興建蘆漢鐵路、擴大鐵廠的折子。
明眼人都察覺出來,丁卯上諭和停罷科舉、移民實邊三個事兒加起來,適當的時候,定然成為太后興師問罪於皇帝的口實。此時的讀書人們串聯、上書、密謀,無非就是暴風雨即將來臨的前兆而已。
楊格的態異常強硬,簡單說來就是一個字——殺!聶士成、馮義和等人雖覺楊格所言確乎是強國利民之論,卻也一時之間無法接受「以殺促變」的法子。
「致之,這事兒不可亂來,得商量著辦。」
聶士成的語氣不容置疑,這是聶軍門對楊格第一次加以限制。
「軍門大人,司令官!」楊格急眼了,說話的聲音也陡然提高:「這是革和守舊的關鍵時刻,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決戰,軟不得!第一軍的態若有半分軟化,朝廷之上的皇上、洋務派維派們就沒了根底和支持,又如何面對底蘊深厚的守舊勢力?!此時不僅僅牽扯的科舉問題,還牽扯到朝堂政治的終走向,也牽扯到軍事改革和移民實邊,大清國剛剛有邁上強國之路的行動,決不能因為這些個阻力把好不容易形成的大好局面拱手讓給守舊勢力,前功棄!這是一場戰爭,關乎國家未來年氣運的戰爭!」
堂上的高聲說話,令剛剛從漢沽趕回的劉松節止步於堂外,認真傾聽後,待堂上陷入一片寂靜時,他方才大步而入,立正致禮道:「卑職以為,楊參謀官所言極是,對守舊勢力的反撲,必須痛下死手!殺!只有殺得狠了,這個國家的所有人才知道不變不行!只有咱們外殺得狠了,朝堂上的人才沒有退路,硬著頭皮也要推行丁卯上諭!大清國,唯有如此才有強國之望,雪恥之日!」
悍將!兩個悍將!兩個年輕而膽大包天,視殺戮為解決問題佳辦法的悍將!兩個實際掌握了第一軍指揮權的悍將!
聶士成愣怔了一會,擺手道:「此事無需此爭論,明日,召集司令部,第二師各旅、團主官軍議決定,電報小站、西沽,周鼎臣、宋占標、傅春祥也別去德州、正定了,另派副手去。明日上午時,準時軍議。」
說完,聶士成一轉身,快步離開大堂,向自己的辦事房而去。楊格與劉松節交換了眼色,劉松節會意點頭後,楊格快步追隨聶軍門而去。這邊的馮、汪二人的工作,自然交給劉松節辦理了。
聶、楊二人前後腳進入司令官辦事房,聶士成轉頭看了楊格一眼,目光有些無可奈何,多的是憂慮,擺手示意楊格坐下後,說:「咱們第一軍,是勢必要捲入帝后之爭嗎?」
四十多年前,聶士成初投湘軍,再轉淮軍,一步步的爬上直隸提督之高位,自知身受國恩的背後是太后的懿旨,除卻李堂的提拔重用之外,沒有太后對淮軍的倚重,看得起還算善戰的聶士成,哪有今日的直隸提督聶某人吶!反倒是皇帝,親政不過年,楊格沒有建立殊勳之前,欲借戰爭削弱淮軍,以湘軍取而代之。從個人觀感來說,聶士成願意效忠於大清國的太后老佛爺。
楊格所言的守舊與革之戰,站守舊派背後的就是老佛爺,聶士成如果答允楊格的意見以武力支持皇帝的丁卯上諭,就勢必要與老佛爺公然作對,與守舊派開戰。這決定難下啊!
「致之,你先聽我說。明日軍議由你主持,聶某不言語,全憑軍議結果決斷,如何?」
「不,軍門,您是第一軍司令官,卑職絕不願意挾眾議要挾於您。卑職此來是想說一說關外的事兒。」
楊格源源本本,一五一十把關外找礦、招商,工業區規劃、建設,產品結構和產能預估,還有墾屯、抗災等情況說明之後,才轉入正題道:「軍門,第一軍已經與移民實邊嗎,關外礦業工業密不可分,移民實邊成、關外工業成,第一軍越強;此番朝廷鬥法,若守舊派取勝,移民實邊功敗垂成,弟兄們眼看著要到手的丁田、功田沒了,退役之後工廠幹活的機會沒了,會如何想?明年開春,全軍官兵的家眷都要北遷到關外,屆時,近二十萬人如何過活?此次第一軍表示強硬態,針對的是事而非人,朝廷上,誰支持移民實邊,改革維,咱們第一軍的利益就與之趨同,就要大力支持之。反之,第一軍的利益勢必遭到損害。有強大的第一軍,才有淮軍、北洋,才有李堂、聶軍門的地位穩固,強國才有希望。此時,千萬不能心慈手軟吶!再說,守舊派是守舊派,太后是太后,打壓下守舊派之後,太后還是太后啊,老佛爺還可以頤和園頤養天年吶!」
關外移民實邊、開辦工礦的勢頭喜人,前景誘人。
利益攸關,容不得聶士成不早早作出決策,容不得他明日軍議上持消極態。軍心吶,已經與年輕一輩軍官們和移民實邊捆綁一起了,身為主帥,此時不能被動的被軍心推著走,而應當站主帥的位置上,依靠楊格的協助,成為第一軍採取積極行動支持丁卯上諭的檯面人物。如此,聶帥軍的威望,北洋的地位,朝廷的影響力都會不降反增!
「唉,致之啊,總是你想得長遠,想得周全。那明日軍議還是老夫主持!」
楊格霍然起身立正致禮,大聲道:「謝謝司令官!」
「謝什麼謝喲。」聶士成作出決定後,心反覺輕鬆了不少,聞言微笑道:「我還是司令官,理應體恤軍心,應該嗯!去,去小學堂看看秀若。前番讀書人鬧事,女學舉辦困難,秀若不想閒著,就去小學堂做了女先生,頗得學童們喜愛哩。去去,司令部已經習慣沒有參謀官了,轉得動!」
「是!」
楊格轉身出門,聶士成搖頭苦笑,低聲嘀咕:這小子,今後成就當真不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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