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崇門內,龍潭寺旁的廣東會館。
進京趕考的舉子們霸佔了堂屋,廣東客商或廣東籍京官的家眷們則很能體諒的任由這些讀書人,未來的進士們胡鬧。所謂胡鬧,乃是這些傢伙根本就無心讀書,成天拿著什麼邸報抄稿、知聞錄之類的東西大聲嚷嚷,什麼黃花甸大捷、大房身殲敵多少,海城收復彷彿經由他們的說法,大清國就要戰勝倭國了一般。
事實是,倭寇還霸佔著旅順口,各部任職的廣東籍官員們回到臨時寄宿處提起國事都搖頭擺腦,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那些消息靈通一點的客商也約莫知道,朝廷都派李堂去倭國求和了!
今兒,舉子們鬧騰的越厲害了。也不知道是誰給他們漏了消息,說關外三將軍聯名上折,要朝廷開放柳條邊,移關內流民於關外,以軍事編制法組織屯墾、軍訓,簡而言之就是四個字移民實邊。
朝堂驚悚,這小小的廣東會館也是爭議頗多。
三將軍的折子無疑是對兩年的國策起了挑戰,也是滿族統治高層對日戰事問題上態衝突的延伸。朝臣們、舉子們從各自的視角來看待此事,得出的結論也大不相同。
朝堂上,以恭親王奕所為的洋務派、以翁同和為的主戰派又聯合一起,頗似十年前那般親熱起來。他們堅決支持移民實邊,認為邊防鞏固才是保住滿人老家、杜絕強鄰窺伺蠢動的根本之法。
他們說,祖宗定下的規矩的時候,老家沒有強敵威脅,今兒遼東還戰火之,俄羅斯國三番五次烏蘇裡起挑釁,白山老家、瀋陽祖陵岌岌可危啊!
反對者們大多是守舊的滿族親貴「漢人若肥,滿人必危」的論調甚囂塵上「祖宗規矩」是他們的法寶,每每洋務派、主戰派面前理屈詞窮時定然祭出,給對手的滿人一頂敗家子兒、漢人一頂居心叵測的帽子,甚至還要宗正、宗令和各王出面懲處之。
朝堂上還是反對派略略鼻優,會館裡的情形卻是一面倒!
眾人都熱議,有人甚至高聲宣稱,自己要考試的時候再作一片關乎移民實邊的錦繡章,打動主考大人,呈達聖聽。
也有人不願意那裡無謂的爭論、熱議。任何一個時代都有擅長理論者,也有擅長實幹者。左廂房,一名身材比之同鄉眾人略高一些,卻要偏瘦一些,顯弱的舉子提著籐條箱出門,走到堂屋旁略站了片刻,搖搖頭,逕直向大門而去。
門房大爺有些詫異,熱心的出聲詢問:「陳公子,你這是去哪兒啊?」「麥叔,我去天津投考武備學堂。,…
門房大爺頓時滿腦子的星星盤旋,啥啊?舉人老爺不參加會試而去考丘八兵讀的武備學堂?前途無量的舉人老爺隨時能進士及第、謀個別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好出身,這位舉人陳公子卻要放棄大好前程,去當丘八兵頭?武人大清國是沒有地位的!
錯愕間,那位陳公子已經大步走遠。從他的步速,門房麥老頭能夠體會出他的決心已下,難以回頭了。唉,廣東南海縣可能又少出一位進士啦!興許幾年、幾個月或者幾天後的會試期過,那位陳公子也會後悔莫及。
提著裝滿衣服和書籍的陳樹澤步履堅定,一如他的決心一般。年僅二十七歲的他是南海有名的才子,聲名僅次於相交頗深的康家兄弟,也或多或少的受到康廣仁的影響。那位老兄就看不起大清國的科舉、官場,空懷滿腹才學卻一直絕步科場,只浙江某道作了一個小吏謀生。
陳樹澤經常去香港、廣州,耳聞目睹下是西洋的先進和大清國落後,是西洋的開明和大清國的閉塞愚昧。至今,大清國人依然誠惶誠恐的打走洋人,衝著人家背影罵一句「蠻夷」殊不知西洋人眼裡,大清國才是尚未開化的蠻夷之地。西方化強烈的衝擊了陳樹澤,使得已經考取舉人功名的他清日交戰的時節裡,越的生出學西學,強國防之念頭。
西學,放眼大清國,唯有船政、水師、武備三學堂教授完整。既有強國防之志,又被武毅先鋒軍遼東的勝績鼓舞,有三將軍聯名折子的推動助力,使得陳樹澤毅然放棄科舉之途,就近、就便的選擇了天津武備學堂。
舉人身份,去投考武備學堂好先去兵部衙門討一張推薦,否則,武備學堂那邊看到陳某人身材如此單薄。指不定還不收呢!
還沒走到兵部,就工部衙門口,幾個戈什哈喝罵著推攘一人出門,衙門口都有台階,戈什哈的推攘下,那人踩了一個空,頓時重重的摔下台階,塵土飛揚,戈什哈們哈哈一笑,其一人還手指從地上艱難爬起的那人罵道:「你個假洋鬼子再不識趣來鬧,爺可沒耐心言語伺候,只有拳腳!」
陳樹澤距離很近,看的很清楚,那人確實身穿洋式服裝卻留了一條有些黃的大辮子。快步上前扶了那人一把,又替他拍打了身上的塵灰,陳樹澤正欲轉身離去,那人似乎醒過神來,連聲道謝,卻是翰南口音。
同是異鄉人京城,一個被攆出工部衙門,一個正欲去兵部討書,頗有相同之處。陳樹澤停步,轉身,拱手道:「兄台不必多禮,萍水相逢,舉手之勞而已。不知兄台何故惹惱了衙門裡的人?」
「唉……一身所學,報國無門!恨吶!」洋裝男子一跺腳,轉眼看看工部衙門口上的匾額,搖搖頭,轉向陳樹澤道:「聽口音,兄台也是外鄉人?」
「鄙人陳樹澤,字卒起,廣東南海人。」陳樹澤順口就把自己的表字給改了,以示投身武備學堂,從小卒幹起的決心。
「鄙人陳國華,字……
讓陳兄見笑了,家父早年因躲避亂面流落香港,接受西學,故而鄙人幼年時就送奔西洋讀書,未曾有師長賜下表字。噢,老家江西翰州。」
陳樹澤本就嚮往西學,一見眼前萍水相逢之人竟然是從小西洋求學回來的,哪能放過大好機會呢?看看天色還早得很,乃熱情相邀:「五年前是一家呢!國華兄,你我有緣,不如找個僻靜的茶館坐一坐?」
陳國華感於陳樹澤熱心相扶,又加心失意無法排遣,也想找人傾訴一番,誰說萍水相逢就不能知交好友呢?看看眼前這人也不錯,靜、秀氣,是讀書人。
「國華也正有此意。「二人都有相交之心,見此處都是部堂衙門聚集之地,乃重走向崇門,找到一間相對人少的茶館,撿角落處坐下,自有小兒招呼應酬,送上大碗茶水。
「國華兄找錯門兒了!」聽陳國華一番訴苦,陳樹澤搖頭道:「您一身所學工部衙門裡用不著,卻能去天津機器局謀職,機器局總辦張士珩乃是李堂表弟,一直網羅人才,國華兄若能去,定然能夠為張總辦重再,一展所長。」
聞言,陳國華豁然開朗。想一想,有多少國人身負才學卻找錯了門兒,淹沒於眾生之,毫無作為吶!這位陳樹澤兄一席話,無疑是給自己指出一條光明大道。
一個去投武備,一個投機器局,都天津,而且都河東,兩地相距不過十里。當下,陳國華回客棧收拾了衣物,陳樹澤去兵部討了推薦,攜手上路。
正當會試之前,陳樹澤有舉人身份去兵部討書,那些辦差的也不敢怠慢,生怕落下一個「輕侮舉子」的罪名。須知,這些來自各地的舉子,乃是朝廷和地方掏銀子作路費,即所謂的公車而來,萬一高或其同鄉好友高尋常人等還是莫要得罪為好。
出京門走通州,而後改運河水路去天津,兩人一路詳談,竟有惺惺相惜之感,談話就越的深入起來。
「恭王復出,則洋務勢必大力推行,此其一:清日之戰,暴露軍事問題多多,縱有武毅先鋒軍連連報捷,卻只是一軍之力,難挽大局。
會館眾舉子有空言軍略者,其說法也有一二可信,可以借鑒。他們說,大清國輸備戰不力,輸軍械制式龐雜,補給彈藥尤其不便,等等方面,此其二。
兄台若能高就於機器局,或可以統一軍械制式為端,想必李堂、張總辦感於戰事之經驗,引兄台之言為宗旨,加高看兄弟,也未可知啊!」
陳樹澤比剛剛回國,兩眼幾乎一抹黑的陳國華熟悉大清國的事兒,由此頻頻出言指點。出點嘛,也是自己投了軍,今後打仗使得多半就是機器局所造武器,該當出言指點。
陳國華大喜,今後自己的道路是越的清晰了。
他鄉遇知音,這得是多大的緣分吶?巧的是居然都是陳家人,傳說五年前是一個祖宗。從此,陳國華就把年紀大了兩歲的陳樹澤視作兄長。
此時的二人萬萬想不到,三年後,他們竟然能夠與陳固一道,並稱為武毅先鋒軍「三干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