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幕白拎著酒罈和食盒進入房間的時候,方拓正懶懶地躺在暖爐邊,望著窗外出神。
「看來只能你我二人對飲了!」冷幕白緩緩的走近。因為方拓急著求醫,眾人沒有在揚州多做逗留,直接在碼頭乘坐余家的大船,沿著運河南下,十多日便已臨近目的地杭州。原本商量好了今日再一起喝個醉,可惜……
「怎麼?」方拓聞言轉過了頭:「文傑還是脫不開身?」從上船開始,余文傑就被那能推成山的賬本纏住了,忙得天昏地暗。
「是啊!」冷幕白無奈的坐到她的對面:「他家生意那麼大,眼看著要過年了,自然有的忙!」接著又幸災樂禍的咧開嘴:「他正磨著江紫呢,不過有些事情必須他親自處理,咱們先喝,他忙完就會跑來了!」將手中的酒罈扔給她。
「真香!」方拓一掌將壇上的泥封拍破,酒香立刻溢滿了整個房間。她抽了抽鼻子,將兩隻杯子斟滿。
「五十年的玉薤,外面可是喝不到的!」冷幕白將食盒中的下酒菜依次擺到几上。
方拓舉起杯,與他輕碰,一飲而盡,滿意道:「真是好酒!文傑可真下得本錢。」
「看你那樣子,十足酒鬼一個!」冷幕白無奈搖頭:「好像八百年沒喝過似的!」
方拓哈出口酒氣:「這麼好的酒還是第一次喝到,當然忍不住了!」說著,又給自己斟滿了。
「文傑的家裡這樣的酒有很多!」冷幕白抬眼看她,猶豫了一下,試探的問道:「眼看就要過年了!不如到他家過年吧!那時他也不忙,咱們幾人想喝多少喝多少,豈不自在?何必急著去天目山?也不差這幾天了!」
「我的腳傷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治好的。」方拓歎口氣,微微一歎,端詳著酒杯,似是作結一般緩緩道:「我等不及啊!一大堆的事情要辦呢!」
「你有什麼事情好忙的?」冷幕白笑了。
方拓從懷中掏出自隆雲處得來的寶玉,遞給他:「我要收集這個……」想了想,覺得軒轅寶典的秘密實在匪夷所思,便又補充道:「與我的身世有關,所以才求你們幫忙查探花蕊夫人的消息阿!」
「你找到自己身世的線索了?」冷幕白將寶玉放在手中,看了半天,才道:「這塊與你過去的那個似乎不一樣啊!」他曾見方拓展示過寶玉,所以才有此一問。
「我還有兩塊在仙衣手裡!」方拓答道,當日怕隆雲有什麼陰謀,便將軒轅寶玉交給了仙衣,讓她妥善保管。
「身世……」冷幕白將寶玉交還給她,沉吟道:「花蕊夫人?」過了一會兒,突然睜大眼睛:「你不會同花蕊夫人有關係吧?榮軒兩次襲擊你且一口一句妖媚。他是先帝的護衛,那妖媚是誰?肯定不是你,顯然,她認錯了,而你又和某個人十分相像,答案不是呼之欲出麼?」
方拓沒想到他能這麼快推敲出來,吃了一驚:「你怎麼會如此想?」長歎口氣,又將杯裡的酒喝光:「你說得一點不錯。」似乎因為喝得太急,酒氣上湧,臉色已是酡紅。
「與花蕊夫人相交的人,無不聲名顯赫,她又是兩朝的皇妃,你的身世可不簡單啊!」冷幕白站起身,在房中踱著步子,說話的聲音也被壓低了幾分,半晌後,自己先笑了起來。戲虐道:「弄不好,你還真是個公主什麼的!以後見面,我還得給你磕頭呢!」說著做了個曲膝的動作。
「噗!」方拓一口酒全都噴了出來,有些惱火的舉起酒杯:「信不信我能把你的腦袋敲碎?」忍不住笑道:「怎麼說著說著就不正經起來了?」接著正起面孔:「你得給我保密!」
「這事關係重大,稍有差遲就性命堪憂啊!自然馬虎不得。越少人知道越好!」冷幕白點頭,走到她身邊,見她又要斟酒,緊緊皺眉,一手撰住酒罈,另一隻手撫上她的肩,柔聲勸慰道:「阿拓,你醉了!少喝點吧!」
「醉?怎麼可能?這才喝了幾杯?」方拓抬了抬眼皮,憨笑道:「我是那麼容易喝醉的?」
冷幕白歎氣。俯下身,用一種變幻莫測的眼光看著她,惆悵道:「你酒量是不錯,可心事重重的時候就難說了!」
「心事重重?你在說誰?」方拓翻了一下眼皮:「我現在心情好得很!」一把奪回酒罈
冷幕白更是無奈,還待再勸,這時,房門卻猛地被推開了。
冷幕白在心中鬆了口氣,轉頭埋怨:「你小子怎麼這麼晚,快跟我一起勸……」話到一半,卻硬生生斷開了。
那房門處站著的,並不是抽身趕來的余文傑,而是本該暈船倒在房中的顧文宇。此時,顧文宇的眼睛緊緊盯著他,他順著那灼熱的視線才發現自己同方拓的姿勢實在曖mei。訕訕的咳嗽兩聲,臉上也閃過尷尬困窘的神色。不自覺的,悄悄後退了半步。
方拓看到顧文宇伸手招呼道:「文宇你起來了,還頭暈不?過來喝酒!」
顧文宇眼中有著霎那的莫測,慢聲道:「一看師兄的樣子就知道喝多了!」在幾前落座,取過酒杯酒罈,給自己倒了一杯,仰頭喝盡,喘了喘,目光轉向方拓,仔細瞄了半晌,突地笑出聲來:「往常喝酒,都是我先倒了,還從未看冰兒姐姐喝醉的樣子,今天總算長見識了!」說著,卻是又意無意的掃了冷幕白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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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拓帶著顧文宇趕到天目山的時候,事先接到余文傑消息的理清已經早早的候在山下了。因為天元庵是佛門靜地,興師動眾難免不妥,眾人便早早的分手,只留方拓和顧文宇二人,在理清的陪伴下,漫步上山。
天降瑞雪,蓋著碧雲黃葉,楓林綠水。皚皚白雪反而成了點綴,放眼望去,還是能發現大片的綠色。冬天的天目山依舊風光無限,空靈飄渺令人不敢稍有褻du。
方拓一路遊覽多處名勝,心情也異常的好了不少。顧文宇卻不願與她們在一起,只是背著行李跟在後面,走得很慢。
山爬得愈高,樹來得更密更大,巖也顯得愈高愈奇,而氣候尤變得十分的冷。樹的幹上針葉上,積雪成團,岩石上儘是些水晶樣的冰條。方拓童心大起,蹲下去將一根冰條撈到手裡,感受著那股沁爽,嘴角也禁不住的翹了起來。
「比起上次見面,你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啊!」理清的目光定格在她的笑容上,有些吃驚道。
「是麼?我也這麼覺得。」方拓淡淡的道。不知為何,自從與方俊決裂後,感覺心中的擔子一下子輕了不少,更何況,第四塊寶玉終於有了線索,她離恢復的一日終究是不遠了。轉頭看向四周的風景。此時她們已經上得很高了,方拓停住身形極目遠眺,群山起伏,深谷空遠,山風颯颯,絮雲悠悠,忍不住開口讚歎:「這裡的風景真好!」
「這還不算什麼呢!」理清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如果到秋天,那才叫美!」回頭看了看遠遠吊在後面的顧文宇,朝方拓問道:「他怎的不同咱們在一起?」
方拓輕輕的,微不可聞的長歎一聲,卻沒有答話。扔掉手中化了一半的冰條,接著趕路。
理清打量了一下她,聰明的不再詢問。接下來的路程,兩個人誰也沒說話!
順著小路,翻過一架蕭山,眼前出現了一條彎曲的小溪,小溪盡頭是一片平地,天元庵就在那片平地北面,庵後是陡峭的山峰,小溪的源頭就藏在那裡,透山石,穿廟院,從庵前的平台下三尺處的石縫鑽出,垂成幾條細小的飛瀑,很有幾分靈異氣象。
這時正是中午,山頭樹梢的白雪反映著陽光,將天元庵整個籠罩了起來。青燈古寺,悠悠晚鐘,更顯出佛門的空靈玄妙來。
「我師父在等咱們呢!」離庵門還有很遠,理清就興奮的叫道。
方拓抬眼望去,只見一個身著白衣的尼姑立在前方。霞光在她的身上渡了一層美幻的奇妙的色彩,伴著她身後的山峰,竟然與這天地渾然一體。
走到近前,方拓學著理清對那尼姑雙手合十的深施一禮:「晚輩見過無難神尼!」
「抬起頭來!」不知怎的,那無難神尼的聲音靜如深潭,柔而不亮,卻悠然飄過數十丈,傳到幾人耳朵裡,如同在身邊輕言,一字不差,字字清楚。而聽在方拓耳中,更是倍感親切。
是的,親切,至少方拓聽到她的話,確實有種親切的感覺。果然是得道高人,單單聽聲音便讓人大生親近之感。她在心中感歎,依言抬起頭來,而最先入目的,是一雙眼睛,一雙美極、清極甚為靈動,看上去很年輕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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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裡燃著香,氤氤氳氳,裊裊上升又瀰散成淺色的霧。襯著莊嚴的佛像,一派神聖縹緲的氣氛。
「疼麼?」無難揉捏著方拓的腳,見她搖頭愣了愣,眸中露出擔憂的神色,想了想,手指又換個方位按了下去:「這樣呢?」聲音有些發抖。
方拓皺起眉,抽冷氣道:「這回有點!」
「師父,不知道這個傷還能不能治好!」理清在旁插言。
無難點了點頭,收回手長出口氣,細細的打量著那雙帶著疤痕的腳:「這次還能恢復,只是這疤痕卻沒辦法消去了……」口吻遺憾至極。
方拓得到肯定的消息,終於放下心來,恭謹道:「能重新行走,晚輩就已經知足了!」
「施主的性子,倒和一般女子不同呢!」無難面色靜若止水,深深望進方拓眼中,柔聲道:「聽理清說施主是自殘,下次可不要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了!」說著,重新伸出雙手撈住她的腳。眼中卻飄過一絲詭譎和頑皮。
「那是……」方拓不好意思的舔了舔嘴唇:「我以後不會再做這種傻事了!」說完,咧開嘴想笑一下,但她還未笑出聲就變成了慘叫,臉上的笑容就凝固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痛苦。滿頭青筋暴現,汗如雨下。
因為她感到正有一股雄渾的勁力自腳心湧入她的奇經八脈,有若萬蟲在雙腳處爬行,千針鑽刺般痛苦無比。沒過多久,方拓臉色已經異常蒼白了,眼底也寫上了疲憊,額前幾綹頭髮,被汗水浸濕,粘到了一起。
「師父!」理清看著她那無比痛苦的樣子,雖然知道自己師父不會加害方拓,卻也不免擔心起來。
「這就是胡作非為的代價!」無難將雙手放開,擦拭了額頭的汗珠:「自殘也就罷了,過了這麼久才來醫治,不將那些混亂的經脈打通怎麼能好?」說著又狠狠的瞪了方拓一眼,而此時,方拓已經虛脫的倒了下去,再無力氣動一下。
理清看她那慘樣子,禁不住笑了一下,旋即又醒悟過來,低喧佛號,垂頭不語,倒是一副寶相端莊的模樣。
方拓無奈的看著她們,果然有什麼師父就有什麼徒弟。
「以後要靠施主自己運功衝穴了!」無難看向方拓的目光帶上了柔和的笑意,見她露出心悸的神情,牽起嘴角:「放心,不會這麼痛了!」接著長身而起,走到一旁的櫃子前,取出一些藥瓶,挑了幾個用布包好,放到他身邊:「每日用這些藥塗抹傷處,記住,這兩天不要走路。」停頓一下,似乎又想起什麼:「外面那個男施主就是蘭姑娘的丈夫吧?」
「是晚輩的弟弟!」方拓虛弱的反駁。轉頭瞪了瞪在旁邊偷偷吐著舌頭的理清。
無難的眸光顫抖一下,沉思許久,突地說道:「施主休息片刻,便下山吧!」
「師父……」原本恭敬地站在一旁的理清終於忍不住開口道:「您不是」
無難斷然的揮了揮手,沒讓徒弟再說下去,她轉向方拓:「比丘尼清修之地,男子入住諸多不便。但若讓你們夫妻分開,也極為不妥,趁著天還早,你們便下山吧!山下自有客棧接待,只要一個月後再來一次便可!」
方拓倒是無所謂。這裡的氣氛很好,安逸祥和。但也許是在殺戮和奔波中處得久了,她竟對這裡的平靜有些排斥。既然人家趕人,她更沒必要糾纏下去。
喘了口粗氣,她費力的撐起身,朝無難雙手合十,誠心誠意的施禮道:「師太救治之恩,晚輩當……」
「不必多說!」無難打斷她的話,淡淡的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希望你好自為知,不是每一次都這麼好運能恢復過來!」無聲的歎息:「你們下去吧!」說著背轉過身。再不理會兩人。
方拓與理清對視,都從對方眼中看出疑惑不解的複雜神色。
理清抿了抿嘴唇,走上前收起那包著藥瓶的包袱,將方拓一把抱起,回望了無難的背影一眼,便走出了禪房。
等她們走遠,無難長長的歎息一聲,身子劇烈地顫抖著,匍匐到佛像前,抽出地坐上的一塊磚,取出一個盒子,打開來,揭開一層又一層的綢子,那最裡面的物品,赫然是同方拓身上一模一樣的一個寶玉。她注視著寶玉,表情複雜,似含懷念,用指端輕輕地摩挲。過了好久,再次抬頭,望著在煙氣中變得迷離的佛像,眸子中已是模糊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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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天元庵下山的路上,顧文宇背著方拓,與執意相送的理清並行,卻始終沒有人開口說話,氣氛十分沉悶怪異。
「我師父對你真好!」理清用腳步量著下山的階梯,首先開口道。
方拓沒等答話,顧文宇卻先嘟囔起來:「好什麼啊?連頓飯都捨不得!」
「注意點!」方拓敲了他的頭:「那是佛門靜地,你當是食堂飯莊麼?」口中雖這麼說,心中卻也疑惑非常。無難神尼的所為,實在怪異得很。
理清瞥了眼縮頭的顧文宇:「有個『師弟』真不錯!」收到方拓警告的眼神,又聰明的糾正話題道:「我師父從未對一個人如此和顏悅色過,即便是對我這唯一的弟子,也從未笑過,但對你顯然不同!甚至……」她複雜的看著她:「甚至陪著份小心!我還第一次見她有過如此豐富的表情!」
「哦?」方拓吃了一驚。若不是理清提起,她還以為無難神尼一向如此平易近人呢!細細的回憶之前的點點滴滴,她猶豫一下,斟酌著字句問道:「理清,你師父是否帶著面具?」
理清皺眉道:「你為什麼這麼問?你難道懷疑我師父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麼?」
方拓愣了一下,連忙解釋道:「我只是在想,你師父有那麼美的眼睛,可樣子實在是……」到不是說無難神尼的樣子有多難看,而是太平凡了,平凡到與那雙眼睛完全不匹配。
理清搖頭:「我同師父生活了四年,她若帶著面具,我這做徒弟的難道還不知道麼?」旋即又笑了起來:「據說修為高深的人,眼睛都是與眾不同的!」
「你這麼說也不錯!」方拓笑了笑,眉目中的疑惑卻半點不曾消散。
理清見她還未釋然,寬慰道:「家師乃得道高人,所作所為豈是咱們這些人能揣摩的?說不定,她這麼做,是大有深意啊!」
「也許,我該多來幾次……」方拓所有所思的轉頭回望,那裡,天元庵已經隱在高聳的林木中,再看不出半點蹤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