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準確說是1894年12月17日凌晨,暫居於鐵佛寺南廂房的依克唐阿未曾入睡。
黑龍江軍、蘆榆防軍摩天嶺會師,遼陽東路戰事的落幕和南路戰事的危局,讓實際居於兩軍統帥之位的依克唐阿如履薄冰。幸有楊格這等幹才提出方略,可是,方略由部下軍官提出來了,呈報還需以統帥之名義。也就是說,方略有些可能被人詬病之處,也需由呈報方略的依克唐阿去擔待著!當然,他願意為楊格擔待,擔心的無非是自己的擔待能否朝廷那「袞袞諸公」產生良性的反應。
朝眾人都要保海城,你依克唐阿卻要放棄海城、退守遼陽;督撫大的實力派李鴻章要救蓋平,你依克唐阿卻要求蓋平守軍堅守待援,不可輕動,須知,淮軍遼東的主帥宋慶還蓋平呢!
一道有利於國家抗敵的方略,卻幾乎把朝廷和淮系都得罪了!
看著案台上已經擬就的折子,依克唐阿卻遲遲難以決定——呈還是不呈?
難吶!深明大義的聶士成是支持楊格之議的,可他也屢次提醒「堯山兄」此的關節竅要,點出這道方略背後可能會產生種種不利影響。是,黑龍江將軍統帥兩軍遼陽東路的戰場上,三戰三捷,收復連山關、草河堡、通遠堡,前鋒直低雪裡站,如非南路告急,鳳凰城指日可下。而目前,收復鳳凰城的責任只能落定邊軍統領張錫鑾肩上,這位只有三營可戰之兵的奉天東邊兵備道兼定邊軍統領要先收復寬甸、再拿下長甸,鞏固兩翼之後才能出兵鳳凰城。
「大人,楊格求見。」親軍哨福海輕聲稟報。
「楊格?此時?」依克唐阿看看窗外的天色,又摸出鎏金殼的懷表看了看,已經是凌晨兩點過了。嗯,想來,楊格也是為這道折子的事兒來的?「快請,火盆添點炭火,準備些燒酒,肉乾那些也統統拿來。順便,請壽山來。」
不多時,年近十的黑龍江將軍、正當壯年的鎮邊軍分統、二十郎當的武毅軍營管營圍著火盆把酒夜話。
「移民實邊、普遍兵役制、以軍事編制移民開展屯墾」依克唐阿從統軍大將,邊疆要員的立場上,結合從當前戰事得到的感悟,深知楊格此番建議的三個要點頗合時勢,是鞏固關外邊防的良策。可是,柳條邊就擱哪兒,一多年了,縱然朝廷對那些闖關東的漢人睜眼閉眼不予理會,卻從未正兒八經地承認過「柳條邊失效「。楊格的建議好是好,卻是逼著朝廷承認滿人老家的特權作廢吶!
難!難!難!
依克唐阿可以為國家邊防計拋開所謂的「祖訓」、「聖祖定制」,可要實施楊格的建議,就要打破滿族權貴們勢必依據這些「祖訓」織造出的重重阻礙,就要讓出身滿族鑲黃旗的依克唐阿成為他們口的「叛逆」、「背祖忘宗」之徒,成為整個朝廷滿族官員們的敵人!
這種決心實難下!一如那道方略折子是否呈遞一般的難!
抿了一口燒刀子酒,依克唐阿皺眉道:「楊格啊,你是給本將出難題啊!」
從摩天嶺上到此地的十餘里山路,楊格已經理清思路,設想過種種可能生的情況,故而神色平靜地拱手回答:「依帥,標下不知道那些朝廷的大清忠臣們究竟是要祖訓還是要祖宗的基業、大清的龍興之地!?」
依克唐阿答曰:「當然是祖宗的基業,大清的龍興之地了!」
「關外三將軍轄地,北有俄羅斯,東有日本及日本剛剛佔據之朝鮮,兩面受敵,實為國防之重地,理應屯駐重兵。可是,以關外之苦寒荒蕪,屯駐之重兵無法就地取得兵員、軍械、糧草、醫藥補給,必須長期依賴關內的供應,千里迢迢耗費巨大不說,一旦生戰事,能供得上嗎?一旦因為補給不及而戰敗,當其衝落入敵手的就是長白山南北之大清龍興之地!」
依克唐阿若有所思卻默然不語。壽山有心想說上幾句,幫楊格的腔,卻未得時宜,只能暫且忍住。
楊格又道:「標下以前曾聽過一個天底下大的笑話,願獻給依帥以稍紓心緒。」
「噢?致之也會說笑話?」
「說不好,請依帥莫笑。」楊格假意謙虛了一句,說:「古時候有某人原居苦寒山,又遷居依山傍水處,此處山水如畫、風景宜人、牛羊成群、產出豐饒,某人也常常以此為傲。忽一日,前門河對岸出現了一隻斑斕猛虎,時時向對岸的某人狂吼,有待機過河擇牛羊而噬之意。某人心慌了,就對牛羊們說,你等好生這裡等著給老虎果腹,我先退到山裡躲避。說完這話,某人就收拾起多年積攢的家當躲進山,卻不料山有豺狼數頭,不及一日就將此人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倒是某人留下的那群牛羊,被老虎吃了幾頭後就想出法子來,公牛、公羊們圍成一圈,以犄角對敵,保護圈老弱婦孺,老虎終日不得食,飢渴而力竭,不得不退去。牛羊又以同樣的法子對付山的豺狼,豺狼不得逞,亦走他處覓食。說完了,哈哈,哈哈!」
乾笑兩聲後,楊格端起酒杯,自顧自地喝了一大口。
笑話?這是笑話嗎?
依克唐阿「哼哼」苦笑兩聲,連連搖頭。楊格的大膽妄言,依克唐阿是早就領教過了,可借所謂的「笑話」諷刺朝廷,倒也算的上是推陳出了,值得讚揚一下。
棄家而走的某人是誰?不就是那些叫嚷著「若原待不下去了,就回到關外老家」的渾蟲們嗎?猛虎是誰?西方列強也!豺、狼是誰?俄羅斯、日本也!關外,滿人的老家早已經不是太平之地,而是一個強大的羅剎國,一個倭寇虎視眈眈的肥肉!此時,那些人還夢想著「回歸老家之說」,可悲,可笑!但依克唐阿笑不出來,那些人正是他的族人甚至至親吶!
「福海!」
「輒!」
「筆墨伺候,哦,令人把折子先出去,再令一人吃飽喝足了外等候。」說著,依克唐阿起身走到案台後面,福海擺開筆墨紙硯後,取筆手,略一沉吟就揮筆疾書。
大清國再這麼胡亂地折騰下去就沒救了,連老家都快保不住了!還談什麼祖宗定的規矩,還理會什麼柳條邊吶!楊格那個並不好笑的故事刺激下,老將決意冒死直諫!
「啪嗒!」毛筆被擲出老遠,依克唐阿看了看案上的折子,確認無誤後仰天大笑一陣,突然收聲向楊格道:「楊致之啊楊致之,此番不是依克唐阿丟了頭顱,就是你丟開你的操守,歸入本將之麾下!」
「不!」
「什麼?!」依克唐阿花白的眉毛倒豎,渾身禁不住微微顫抖,眼角餘光卻已經瞟到案台邊的腰刀上了。
「標下願遙為參贊!」
「遙為參贊,遙為參贊?哈哈!「依克唐阿再次大笑,似乎聽到這天下間為滑稽的話一般,手指案上墨跡未乾的折子,偏頭衝著楊格道:「你這兔崽子攛掇本將擬了這道折子,卻立馬推個一乾二淨,不成,決計不成!這事兒你說了不算,朝廷若准了本將的折子,你就是黑龍江將軍府的綠營先游擊將軍了。」
楊格目瞪口呆,他確實沒有想到依克唐阿會把自己寫折子裡,看來,這老將的心思不是一般的縝密啊!
壽山見狀,呵呵笑道:「那,咱們可算是一家人了。」
依克唐阿見楊格一臉尷尬之狀,心覺得痛快無比,乃道:「哼哼,還得本將和那兔崽子能保住腦袋才行。」
是哦,這道折子和剛才送出的折子一旦遞到軍機處,還不知道會掀起何等波瀾來呢?
「報!依帥,大事不好。「
依克唐阿還沒傳福海派人送折子,福海就一臉驚慌之色進來,說:「剛剛快馬來報,聖上已准允宋帥統銘、毅二軍從蓋平北進規復海城之策,今日天明時,蓋平我軍就一分為二,一部留守原防,一部北擊海城了!「
啊?!
依克唐阿頹然癱軟椅子上,壽山和楊格面面相覷,久久無言。三人都是一個心思——如此,宋慶將所部兵分兩半,以至於蓋平無力固守,收復海城也勝算渺茫,海城以南、蓋平一帶之清軍各部兩萬餘人算是給這個餿主意葬送了!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還有兩個時辰就天亮,就算是立即派遣快馬前去也跑不到海城,跑不到蓋平去攔住宋慶!
遼東戰事,有個千里之外瞎指揮的光緒,有個出了兵船、出了陸軍卻對戰爭前景甚不看好的李堂,有個統領大軍卻五心不定,勢必將輸個乾淨的宋慶,戰局因此會加的糜爛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