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下肚,中年男子也未客套,開口問道:「二位可是要去明月城?」
「正是!」秦天未有隱瞞,他倆上船之前早聽管事說清楚了,這艘商船是直達滄瀾帝國國都明月城的,並不通往別處。
中年男子疑問道:「聽口音,二位不像滄瀾人士,不知祖籍何處?」
秦天眉頭一挑,對於中年男子有些刨根究底似的問話頗覺不滿,卻仍是答道:「我二人祖籍滄瀾,因戰火流落到了西烏,這一次,也只是想回去看看闊別已久的故土。」
中年男子閱盡世事,如何不知秦天此話不過是在敷衍罷了,毫不在意的笑道:「適才聽壯士所賦之詩,雄渾遼闊,意境深遠,不知是何人所作?」
秦天微微一窘,他方纔所吟的詩句,不過是前世的一首打油詩,因為流傳頗廣,無意間記了下來,上不得檯面,當下乾笑道:「此詩不過在下一時遊戲之作,粗俗鄙陋,貽笑大方了!」
「遊戲之作?」中年男子微感驚訝,凝聲道:「此詩雖然通俗易懂,文字之間不見雅致,卻勝在合情應景,直抒胸臆,可算是一首難得的佳作了!先生如何這般說?」
秦天啞然失笑,這一句話的功夫就從「壯士」升級為「先生」了,不由苦笑道:「這確實是一時塗鴉而成,尊駕不必介懷。」
說是說得頭頭是道,秦天心中卻是有苦難言,他感覺跟這中年男子說起話來極為麻煩,需得大費周章咬文嚼字的,全然不像與托馬西等人相處時那樣,無拘無束,好不痛快。
也許,本性中的因素已然決定,他並不適合過那高雅別緻的生活吧。
中年男子聞得此言,卻是正色道:「塗鴉遊戲之間,亦能做出如此詩句,先生大才,柳某失敬了。」說罷長身而起,竟是對著秦天躬身一揖。
秦天愣了愣,連忙扶住那中年男子,心中卻是驚訝異常,雖在臨行之前,他對滄瀾帝國文風大興之事亦有所耳聞,卻沒料到會嚴重到了這樣的地步,這中年男子看上去身份不凡,卻因為幾句破詩的緣故,甘於折節下交,這若放在西庭,幾乎是難以想像的。
在斗師橫行的世界注重文風,看來這滄瀾帝國,的確是一片紙醉金迷呀!
好不容易才將那中年男子勸回座位上,秦天剛鬆一口氣,卻又見這大叔遙望著橫江水面,朗聲開口道:「先生,這橫江為我滄瀾帝國之屏障,維護國內百年平和,柳某有一不情之請,還請先生一定要答應。」
秦天無奈,只能硬著頭皮道:「尊駕但說無妨。」
中年男子肅聲請求道:「願先生能以此江為題,賦詩一首。」
秦天臉色大變,心中不由忐忑起來,他前世讀過的那幾篇經典詩詞早就忘得差不多了,依稀能夠記起的屈指可數,若是讓他去殺人或許還可以商量,讓他作詩……
他寧願從這船上跳下去!
「尊駕,這橫江乃生命之源,孕育萬千江東子弟,在下才疏學淺,就恐拙作冒犯了這神聖的萬里長河。」秦天站起身來,面現難色。
「先生勿要妄自菲薄。」中年男子亦站起來,他誤以為秦天是不願過分展露才華,語氣變得分外誠摯:「方纔先生所作詩句,確實為少有的佳作,更何況是塗鴉之興,若先生認真思量一番,絕對能做出與這壯偉的橫江相得益彰的作品。」
秦天內心苦笑,看了看中年男子,又轉頭望著碧水藍天連成一色的橫江,最後將眼神落在哪婉約靈秀到了極致的女子身上,她的眼神中含有一些莫名的東西,似是期待,又似是波瀾不驚,但最顯而易見的,卻是一種含而不露的懷疑。
顯然,女孩並不像中年男子那麼相信秦天,甚至,她很懷疑面前這個看上去有些粗鄙的少年究竟是否會作詩,他剛才那一句引吭而出的「有朝一日龍得水,敢讓橫江水倒流。」真會是從他腦袋裡出來的麼?
秦天心內一定,也不知是出於想在這女子面前證明什麼,還是想隨了這中年男子的心願,他端起一壺酒,微微笑道:「既然尊駕如此誠懇,那我就藉著古今大勢,與手中這一壺濁酒,權且獻醜了!」
中年男子即刻屏氣凝神,靜靜等待著,就是那身邊的蒙紗女子,也微微抬起秀目,凝視著秦天。
船樓之上,唯有安坐一邊的白狼面色古怪,他還真不知道自己這個夥伴竟然還能賦詩,這些天的相處,可沒發現這傢伙身上有哪怕一丁點的詩人氣質,強盜匪徒的性子倒是顯露得不少,看了看那儒雅清逸的中年男子,真擔心秦天會弄巧成拙,到頭來真應了那句「獻醜」!
秦天無暇管顧他人的反應,所謂要裝就要裝到底,他極目眺望著遠處的那一片碧海藍天,盡量讓自己的神色深沉起來,似有萬千感慨般,用低沉磁性的嗓音緩緩道:「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此句一成,中年男子眼中大亮,這一句開篇在他看來顯然是極為精彩的,以一去不返的江水比喻歷史的進程,用後浪推前浪來比喻英雄叱吒風雲的豐功偉績,然而這一切終將被歷史的長河帶走。期間將橫江、英雄、歷史三個關鍵詞完美的勾連在了一起,讓人不由得心馳神往,他極力壓制著心中的興奮,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害怕打攪到了秦天,讓他斷了靈感,則一篇千古佳作就這般流失。
蒙紗女子眼中異彩連閃,顯然這一句也極為出乎她的意料。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秦天嘴中詠頌著,眼神卻忽然變得迷離起來,似是帶著諸多傷感,揮不去,扯不斷。
這一句出,中年男子幾乎忍不住擊節讚歎,其中包含著對前面兩種歷史現象的總結,又像征著自然界和宇宙的亙古悠長,儘管歷代興亡盛哀、循環往復,但青山和夕陽都不會隨之改變——這樣一種曠達、超脫的人生觀,尤其是秦天那仿若置身這歷史長河中的哀歎之色,更是讓一種人生易逝的悲傷情緒悄然而生。
「白髮漁樵江楮上,慣看春風秋月,一壺濁酒喜相逢。」秦天的聲音逐漸高亢起來,再世為人的經歷、洞徹世俗的豁達、淡薄超脫的襟懷,無不展露得淋漓盡致。
聞得此句,中年男子卻是沉默了,眼中癡迷無神,儘是惘然。
蒙紗女子神色變幻莫測,從開頭的懷疑,到其後的驚訝,再到現今的迷醉,她不明白,是什麼樣的經歷才讓面前這少年擁有如此大徹大悟的心態!
秦天將視線從天邊收回,仰頭灌下一口酒,最後看著那精緻的酒樽,微微一笑道:「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一時鴉雀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中年男子才率先回過神來,他想要鼓掌,手提了起來,最終卻又放下了下去,張了張嘴,又不知該說些什麼,一臉的激動,卻無法用言語來表達內心那澎湃的情感。
秦天見得中年男子這般反應,心下也是略鬆一口氣,他也是好不容易才記起這麼一首契合情景的詞,要再來一首,估計真是要他老命。
「好詩!」那蒙紗女子終於開口了,雖只輕輕吐出倆個字,卻如空谷幽蘭,酥軟人心,她不經意間望了秦天一眼,其中的蘊含著複雜的意味,說不清道不明。
「好詩二字,絕無法形容這曠世佳作。」中年男子緩緩開口,他語氣低沉無力,彷彿瞬間蒼老了幾十歲一般。
他站起來,朝秦天執了一個弟子禮,恭聲道:「還未請教先生尊姓大名?」
「在下姓羅名西。」秦天想了想,又指著白狼,補充道:「這是我的朋友,他叫狼。」
「原來是秦天先生,鄙人柳原。」中年男子自報姓名,看了看邊上那蒙紗女子,猶豫了一會,還是介紹道:「這是我家小姐。」
雖是說出了女子的身份,卻並沒有報出姓名,顯然是顧忌著尊卑之分,沒有這女子首肯,不敢貿然以下犯上。
蒙紗女子好似也不願報出姓名,自說出句「好詩」後,其後並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整個席間,只是秦天與柳原在恣意交談著,當然,大部分的時間是柳原在問,而秦天只是隨口應承著,偶爾發表幾句觀點,卻都是切中正題,見解獨特,讓柳原大為佩服。
白狼則只是喝酒的時候舉一下杯,其餘時間未曾插過一句嘴,他比那蒙紗女子還要沉默得更為徹底,期間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
在其後的四天多時間裡,秦天與白狼每日受邀,與柳原一齊在船樓上飲酒作樂,每每那蒙紗女子不在時,甚至還有歌姬飄然起舞,撩蕩身姿,日子過得好不愜意。
因為仰慕秦天的才華,柳原將二人安排到了船樓上居住,每天均有俏麗的侍女丫鬟服侍,這讓顛沛流離慣了的秦天有些不自在,卻很快適應過來,心中也是不禁感歎:「這滄瀾帝國的生活,可真是**呀!」
這四天的時間裡,秦天也在與柳原的談話中,增長了許多見識。
柳原所在的家族應該是一個勢力雄厚的豪門世家,從其嚴格的等階尊卑與所擁有的高手數量就能夠看出,且不說那些基本都是二階以上的數百名護衛,單單是柳原本人,起碼也是四階或者五階的強者。
秦天知道,這樣的家族不是極為富有,就是擁有著極複雜的政治背景,不然經過水路關卡時那些森森戰艦上的守衛不會因為柳原亮出一塊家族令牌,就恭恭敬敬的放行。
不過關於家族的事情,柳原並沒有多說,這個喜好賦詩飲酒的中年男子,倒是曾多次直言不諱的想要招攬秦天二人,卻都被秦天淡淡婉拒,雖然現今的生活讓秦天覺得十分享受,但他絕不會沉醉其中無法自拔,他很明白什麼才是獲得這些的根本條件!
在這個斗師為尊的世界中,唯有強者才具備決定他人命運的權利,或許他能夠靠剽竊來的幾首古詩贏得這奢華糜爛的生活,然而輸掉的,卻是那一顆珍貴的斗師之心。
夏日的午後。
商船駛入明月城外的落霞港口,停靠在一處特殊的碼頭上,之所以說這碼頭特殊,是因為這裡停泊的船隻無不印有特定的家族徽章,而那些私家船隻大部分未曾被皇室授予爵位,是沒有權利使用家族徽章的。
這是一個貴族世家專用的碼頭。
此時已經是七月上旬,天上懸掛的烈日還在無情的散發著熱量,蒸烤得人心中焦躁。
碼頭上,數百穿著鮮紅鎧甲的軍士排出一個長長的迎接隊列,似是在等待某個凱旋的將軍歸來。
商船停穩,一聲汽笛驟然響起。
數百軍士踏著整齊的步伐,肅清所有阻礙,分列在道路兩旁,他們的中央,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華服披身,劍眉星目,英挺不凡,而這名男子的腳下,正是商船搭上岸邊的甲板。
蒙紗女子在數名侍女的簇擁下,從船上輕移而下,她的身後,正是詩歌大叔柳原。
至於秦天與白狼,他們自是沒有榮幸參與到這盛大的迎接儀式中,當然,也不屑參與,正站在商船的欄杆邊,靜靜的觀察著面前的一切。
秦天的眼神緊緊停留在那輕羅妙曼的蒙紗女子身上,等到她的腳步停下來,而那名英挺的男子微笑著迎上去的時候,他的心剎那間揪緊了。
一個簡單卻不顯得生分的貴族禮節,英挺男子右手捂胸,微微點頭。
而蒙紗女子卻是微笑著注視著對方的眼睛,長腿彎曲,盈盈一禮。
「這是什麼禮節?」秦天不懂這些,自然看不出其中的門道,他轉向白狼:「怎麼紗女好像對那人很恭敬似的?」這些天來,為了方便,他已經直接將蒙紗女子簡稱為了「紗女」,不過這也是與白狼單獨相處時叫叫,當面他可不敢這樣稱呼。
「我也不懂。」白狼依舊冷漠得好似一塊千年寒冰,語氣則是萬年不變。
秦天無奈的翻了個白眼,繼續看著,只見那蒙紗女子在英挺男的引領之下,坐入了一架華麗的馬車,數百艷紅軍士護衛,緩緩駛離了碼頭。
直到馬車消失在轉角之處,秦天才收回眼神,心中似乎有些不捨,但很快淡去,他知道這蒙紗女子與現在的自己相隔萬里,縱使再美麗,也不過是飄渺難觸的鏡中花,水中月。
然而,當他看到一個身影折了回來,整顆心卻是再次提了起來,急忙招呼著白狼速速離開此地。
柳原竟是沒有跟上馬車,反倒急急奔了回來,直朝已經走下商船的秦天二人而來。
「秦天先生。」柳原不知如何穿透了密集的人群,站在了正欲逃遁的秦天身前,氣喘細細,神情中頗有些懇請的意味,恭聲問道:「先生這是要去何處?若是沒有去處,不如去府上暫住一陣吧。」
秦天沒有考慮哪怕一秒鐘,直接搖頭道:「不了,我們現在就要回祖宅,就不叨擾柳先生了。」
柳原臉上露出失望之色,想了想,又提醒道:「那先生安頓下來後,還請托人去城北安慶府報個信,告知柳某具體位置,他日柳某也好登門拜訪!」
「這是自然!」秦天笑著應承下來,心中卻是大呼不幹,這些天的相處,他發現柳原這傢伙簡直就是個詩歌狂人,但凡宴席之上,必讓自己賦詩一首,秦天是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四日時間裡,參與大小宴會數十場,一肚子的存貨被掏空了一半,若是再繼續被這廝折騰下去,秦天怕會忍不住與其拚命。
見柳原終於放心下來,一步三回頭的離去,秦天頓時長長呼出一口氣,整個人就像是從牢籠中解放了一般,每一個細胞中都透著一絲舒適,他勾著白狼的肩膀,臉上再無那故作正經的詩人模樣,嘿嘿笑道:「走,兄弟,咱先去這明月城最好的酒樓小酌兩杯,然後去尋個好地處瀟灑一下,聽柳原那傢伙說,這明月城的夜生活可是精彩紛呈呀!」
白狼眉頭一挑,不鹹不淡的道:「明月城的酒是不錯,不過最好的酒樓,你那七萬塊怕是消費不起。」他特意強調了最好地的這三個字。
「消費不起?不會有這種事情吧?」秦天眉頭一皺,他自認手頭這七萬塊已經是筆不菲的財富了,若是在西庭,折算成七百枚金幣,那當真是想怎麼花就怎麼花,而在這裡,在這狗屁明月城,竟然連去最好的酒樓消費一次都不能滿足?扯淡吧?
「嗯!我聽說……」白狼斜瞄了秦天一眼:「那兒最普通的酒也要五位數,你若不想喝酒,倒不妨去看一看。」
「最普通的酒!五位數!」秦天不由驚得瞠目結舌,這是個什麼概念?一瓶最普通的酒,就相當於西庭一個小康家庭近三年的生活費,這個勞什子明月城,難道全是用金子砌的不成?
想了想,秦天還是暫時放棄了去最好的酒樓暢飲一次的念頭,歎氣道:「去不了最好的,稍好一點的咱總去得起吧!」
「那倒去得!」白狼沒有反駁,跟著秦天走出碼頭,穿入繁華熱鬧的滄瀾帝國首都——明月城中。
滄瀾帝國是為亂域東邊最富饒的國家,那它的首都自然也是亂域東邊最富饒的城市之一,秦天走入城內,見到眼前這車馬穿行的盛況,哪怕曾生活在高樓大廈之間,體會過燈紅酒綠之樂,他此時的心情也只需用四個字就能形容。
歎為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