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洋式馬車幾騎督標親兵的開道護送下，從天津老龍頭火車站緩緩行向金剛橋的直隸總督衙門。
車內，闊別京津多年的永山不住地挑開簾子打量天津老城廂以北的街道、行人、建築、商舖天津就是天津，較之十年前加繁華了，地廣人稀的黑龍江與之相比，能比嗎？沒得比！看來，李堂天津舉辦洋務是頗有成績的，看看街面上的熱鬧，看看東邊那些噴吐著黑煙的高大煙囪，也算可見一斑！
「大人，就快到了，快到了。」
大冬天的，馬背上的直隸督標親軍管帶李逢春的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珠子。車裡的大人是黑龍江來的漢軍正白旗人，四品銜的前任鎮邊軍馬隊統領，即將赴京面聖就任侍衛領班之職，而且，他身上還帶著戰傷！堂大人派出親信的親軍管帶到火車站迎接，還派出了自己與洋人打交道時才用的洋式馬車，可見堂大人對這位永山大人的看重。故而，由不得李逢春不小心一點，時時叮囑車伕繞過那些坑窪，放慢速，一面觸動永山大人的傷痛。
永山客氣地點頭微笑，開玩笑，人家說宰相門口七品官，那是指把門的，這位李管帶可是跟隨李堂二十多年的老人，從戈什哈做到管帶職分上，一直就未曾離開堂大人半步。據說，這直隸省的尋常官員見到李逢春都要先行打千問安呢！
李逢春加速到前面引路了，永山抬手隔著厚厚的皮袍摸了摸左肩的傷口。貫穿傷，其實並不太厲害，楊格的清創、包紮手法很是嫻熟，這半個多月來，傷口似乎好得差不多了。嗯，楊格，你個壞東西！
抱怨，多的其實是讚賞和感激。沒有楊格，估計賽馬集的鎮邊軍多擊退日軍，不可能有多大戰果；沒有楊格，細河之戰的永山有那麼多戰功，有那麼風光，能得到萬歲爺的親睞而超格拔擢為侍衛領班大臣嗎？須知，這個職位以前都是滿洲八旗的上三旗貴族才有資格獲得。從此，永山的前程一片光明，可以想見的是，侍衛領班大臣任上做個幾年，外放八旗副都統、然後都統，若能有所建樹，或許能攀上駐防將軍的高位，那就是封疆大吏了！如果大哥壽山再如願地高昇一步，小弟延山再立戰功富明阿的兒子們有出息吶！
讚賞和感激，永山心裡卻又有幾分矛盾。
懷裡，揣著一封依帥給李堂的親筆信，內容是什麼？猜都不用猜，借人！依帥給永山的口諭是「相機呈上私信「，什麼叫相機呈上？永山的理解是先看李堂對自己的態，也是對自己背後的依帥的態；其次是看李堂近日的心情如何；再次是看看堂大人召見自己時，周邊都有些什麼人？目前看來，堂大人是頗看重鎮邊軍馬隊統領的，也就是說堂大人很願意給依帥一個面子。
只是信一旦落到堂大人眼底，對楊格來說卻未必是好事。從官場規矩來說，旗人將軍要借漢人堂的手下軍官，不合理！既然不合理，人家就會想，為何要借？這「借」的背後有啥秘密？聯繫起依帥親折為功字軍防勇請賞的事兒那楊格是不安心於淮軍之，想攀上旗人的高枝啊？
永山知道，楊格願意跟旗人交朋友，做兄弟，也願意跟蒙古人巴哲爾、赫哲人古額裡交朋友、做兄弟，但是，楊格有楊格的操守，這一點是永山佩服楊格之處。還是功字軍防勇時，楊格就無視了依帥條件優厚的招攬，毅然回到功字軍。現看來，他的選擇是對的，回到功字軍後頗得聶軍門賞識嗤！他這種似乎天生就能打勝仗的怪人，戰事緊急時刻，哪有將領不喜歡、不重用的？！
呈？不呈？為難吶！
管他娘的，進了總督衙門見了李堂再說！
馬車穩穩當當停直隸總督衙門的正門口，李逢春早已搬了一個繡墩放轅下，為永山拉開車門後順勢舉著手臂讓他借力，這個規格可是著實有些高哎！
永山年紀不過三十來歲，又是馬背上長大經歷過生死，再說傷勢確實無甚大礙了，哪裡會吃這一套，微笑拒絕後踏著繡墩下車，立時有一位四品頂戴的官員迎上，拱手作揖道：「直隸候補道，行轅參贊軍務陳鼐奉堂大人之命迎永山大人入府。」
直隸總督衙門幕僚眾多，其有名氣的當屬時任淮軍總前敵營務處總辦的按察使周馥了，而這位陳鼐也是頗有名氣，曾台灣府學政任事，劉銘傳抗法之時入幕，後劉銘傳得罪當朝權貴而隱退，陳鼐便成為李鴻章的軍務參贊幕僚。幾年間，從七品府學升為四品候補道，足見李堂待屬下親信著實不薄。當然，以四品候補道大門迎接四品旗員，也足見李堂把官場的禮數做到了極致，給足了依帥和永山面子。
總不能，你一個三十來歲四品統領讓他一個七十多歲的伯爵、頭品三眼花翎的大學士、北洋大臣兼直隸總督親迎至大門口？那是要折壽的！
客氣一番後，陳鼐陪同永山進府，李逢春始終跟後面。
「協台大人。」陳鼐不知是否應當稱呼永山的漢姓，乾脆用了協台這個稱呼，八旗裡就是略比副統制低的協領，綠營是參將，淮軍則可為一軍統領，恰如其分。「今日電報，日軍攻佔海城，我軍草河堡會戰大捷，堂大人先憂後喜，然則，草河堡大捷之得遠不及海城之失也！」
這就是陳鼐對傳聞即將出任侍衛領班的某人的善意提醒了——堂大人的心情並不好。
「多謝道台大人提醒，永山願為堂大人分憂。」
「那敢情好，敢情好！」陳鼐明顯愣神了一下，嘴裡說著敷衍的話，心裡卻道：你一個旗員給堂大人分哪門子憂啊？
說話間，三人步入總督府院落的二進院子，李逢春小跑上前，廳堂門口扎馬稟報後，又起身站直，高聲道：「堂大人有請藍翎侍衛、四品協台永山大人入內敘話吶！」
進門，參見，落座，永山可算是把聞名已久的李堂看了個實。老矣，老矣，老而瘦，顴骨突出而雙目深陷，眉目含威也帶著疲累，一品袍服和脖子上圍著裘皮並不能掩飾這位堂的實際狀態，給有心人一種心力交瘁之感。
是啊，北洋水師困於威海，旅順陷落、海城陷落，戰火眼看著就要燒到遼陽、盛京了。再者，一旦旅順之日第二軍休整完畢，可以北上增援第一軍，也可南下越海攻擊山東半島，渤海沿岸結冰，山東半島右翼沿岸可未曾結冰吶！甚至，日軍還可少待時日，渤海解凍時就可能是日軍直接登陸津沽！陳鼐嘴裡的所謂「草河堡大捷」如此糜爛之大局算得了什麼？
第一次與李鴻章接觸的永山，竟然深心裡生出憐憫和無奈之意來，也就是這種情感的影響下，他瞬間就決定不要拿楊格和依帥的那點事兒來勞煩老人。剛剛落座的他又起身，打千道：「稟堂大人，永山奉旨入京，受依帥之托拜見堂大人，請安問好。」
李鴻章抬手示意永山回座，和顏悅色道：「好，好，依帥有心了，袁協台，你很好，戰功卓著吶！今後隨從聖上左右，不出三五年，必位列封疆，本督此先行恭喜了。」
袁協台，李鴻章稱永山為袁協台！
官場上的事兒就這麼玄妙而有趣，當初依帥逾規為楊格請賞，此時李鴻章公然自己的大堂上拉攏前途無量的漢軍旗人，異曲同工，也可謂一報還一報。
「堂大人，依帥有話，遼東戰事被動於事權不一，各部無能協調作戰，以至於五里防線上處處防禦，處處薄弱，旅順、海城相繼陷落，究其原因，要便是號令不一。反之，黑龍江諸軍和蘆榆防軍各部默契協同，方有賽馬集、細河河谷之捷。堂大人，依帥身遼東戰場，無能向朝廷面呈弊端，唯有令永山代為轉達，煩請堂大人向朝廷陳情，速派得力之大員統籌關、內外對倭之戰事。」
李鴻章聞言，先是默默點頭，隨後又黯然搖頭。
這事兒，哪有依克唐阿想得那麼簡單啊！遼東諸軍有淮軍、湘軍、八旗、練軍之別，軍事責權有滿族權貴、駐防將軍、北洋、南洋以及洋務、清流甚至於所謂的帝黨、後黨之糾葛！再說了，兵敗如山倒的時節裡，派誰去領軍？！誰又能擔當如此大任？！此般情節，李鴻章焉能不知，正因如此，他才要厚待永山，有些話，還是任侍衛領班大臣向聖上面稟為好。當然了，如果一力主戰的聖上有所意動，自己也好老佛爺面前設些法子了。
不管未來是戰是和，和談未開之前，戰事總歸是不能再繼續糜爛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