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語道,傷筋動骨一天!
肩部被砍刀貫穿的小茶壺只能耐住性子養傷,半個多月他哪兒都去不了,如同行屍走肉般地小小的房間和院子範圍內苦熬,好骨頭沒斷,又有城裡好的大夫三天兩頭過來幫他換藥,加上他年紀輕身體底子不錯,好吃好喝和好藥的調養下,恢復得很快,但仍需吊著左臂便於骨頭和肌肉癒合。
小茶壺苦苦等待也不能說沒有半點兒收穫,至少伙房的矮胖老頭和幾個伙夫算是熟悉了,這幾個同樣屬於賤種一類的火貓孫子操蛋,他們喜歡嘲笑比他們倒霉的小茶壺,每天看到小茶壺吊著手臂去後面的茅房,都會落井下石地譏諷幾句。
一貫神經粗大的小茶壺對此毫不意,他知道自己這幅身軀長年寄人籬下的艱難,無比的弱勢,所以沒有頂撞任何人給自己找不痛快,但偶爾也會審時勢,用穎的語言拐著彎笑罵幾句,惹來大家一起笑,不但沒得罪人,反而因此和幾個伙夫的關係親近不少,至少時常能收到矮胖老頭送來一碗碗油乎乎的殘羹剩飯。
小茶壺對矮胖的伙夫頭非常敬重,尊稱他為「榮叔」,弄得老懷大暢的伙夫頭子逢人就誇龜兒子有長進,誰也不懂小茶壺心裡還藏著極的私心:雖說是剩飯剩菜,但味道不錯營養很足,如今這幅孱弱的小身板急需成長的養料,否則今後出去還是挨揍的貨,而自己舉目無親,身無分,能獲得如此豐盛的饋贈純屬幸運,除了從心底裡感謝之外,哪容得他生出半點兒挑剔的心思來?
這段時間,小茶壺倒是見過自己的三個狐朋狗友,一次是三人從正門偷偷溜進來探望,剛到房間門口就被護院的龜公攆了出去,一次是清晨時分三人悄悄翻牆進來敲窗戶,兩個消瘦一個骨架粗大,看衣著和氣,都是與小茶壺年紀相仿的貧苦少年,其那個瘦弱的少年從懷裡掏出個紙包遞給小茶壺,幾個人隔著窗戶沒能說上幾句話,易姐醒來一陣破口大罵,嚇得小茶壺的三個小弟兄飛也似地逃走。
易姐打開紙包,看到裡面的半塊鹵豬頭肉,出奇地沒有繼續教訓小茶壺,也沒有再說逃走的三個混混一個不字。
對於易姐的跋扈,小茶壺已沒有以前那麼大的反應和意見,他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個守身如玉、年僅十歲的妓女姐姐疼他乎他,雖然易姐脾氣潑辣點兒,罵人時嘴巴很臭。
小茶壺從一塊普普通通的鹵豬頭肉,看到三個狐朋狗友對自己的關心和義氣,深切感覺到一份濃郁而質樸的溫暖友情,只是小茶壺仍然叫不出三個狐朋狗友的名字。
成都的冬夜異常寒冷潮濕,雖沒有下雪,但早上起來院子裡草木上凝結的白霜隨處可見,沒錢燒炭取暖的小茶壺,夜裡只能蜷縮牆角那張屬於他的小床上,易姐那張相對舒適的床鋪他可不敢再睡了,否則保不住夜夜要「尿床」。
易姐每天晚上要到深夜才能回來歇息,她沒現小茶壺方方面面的異常,看到小茶壺再也不願像以往那樣和自己一起睡,她只會想著大難之後的小茶壺終於長大了,雖然下面那砣已經頗有規模的肉肉沒幾根顯眼的毛毛,但也算是男人而不是男孩了。
唯一讓易姐感到不滿的是,小茶壺受傷之後,就再也沒有好好地梳起辮子,固執地任由一頭長鬆鬆散散飄來飄去,再冷的天他也不願再戴那頂瓜皮帽。
小茶壺的左手能稍微活動之後,易姐沒有再制止小茶壺把玩自己的秦琴和琵琶,她看來,玩玩樂器總比像豬一樣無所事事地活著好一些,因此她空餘時間,還教小茶壺一些彈奏秦琴的基礎,也好讓閉門養傷的小茶壺不至於憋出病來。
住隔壁的珉丫頭沒事倒喜歡過來逗小茶壺玩,順便也對突然「迷上」秦琴的小茶壺指點一二,小茶壺因此而不感覺太過孤獨煩悶。
有件事一直讓小茶壺感到不可思議:這院子裡的姐們玩音樂根本就沒有譜子,從她們師祖那一輩到現,教學的方式幾乎都是一面哼哼一面彈奏,頂多有幾本用繁體字寫成的黃唱詞。
小茶壺感歎之餘,不得不佩服這些風塵女子的過人天賦。珉丫頭對小茶壺的反應感到非常舒服,卻裝出一副謙虛的樣子說:「我和你姐只能算是精通,隔壁院子裡的那幾個揚州籍清倌人才是整個成都城好的琴師和歌手。」
小茶壺細問後才知道,珉丫頭嘴裡那幾個揚州清倌人,正是他受傷那天茶館裡賣唱的女孩子,從小接受專業培訓,養成後遊走四方,揚州瘦馬天下聞名。
珉丫頭長得圓潤白皙,比小茶壺大兩歲,一副無比純真的外表,不知道騙過了多少人,唯獨小茶壺面前,她不用刻意掩飾自己的奸猾與精明。
可小茶壺已然不是昔日的小茶壺,再也不是那個被珉丫頭作弄得五迷三道的懵懂少年,只不過他仍然擺出一副上當受騙的傻樣,繼續承受珉丫頭的譏笑和輕體罰,時不時不留痕跡地奉承幾句,話語故意夾雜著小色狼的「險惡居心」,這讓珉丫頭很有成就感和愉悅感,小茶壺也能打些苦悶時光。
於是,彈得一手好琵琶、又能熟練吹奏橫笛竹簫的珉丫頭,幾乎每天都來指教,一面教一面笑。
半個多月後,珉丫頭終於不耐煩了,開始頻頻痛罵「笨手笨腳」的小茶壺是個毫無音樂天賦的笨蛋,學了許久竟然彈不成一完整的曲子。對此,蓄意隱瞞的小茶壺仍舊大大咧咧毫不意,不時語言和動作上故意惹毛珉丫頭,換來珉丫頭的一頓掐捏和笑罵。
小茶壺這麼做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彼此相處多了,他感受得到許多無法言喻的東西——苟活塵世、內心悲苦的風月女子珉丫頭,遠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麼無憂無慮,這段時間小茶壺曾有四次聽到隔壁隱約傳來的哭泣聲,所以,小茶壺認為珉丫頭需要朋友關愛呵護,需要有個洩排解的渠道。
冬至後的一天下午,灰濛濛的天空終於下起了小雪,靜養了五十天的小茶壺終於痊癒,大夫拆下綁帶,耐心叮囑一番,臨走前告訴小茶壺診金和藥錢,已經有人結過了,不需要小茶壺支付分。
小茶壺恭敬地送走大夫,回到房裡反覆思考,至今他仍不知道自己「捨身救人」究竟救下何人?為何那個及時命人醫治自己、又贈送一兩銀子相酬的「獲救貴人」至今沒有露面?為何大夫支支吾吾,臨別之際仍不肯說是何人委託他前來?
這一個個疑問,小茶壺始終搞不清楚,至今他只知道自己醒來後的所有事情,之前的一切毫無記憶,一片茫然,包括「小茶壺」這個名字以及與「小茶壺」有關的任何事情,他救人的情景,還是易姐和珉丫頭出去打聽後告訴他的。
良久,小茶壺長歎一聲,坐到床頭,仔細凝視牆壁上的半張舊報紙。
牆上這張全是豎排繁體字的舊報紙,還是三個小弟兄包裹豬頭肉送來的,管油漬斑斑,小茶壺仍然把它到了牆上,因為上面的內容對現的小茶壺無比重要:《民報》第五十三期,光緒三十二年十月初四,西曆一ま年十一月十日……
小茶壺正盯著牆上的舊報紙呆,易姐的身影匆匆而至,她端起門邊架子上的銅盆,轉身出去,很快又氣喘吁吁地端著大半盆熱水進來:「快過來洗頭,龜兒子的也不嫌髒,再不洗頭虱子都養出來了,邋邋遢遢的明天怎麼有臉出去做事,丟你的臉不要緊,丟老娘的臉才是大事!死過來……」
小茶壺乖乖過去,端坐矮凳上,看著大半盆熱氣騰騰冒出些許泡沫的茶籽洗頭水:「姐,能不能不打辮子?」
「不打辮子想當瘋子啊?低頭!」
易姐不由分說按下小茶壺的腦袋,麻利地替小茶壺洗頭,邊洗邊不停嘮叨,說她兩次跑去巷口的「流芳齋」求鄧掌櫃,才為小茶壺掙回這個復工的機會,責令小茶壺要改掉老毛病,勤快些、乖巧些,這才幹得長久。
小茶壺不吱聲,默默享受易姐的服侍,腦子卻飛快轉動,苦思前程,這是他受傷以來一直苦苦思的大問題,可經過數十個日日夜夜的冥思苦想,仍無頭緒,他所面對的一切對他來說無比的陌生,甚至可以說有點兒恐懼。
先別說他一無所長,僅是眼前的殘酷現實,就讓他深感無助甚至絕望:滿清光緒朝、鼠尾巴辮子、留不留頭……
小茶壺天天看牆上那半張報紙,仍沒能認全上面的字,一溜字體連一起,他能看出個大概來,可要是把每個字分開,他能準確認出來的字還不到一半,純屬半個睜眼瞎。
其次,卑賤的出身,注定他沒有多少出路和選擇,原先他還短暫地激動和憧憬了一番,幻想自己像看的小說那樣穿越了,能夠成為這個時代出名、偉大的音樂家,可幾十天學琴下來,讓他瞭解到這個社會的藝術觀、價值觀和道德觀,也讓他徹底死了心,別說出去唱搖滾,就是唱民謠,估計也會被人當成瘋子對待,所以,通過賣唱成為名角大腕、終謀取個錦繡前程、飛黃騰達這條路是走不通的,想來想去,一兩年內除了繼續當小茶壺或者干苦力之外,似乎沒有別的活路可走。
「抬頭!龜兒子的,很安逸是不是?老娘服侍你累個半死,你倒會閉眼享受,哼!龜兒子的,現我就跟你說,這回是老娘後一次幫你洗腦殼了,往後你就自生自滅!」易姐惱火地說完尚不解氣,順手一巴掌拍到小茶壺腦袋上。
小茶壺也不躲,抓過毛巾緩緩擦臉,完了抬起頭,很認真的問道:「姐,除了繼續端茶壺,還有沒有別的活計?」
剛站起來的易姐,又一屁股坐下,看到小茶壺並非是逗她玩,而是一副很鄭重的神情,因此沒有再雌威,而是頗有感觸地解釋:
「本來陸媽媽和熊老闆都願意讓你這裡混口飯吃,這幾天又提起來幾回,大家看到你孤苦伶仃的心軟了,也體我天天為你操心,可是我不想你這地方做事,這裡雖然不愁吃喝,月錢也比外面多一半,可終歸還是名聲不好的妓院啊!
「你總要長大,總要成家立業過日子,曉得不曉得?頂著個烏龜的名聲,總是不好聽,正經人家的清白女兒,哪個願意嫁過來?所以啊,你回到茶館以後,要老老實實做人,勤勤快快的,不要再惹事了,唉……好了,站起來擦乾頭,我給你梳頭。」
小茶壺如木偶般坐到窗欞下的梳妝台前,任由易姐擺弄。
易姐給他擦乾滿頭長,開始梳頭,嘴裡不停地告訴他城裡近生的事情,要小茶壺痛改前非、踏實做人等等,說著說著,見小茶壺毫無回應,易姐忍不住惱火地停下來:「老娘苦口婆心跟你說話,龜兒子你應都不應一聲,啞巴了?」
小茶壺抬起頭,露出賤兮兮的笑容:「姐,你說我去賣唱,行不行?」
「去去去,你想找死啊?是不是以為自己學了幾天琴,就可以出師登台賺錢了?就你那三腳貓的能耐,嘖嘖……不如去城南幫人家彈棉花,每個月好歹也能錚三四塊錢。」易姐驚愕過後,禁不住笑起來。
小茶壺裝出一副不忿的樣子:「姐,你別小看人!我彈琴是差一點兒,吹笛也讓你們聽不入耳,可我還會唱啊!這幾天我想了又想,現自己這幅嗓子還是蠻好的,估計是茶館跑堂招呼客人練出來的,聲音洪亮,氣息也還可以,雖然略微帶點兒沙啞,反而顯出生活的滄桑感,我覺得比較適合唱民歌……你咋這幅表情?看不起人啊?」
易姐突然覺得很好笑,忍不住「咯咯」大笑起來,後扶著腰,指向小茶壺的額頭:「還民歌呢,好、好!這麼說你覺得自己長本事了,那你現就唱一曲給老娘聽聽。」
「唱就唱,今天老子就露一手讓你看看,洗耳朵聽好了!唉……燕雀哪知鴻鵠之志啊!」
小茶壺站起來,過去取下牆上的秦琴,撥動兩下,清了清嗓門兒,來到易姐面前請她安坐,下意識擺出了吉他演奏的姿勢,彈出一段流暢而美妙的旋律後,終於打開嗓門,放聲高歌:
「你是我的情人,
像玫瑰花一樣的女人,
用你那火火的嘴唇,
讓我午夜裡無的**……」
「啪、啪啪……嘩啦啦……我打死你這賤人,我日你仙人板板的賤貨,你敢胡編這種下三濫的歪歌來消遣老娘……」
「呀喲、呀喲……嗷……床塌了、床塌了,嗷嗷……」
,《越境鬼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