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晨心中當真是溫暖之極,放下手中食盒,拉過小倩的手緊緊攥在自己手中,低聲道:「我前世不知積了什麼福,能夠得你在我身邊。」小倩嫣然笑道:「是我前世不知修了什麼福才是,能得大英雄,大豪傑在身旁。」吳晨哈的大笑:「什麼大英雄大豪傑,再說下去,我只有找個地縫鑽下去啦。」小倩抿嘴一笑,將手輕輕抽出,端起地下的食盒遞給吳晨,道:「趁熱吃了罷,涼了就不好吃了。」吳晨接過食盒,兩三下就將盒中似粥似羹的吃食一掃而光,抹了抹嘴,意猶未盡地將食盒遞回,笑道:「味道真好,還有嗎?」小倩笑道:「有啊,怕你吃不慣就只盛了一小盒來,既然喜歡吃,那我就去多盛一些來。」說著站起身,提著食盒走出草棚。吳晨在身後叫道:「提多一些來。」小倩轉身招了招手,快步向西面的涼棚而去。
一盒熱食進肚,吳晨只覺全身暖熱,想起小倩來之前,自己正要去找高覽。站起身,向方才高覽所在的涼棚望去,涼棚中的兵士早已吃過乾糧,此刻都抱著兵刃蜷縮在篝火旁打盹,有的睡的快的,鼾聲都響了起來。吳晨望向方才高覽所在的角落,那處卻已空無一人,不知高覽移到了何處。吳晨走了幾步,來到涼棚邊沿,墊腳向棚中尋找,只見兵士東一簇,西一群,加上火光幽暗,絕無可能不吵醒兵士而找到高覽,低歎一聲,打消了探聽河北境況的念頭,側首向遠處望去。牛毛般的細雨打在涼棚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夜色在兵士的鼾聲中顯得愈發靜謐。吳晨心中一動,猛地想起再過幾日就要到六月,五月、六月正是涼州的雨季,在涼州的徐庶、姜敘的官署說不定此時也籠在雨中。想到這裡,心神忽然回溯數百里,耳畔隱隱聽到渭河衝擊河灘的輕響,心想,此刻他們又在做些什麼?
※※※
「吱呀!」
朝歌東城城門緩緩打開,十餘名騎士催騎步入城中,當先的一人手腳似乎比常人都大了一倍,高踞戰馬上,便如一座小山一般。躬身立在門樓旁的蔣幘心道:「這人想來便是張繡了。」快步迎上,躬身道:「罪將蔣幘,參見張將軍。」那人不置可否地咕噥一聲,喝道:「吳晨呢?他在不在城裡?」蔣幘略有些得意地道:「他傍晚時便被我趕出城去了……」
張繡猛地揚手,蔣幘只覺臉上一陣刺痛,像是被什麼狠狠抽了一下,倒退數丈,蓬的一聲撞在牆上。
圍在蔣幘身周的親兵見蔣幘受辱,嗆的一聲拔出腰間佩刀,張繡恍若不見,只是瞪著蔣幘,喝道:「為什麼將他趕走?說,為什麼?」蔣幘左手撫著被抽得臉頰,撐著牆壁站起身,惶然道:「世人都傳小賊奸詐狡猾,我怕他在城中會壞了將軍和我的大事。」張繡狂暴地舞動雙手,喝道:「小賊不在朝歌,小賊不在朝歌,我右眼的仇該找誰去報,該找誰去報?」
城洞狹長,張繡的聲音狂暴高亢,震的眾人耳際嗡嗡直響。蔣幘又驚又怕,叫道:「將軍息怒,將軍息怒,城裡的人到如今還不識大體,咱們仍以悄悄行事為宜,否則驚動城中死忠袁氏的兵卒,多少要耗費一番功夫……」張繡喝聲猛止,森然道:「你是說朝歌城裡的百姓知曉我進城,仍要攔阻?」蔣幘想起曹軍「戰而後降,屠城」的規矩,陡然間不寒而慄,顫聲道:「若公然進城,難免會有不識大體的人來阻攔……因此,因此,將軍更須低調行事……」張繡冷笑道:「好,很好,你也曉得咱們的規矩。」一舉手中巨矛,厲聲喝道:「屠城……」身後的武威人齊聲叫喝:「屠城,屠城……」蔣幘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箭步竄到張繡馬前,高聲道:「將軍,你不能屠城……咱們說好的,我若獻了朝歌,你便將朝歌城守讓於我,屠了朝歌,我這城守……我這城守還有什麼用……」
張繡猛地探手,揪著蔣幘的衣領將他提了起來,喝道:「蔣幘,答應你條件時,我右眼還沒被人射瞎,你看看現在,我右眼瞎了,右眼瞎了,這個仇,我不該找人報?不該找人報麼?」順手一擲,蔣幘百餘斤的身軀稻草一般撞在牆洞的洞壁上,只撞得蔣幘五臟六腑都要翻過來一般。張繡丟開蔣幘,一揮手中巨矛,厲聲喝道:「先屠朝歌,再殺吳晨。」身後的兵士齊聲呼喝,一群人縱馬馳入朝歌東城,呼喊聲震天而起,整個城池瞬即陷入混亂。
蔣幘奮起餘力從地上爬起,望著城中各處不時冒起的火頭,嘶聲裂肺地喊道:「我的朝歌,我的朝歌,完了,全完了……」
※※※
陳逸被一串敲門聲中驚醒,半直起身,喝道:「什麼人?」門外傳來親兵的尖叫聲:「少傅,不好啦,不好啦,西涼人進城了。」
陳逸原本還有些迷糊,聽了門外的呼聲登時驚得全醒了過來,抽過放在一旁的長衣,一面披衣,一面奔出房間,入眼便見朝歌東城火光明滅閃爍,喊殺聲一陣響過一陣的傳來。陳逸大驚失色,叫道:「出什麼事了?」一名滿身是血的兵卒撲通一聲跪倒在陳逸身前,大哭道:「蔣校尉……蔣校尉獻了東城,西涼人殺進來了!」陳逸頭腦中嗡的一下,眼前一片漆黑,啞聲道:「你說什麼?蔣校尉……蔣校尉獻城?怎會如此,怎會如此?」那兵士叫道:「是屬下親眼看著蔣校尉開啟城門接西涼人進城,蔣校尉還喊那人作『張將軍』……」陳逸一把抓住那兵士的肩頭,吼道:「蔣校尉忠貞百姓,吳晨勾結高覽便是他查出來,他若是勾結張繡,怎會逼走吳晨?」那兵士大叫道:「我不曉得,我不曉得,但西涼人進城了,西涼人真的進城了啊……」
便在這時,一道火舌從數條街外猛地竄起,跟著哭嚷聲從門外響起,從敞開的館驛大門向外望,只見數十百姓哭喊著從門口蜂湧而過,陳逸推開那名兵士,快步奔向館驛門口,向那群百姓呼道:「不要亂跑,到這裡來。」那些百姓早已嚇破了膽,哭嚷著朝前湧,陳逸的呼喊全沒聽入耳中。
陳逸緊追著那些百姓跑了幾步,喝道:「大夥兒不要亂跑,咱們在這裡擋著西涼人……」猛然間一股巨力從側後撞了過來,陳逸被撞得踉蹌數步,蓬的一聲撞在街旁的牆壁上,正要喝問出了什麼事,卻見一支羽箭正洞穿一名百姓的後背,那人慘叫一聲,撲倒地上。若陳逸沒有被身後的兵士撲出去,那一箭必然會洞穿陳逸。陳逸又驚又怒,又是悲愴,轉身望向身後,但見十餘騎戰騎從街口衝將出來,陳逸吼道:「就是這些西涼人,攔住他們,殺了他們。」
守衛館驛的兵士抽刀迎向那十餘敵騎,幾名衝前的曹軍被從陣列分開,落單之下被袁軍砍死。這是武威軍入城來首次遇上抵抗的袁軍,幾名壓陣的軍侯高聲呼喝,片刻間呼喊聲此起彼伏,數十聲回應的喊聲從東面傳了過來,跟著就聽得馬蹄聲響,敵騎從東城通向館驛的三條主要街巷奔出。這一來眾寡之勢登時倒轉,陳逸雖奮勇督戰,袁軍仍是不住倒退,再戰片刻,又有數十名曹軍從街巷口奔出,一面佔據街巷高處,向袁軍這處放箭,一面將背後的松木火把取出,用火油點燃,從窗漏中丟入兩街的房屋。細雨浸潤下,房屋的草頂早已一片水濕,但屋中的家什卻未曾經水,火把拋入不久屋中便燃起一股股火焰,百姓聽到外面喊殺震天,有的急奔而出,有的卻緊閉房門不敢出屋,這時被火焰一熏,登時有數十人哭喊著奔了出門,其中十餘人滿身火舌,眼見街上積水一撲而上,想用積水撲熄身上的火舌。一時間滿街火舌亂飄,陳逸見那些百姓滿身火舌在街上亂滾,越滾呻吟聲越低,不多時便趴在水窪中一動不動,心中真如刀割一般,嘶聲吼道:「張繡,張繡,你個畜生,你個畜生,你不得好死,你一定不得好死……」
便在這時,一騎曹軍挑翻一名正面阻擋的袁軍,長呼一聲,縱馬突入,向陳逸直衝過來,守街的袁軍大叫道:「少傅小心。」陳逸厲聲道:「西涼畜牲,來得正好,我正要砍了你們。」手中長劍由下向上斜刺,那騎曹軍長矛橫掄,錚的一聲,陳逸半邊身子如遭雷齏,長劍脫手,踉蹌著倒退半丈。那騎曹軍放聲大笑,喝道:「死老頭只管嘴上放大氣,現下還能叫麼?」將砸出的長矛順勢圈轉,刺向陳逸胸口,噗的一聲,長矛從陳逸肩胛骨處直刺而入,陳逸大叫一聲,滿頭白髮痛得全飄了起來。那騎曹軍笑得更是歡暢,順勢一挑,將陳逸挑上矛尖,回身呼道:「袁軍聽著,你們的糟老頭已被我活捉,想讓這廝活著的,就放下兵刃,不然我先卸了他左臂,再卸他右臂,四肢卸完,就卸他的腦袋。」
陳逸雖然痛得冷汗淋漓,仍是顫聲道:「別聽西涼畜牲……的,不……不可放下兵刃。」那曹軍怒道:「死老頭說什麼?不可放下兵刃,你不想活了?」說著將長矛轉動,矛尖捲動陳逸肩胛上的肉,陳逸嗷的大叫出聲。那曹軍仰天大笑,叫道:「聽見了沒有,再不放下兵刃,我這便將他宰了……」猛地一頓,叫道:「什麼人……」長矛反手向左掃出,只是矛上還挑著陳逸,這一掃雖然碰到敵軍的長戟,但終是差了數分,長戟斜刺而入,在他左側肋骨劃出一道深可見骨,長約一尺的傷痕。那曹軍痛叫一聲,甩脫矛尖上的陳逸,調轉馬頭,揮矛刺向斜側奔出的袁軍。那人身子一縮,從馬腹下縱身撲出,撲向被甩出的陳逸。那曹軍一矛落空,咆哮一聲,兜轉長矛刺向那人背後。跟隨那人而來的袁軍齊聲大叫:「蔣司馬,小心……」
蓬的一聲,那人接住陳逸,就著重心前傾的衝力向前滾出,背後的一矛差了數寸刺在空處。那曹軍正待催馬向前,十餘名袁軍揮著大戟湧了過來,那曹軍棄了追擊陳逸兩人的念頭,揮矛迎向袁軍。
陳逸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忽然間又被那名曹軍甩下矛尖,劇痛之下,頭暈腦脹,不知身在何處,猛然間身子一震,被人接在懷中,睜眼看時,淚水刷的一下便流了下來,顫聲道:「蔣司馬,是你……」原來那人正是蔣奇。蔣奇哽咽道:「少傅,我是蔣奇,蔣奇來晚了。」陳逸慘笑道:「若非蔣司馬,老夫今日已死在西涼禽獸手裡了。」這時就聽得啊的一聲,那名曹軍被數桿長戟刺穿,倒斃馬下。那些兵士猶不解恨,連戳屍體數十下,一人大叫道:「蔣司馬,我們把這賊子殺了,千刀萬剮,報了少傅之仇啦……」話音未落,連著幾聲慘呼從前方傳了過來,一名親兵大叫道:「少傅,少傅,西涼人太多,咱們擋不住了……」蔣奇沉聲道:「這裡離西涼人太近,我扶少傅先走。」說著便要摻陳逸起身,陳逸猛地用力一推,蔣奇猝不及防,被推得一個趔趄,坐倒水中,愕然望向陳逸。陳逸慟哭道:「救我這半殘的老頭子又有什麼用?我恨不得自己早死了。」用未傷的右手撐著街牆站了起身,指著城中滿目的火光,顫聲道:「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有吳使君我不信,偏偏去信蔣幘這個小人,終於讓這小人將張繡放了進城……這滿城的百姓原本可以不死的,原本可以不死的,都是我這老糊塗,都是我這老糊塗……」忽然間像是想起什麼,一個踉蹌撲了上來,抓住蔣奇的手,道:「吳并州申時走的,現下不過亥時,他傷了很多兵卒,一定走不遠,一定走不遠,蔣司馬,你快出城去找,有了他,朝歌還有救,朝歌一定還有救。」蔣奇心想:「今早他救了朝歌,我們卻那樣待他,他又怎會再來救朝歌?」但見陳逸像是瘋了一般,將心一橫,叫道:「好,待我安頓好少傅便出城去找吳并州……」
陳逸怒道:「我這老糊塗死不足惜,要你安頓什麼?快走,快走。」說著用力將蔣奇向外推。蔣奇知再勸陳逸也沒用,大叫一聲,快步向長街南端奔去,前面火光閃動,數騎從西面的一個小巷衝了出來,蔣奇叫道:「西涼人從西面繞出來了,大家小心。」抽出佩刀用力一擲,登時洞穿衝在最前的一名敵軍。餘下的數騎敵軍聽到慘呼不知前方發生了什麼事,猛拉馬韁,蔣奇就趁這一空當,縱身飛撲,踹翻馬背上的敵軍屍首,跨上馬背向南城城門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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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中,吳晨被一聲慘叫驚醒,起身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正見高覽用戰袍兜著十餘根劈柴,看姿勢是想將劈柴添到火燼中,不知暴起的火星不小心燒到了哪個兵士的四肢,那人翻身坐起,破口罵道:「他奶奶的,是哪個賊廝用火燒你老子!」
高覽尷尬地道:「我看火要滅了,就想添點柴……」那兵士瞪了高覽一眼,叫道:「添柴便添柴,怎地便用火來燒你老子。」高覽低聲道:「……是新柴爆火……」那兵士睡意正濃,見高覽也不是有意,啐了一口,挪了幾寸,繼續倒地而睡。
那些被叫聲驚醒的兵士,睡意朦朧地望了望,跟著趴下。高覽收好掉落的木柴,向另外幾處篝火望了望,長歎了一口氣,在火堆旁的空地上坐了下來。吳晨見他神情落寞,呆呆望著火堆出神,站了起身,小心越過熟睡中的兵士,來到火堆旁。高覽見是吳晨,急忙起身,吳晨示意不要出聲,兩人在火堆旁坐下。高覽道:「使君怎麼還沒睡?」吳晨道:「君侯不是也沒睡嗎?」高覽苦笑道:「經過了昨天的事,還怎麼睡得著?」吳晨微笑道:「是啊,所以我也沒睡。」高覽苦笑道:「那件事全是因我……」吳晨擺了擺手,道:「我不是來和你說那件事的,而是睡不著,找你說話談天的。」
高覽鄂道:「說話談天?」吳晨笑道:「是啊,說話談天,睡不著時這個最管用。」高覽道:「……不知使君想和我說些什麼?」吳晨道:「自然是想問問河北人究竟怎麼看我的,從昨天到今天,我已經遇到了三種說法,到此刻連我都有些糊塗了。君侯曾是河北大將,應該對河北人怎樣傳我知道的較多。」
高覽苦笑道:「使君怕是問錯人了。使君崛起涼州該是建安六年(公元201年)……那時我已到了司空麾下,因此河北人如何看使君,我一無所知。」吳晨道:「哦,我倒忘了這件事了。」但仍是不死心,心想,你投曹操後,曹操必然將你安置在靠近河北的地方,多少都會聽說一些河北的傳聞,又怎會一無所知呢?頓了頓,道:「君侯投到曹司空麾下後,駐軍何處啊?」高覽道:「河內郡。使君崛起涼州,三輔、并州頻頻告急,河東郭援也越鬧越凶,因此司空大人便將我、朱靈、張雋乂安置在河內,一來拱衛河南,二來切斷河東、關中和河北的聯繫。」
吳晨是首次聽到朱靈和張郃的消息,哦了一聲,追問道:「那麼朱靈和張郃目下又屯軍在哪裡?」高覽雙目一垂,低聲道:「這個我……我不曉得。」吳晨見他神色有異,立知是自己問錯了話,高覽若是投一人便將原先主公的事全盤托出,那也不是高覽了。笑了笑,道:「怪不得河北百姓對我所知不深,原來這裡面還有高君侯的功勞。」高覽愧疚道:「那時屬下仍在曹司空手下,因此不敢不盡力。」吳晨笑道:「我曉得,那時各為其主,君侯不盡力怕是要吃板子的。」接著又好奇道:「君侯見沒見過曹司空?」高覽點頭道:「見過。」吳晨道:「依君侯看,曹司空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高覽道:「我和司空雖只見了一面,印象倒是有一些。」想了想,道:「官渡之戰,我和雋乂走投無路之下投降曹司空,接待我們的是守營的曹洪將軍,等了一個時辰以後曹司空才到營中。那時他剛燒完烏巢的糧草,臉上的灰還未擦淨便先來見我和雋乂,他手下的一個文士提醒他臉上有灰,他卻笑道:『周公一沐三捉發,一飯三吐脯,這才是求賢若渴之姿。雋乂和鈞理來投,不啻微子去殷,慕前人聖德,我這也算是學有小成了。」
吳晨笑道:「原來曹操竟是如此風趣的一個人。」高覽感慨道:「是啊,和曹司空相比,袁公就顯得拘謹做作了。」吳晨好奇地追問道:「那袁公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高覽苦笑道:「袁公也分什麼時候,他初到河北時,謙恭下士,頗有世祖之風,只是大敗公孫瓚之後……死者已矣,過去的也過去了,使君能不能換個話題?」
吳晨笑了,說道:「我一時也找不出什麼話題,不如君侯起頭好了。」高覽苦笑道:「殺了我怕是比讓我找話題更簡單些,還是使君起頭吧。」吳晨莞爾而笑,道:「既然都找不到話題,那就只好隨便說了。」向蓬外一指,道:「這雨下了有一天了吧,這種雨在三輔通常只有春天才有,夏天一般都是那種來的快去得也快的雷雨,河北夏季都是這種雨麼?」高覽道:「三輔和河北的夏季有區別麼?三輔我沒去過,但河北的夏季也是下那種來得快去得也快的雷雨,印象中今天這種天氣也是第一次見。」吳晨笑道:「是麼?不過我覺得兩地的天氣還是有些不同的,比如說房屋的拱頂,我覺得河北的拱頂就要比三輔的拱頂要平一些。」用手比了比,道:「這是河北的拱頂。」兩手向上挺了挺,道:「而這是三輔的拱頂。」高覽隨口應道:「我沒去過三輔,可不知道是不是有不同,到三輔的時候,一定要仔細看看才是。」
吳晨笑道:「君侯是心口不一,心中在想,不好好想如今的局勢卻說什麼拱頂的事,這個并州牧還真是輕重不分啊!」高覽臉色一紅,道:「沒有,沒有……我只是奇怪使君怎會去留神咱們住的房子的事。」吳晨笑道:「因我是初來乍到,河北氣候如何,天氣如何,就算聽人說起也只是瞭解個大概,最好的法子便是留神這裡的民居,拱頂較平,自然是因為比三輔的雨水少,之後再問問當地百姓歷年的降水大致就可以知曉這裡氣候和三輔氣候的差異了。」高覽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東郡那一戰我多少還有些不服氣,心想若不是那座小山,使君絕無可能衝到我的麾蓋下,如今回想起來,正是使君觀察入微,才讓小小的差異成為戰局轉換得關鍵,如今我是輸的心服口服了。」吳晨道:「我並非生來便是如此的,是因為我這裡的一個客卿,他在細節上觀察之入微,令我心服口服,我也是有樣學樣罷了。」說到這裡,微微一笑。
其時細雨沙沙,兩人對著篝火侃侃而談,身旁兵卒的鼾聲此起彼伏,高覽只覺宛似是和多年未見的老友促膝長談,當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頓了頓,道:「年初傳來的消息,并州牧下令隴西太守王樂修築隴西到漢陽的漕運河道,當時咱們都以為并州牧是想在漢中巴蜀動兵,怎麼使君卻又到了河北?」吳晨從腳邊拾起一根木柴丟進篝火,火苗被新柴一壓,登時暗了下來,吳晨拍了拍手上的泥水,道:「這件事說來話長,不單是君侯沒想到我會到河北,連我自己也沒想過會到河北。」高覽道:「我知道袁公在世時曾和并州牧有盟約,莫非使君便是因盟約之事而來?」
吳晨笑道:「我若說是為了河北和并州的盟約而來,那就是說謊。老實說,我從來沒想過來河北,即使是今年年初的時候我還一直覺得河北的事與我無關,即使有,也是希望河北將曹操的主力多拖一陣,能拖多久就拖多久,若是拖到我攻佔巴蜀,我做夢都會笑醒過來。但我義兄卻和我有些分歧,他說河北無論財力人力都佔大漢的三分之二,我若只是盯著巴蜀卻將河北拱手讓給曹操,那就是『小富即安,鼠目寸光』。他罵得可真狠,氣的我不行,事後想起,確是有些鼠目寸光了。自出潼關後,我和曹操打了幾仗,幾次面臨全軍覆沒之境,因此對曹軍的兵多將廣印象極深。這些天又在朝歌附近看了看,河北的地多物廣也大出我的意料,若讓曹操佔了河北,他的實力真不知會膨脹到什麼地步,想想便令人毛骨悚然。」
高覽道:「哦,原來出兵河北的事是神威天將軍的主意。」吳晨道:「只是那時我一門心思都撲在巴蜀上,為了這個還和他大吵了一架,他含怒出走,孤軍深入之下被曹軍圍在并州……」想起辛毗所說的「泫氏守軍全軍覆沒」的話,心中湧起一絲傷感,道:「不說這個了。高君侯和袁三公子有沒有什麼私交?他這個人怎麼樣?」
高覽沉吟了片刻,道:「袁三公子?早年曾見過幾面,三公子為人孤傲,自視甚高……只是那時他年紀還幼,而且河北也還沒有經過官渡慘敗,河北袁氏的勢力正處在巔峰,他沾了些少爺脾氣也是有的。經過這些年的歷練是不是還是如此,屬下就不得而知了。」吳晨道:「……他現在駐軍何處?還是在平原?」高覽點了點頭,見吳晨雙眉緊鎖,試探道:「使君是想去找他?」吳晨道:「是,對於今天朝歌發生的事,我左思右想,想到的唯一能夠避免因朝歌之事而和河北袁軍衝突的辦法,便是派人到平原和袁尚當面講清楚和他聯盟抗曹的誠意。」
高覽道:「……有件事不知該不該對使君講。」吳晨笑道:「有什麼高君侯儘管講。」高覽道:「昨晚朝歌的事,使君是從自身來看,以為是自己操之過急才引致蔣幘等人的誤會,其實……」頓了頓,斟酌了一下措辭,緩緩道:「使君有沒有想過,蔣幘一力要趕走使君,也可能是在妒嫉使君。」吳晨啞然失笑:「嫉妒我?為什麼?」高覽道:「不瞞使君,其實河北人怕張繡更甚於怕曹司空。自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張繡投降以來,隨司空從征河北,大城十三,小城二十七,無不擊破,城中男女老少,屠得乾乾淨淨,可謂雞犬不留,河北人恨之入骨,又怕之入骨,聞聽張繡率軍而來,無不望風而降。使君卻大破張繡,這樣的戰力又如何不令袁軍心生戰慄?使君可以破張繡,自然也可以擊破河北袁軍,倘若蔣幘將使君留下,豈非前門據狼,後門進虎,朝歌城哪裡還能保在袁氏手中?因此無論是多荒謬的話,蔣幘都要講,只要能將使君逼出朝歌便行。」
吳晨道:「君侯是在提醒我若聯盟抗曹,要小心袁氏過河拆橋?」高覽歎了一聲,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吳晨笑道:「君侯的話我記在心裡……」高覽見吳晨似乎沒將這句話當真,急道:「這並非高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卻不可無。」吳晨原以為只是笑談,見高覽神色緊迫,才知他是真為自己憂心,心中一暖,正容道:「君侯的話我會謹記在心。」這時一隊兵士從雨中走了過來,原來是輪崗的時候到了,吳晨望了望天色,道:「還有半個多時辰就要天亮,君侯還是先睡一下,今後有段日子都要處在袁曹夾擊之下,能安心睡的日子不知道還有沒有。」
高覽應了一聲,合衣在火堆旁躺下。吳晨起身從輪崗的兵士留下的空隙步出涼棚。細雨如絲,隨著山林海濤般的風聲飄到臉上,給烤得暖熱的臉頰帶來絲絲清涼。吳晨在篝火旁坐下,心中想著看看地圖確定從朝歌到平原的行軍路線,剛從懷中掏出地圖,一陣尖叫聲便從東面傳了過來。吳晨心道:「一定是抓住了敵方的斥候。張繡敗走,消息傳到鄴城,曹軍接到消息起兵也要在晌午時分,莫非抓住了曹軍的斥候?」心想說不定能從這斥候口中探出鄴城曹軍的部署。長身而起,走出涼棚。這時十餘名兵士也被尖叫聲驚醒,見吳晨起身,急忙抓起兵刃,吳晨連忙示意眾人小聲,不要驚醒正在熟睡中的其他兵卒。那些兵士點頭會意,小心翼翼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吳晨不等他們走出涼棚,快步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走了過去。
細雨下了一夜,此時更加細密,在篝火的映照下,遠處哨探所在的火光在雨中籠成黃濛濛地一團。吳晨走出涼棚不遠,建仁已奔了過來,吳晨開口問道:「抓到的是什麼人?是鄴城曹軍的斥候麼?」建仁道:「不是,是朝歌來的袁軍……」吳晨面色登時一沉,心想:「我退出朝歌已經是仁至義盡,你們還要追著我來,真當我是宋襄公了?」
這時吳晨的臉色背著火光,建仁看不清楚,指著遠處道:「那人叫什麼蘇由,說是有要緊事見使君。」吳晨愣了愣,心道:「蘇由?他不是被關在朝歌了麼?朝歌的那個蔣幘不是疾惡如仇麼,怎麼還將他放出來四處走動?」念頭沒轉完,蘇由的聲音已響了起來:「這裡是吳使君的大軍麼,怎麼還不見吳并州呢?」
吳晨乾咳一聲,道:「我在這裡……」蘇由已快步搶了過來,見了吳晨,立時眉開眼笑,轉過身向身後喊道:「是這裡沒錯了,叫他們把車都趕過來。」
吳晨鄂道:「趕車?趕什麼車?」蘇由道:「使君在朝歌好好的,如何又突然調軍出了城,叫老夫好找。在南門時,老夫和使君有些誤會,以至於讓使君誤會了老夫投使君之心,其實老夫投使君之心,昭昭可感日月……」吳晨抬起頭,笑道:「可惜現在下雨,不但沒月亮,連太陽也沒有。」蘇由哽咽一聲,道:「我知使君對我疑忌太深,南門的事也是我咎由自取,不怪使君。只是老夫投使君之心實是發自肺腑……」猛地轉身,大叫道:「蘇飛,蘇飛……」
聽到呼聲,一名三十上下的漢子大步奔了過來,蘇由向那人一指,道:「這是犬子蘇飛,這次隨老夫一起來了。不但有他,闔族上下七十五口都在這裡了。」轉身向蘇飛道:「快去把應兒抱過來。」蘇飛應了一聲,轉身向雨地奔去。吳晨愕道:「應兒?那又是誰?」蘇由笑道:「是犬子的獨子。我蘇家三代單傳,就傳了這麼一個孫子,為示老夫投使君的誠心,這次將他也帶到軍中啦。」
車輪粼粼聲響,數輛大車出現在視野中,蘇由喜道:「來了,來了。」
吳晨越發驚愕,道:「這……這又是什麼?」蘇由突然一陣哽咽,抽泣道:「這已是老夫僅餘的家當。在南城時,老夫已鐵心投奔使君,只是一時不得其便,加之使君對老夫頗有疑忌,這才隱忍入獄。至聽聞使君出走,老夫情急之下只有捨棄朝歌的祖產隨使君一起奔出朝歌。如今蘇家百年的積蓄就只剩下這幾車物事了。」說到這裡,不禁聲淚俱下。
吳晨看了看馬車,又再看了看蘇由,突然笑了起來。蘇由見吳晨大笑,停了哭泣,眼見吳晨越笑越大聲,只得跟著呵呵乾笑。吳晨走到馬車旁,用力拍了拍了車廂,笑道:「蘇別駕,逃命還不忘帶家產,擬已經算是古今第一人了。說罷,朝歌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那個蔣幘又是怎麼一回事?」
蘇由叫起了撞天屈:「使君自涼州起事的事傳來,老夫便深自仰慕,恨不能隻身相投,只恨蘇家家大業大,蘇由不能親身以赴,因此聽到使君到了朝歌南城,才不顧河北人冷眼,開關獻城。南城下時,蘇由孤身一人,使君略略有些疑忌,原是蘇由之錯,可是這次蘇由將蘇家七十五口都帶來了,使君還不信蘇由……」聲音一澀,淚水唰的一下奪眶而出,拉起吳晨的手,哽咽道:「蘇由到底該如何做,才能令使君相信蘇由投靠使君的一片誠心?」
吳晨急忙甩脫蘇由的手,笑道:「蘇別駕,你是聰明人,也該知我是什麼人,你越是這樣哭哭啼啼,我的疑心就越重,你實話實說,說不定我一時惻隱心起便將你留到軍中,否則,我只有趕你走了。」蘇由叫道:「老夫確確實實是仰慕使君為人……」見吳晨面色一沉,喉嚨間咕咚一聲,喃喃道:「不瞞使君,老夫不但是仰慕使君,也顧慮張繡會重返朝歌。哈,顧慮還在其次,仰慕使君為人還是主因,哈哈,哈哈……」見吳晨臉上一絲笑意都沒有,乾笑幾聲,停了下來。
吳晨道:「按常理說,張繡今日大敗,數日內應該再不敢打朝歌的主意,蘇別駕這麼拋家棄產,那是確定張繡會回朝歌了,說吧,這裡面有什麼內幕?」蘇由大叫道:「哪裡有什麼內幕,使君這番說辭當真是讓蘇由百口莫辯啦。老夫只是以常理揣測,張繡自攻河北以來,還從未敗的這麼慘過,因此就想他一定會回軍反嗜,而使君又出了城,朝歌還有誰能擋得住他?」吳晨挑了挑眉,左手蓬蓬的拍了拍車廂,似笑非笑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蘇別駕,你既然隨口謊話,那就別怪我不客氣啦。」拍了拍手,笑道:「來人,送客。」建仁一直站在吳晨身後,這時走了上前,道:「蘇先生,這就請吧。」
蘇由道:「我說的句句實話,使君……」吳晨向車座上的車伕道:「這位大哥,你就多辛勞一下,這車從哪兒來的,就駕回哪兒去吧。」那座上的車伕咕噥一聲,正不知該如何接口,蘇由已喊了出聲:「使君,老夫所言句句實話,使君……」一句話沒說完,已被建仁連推帶搡地向外趕,巡營的兵士聽到喊聲,都探頭望了過來。吳晨對蘇由的喊聲不置可否,負手緩緩踱向涼棚。蘇由見吳晨越行越遠,心中一急,叫道:「啊,老夫想起來了,還有一事忘了向使君說。蔣……蔣幘曾托我向張繡帶過一封信……」
吳晨道:「蔣幘托你向張繡帶信?帶什麼信?」蘇由心想既然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已說了,現在也沒什麼顧忌了,低聲道:「是向張繡請降的信。」吳晨笑了,說道:「向張繡請降?」蘇由道:「是啊。前幾日馮援偷襲朝歌,我大意之下失手被擒,原以為就要被砍頭了,不想晚間蔣幘就來見我,說是要見張繡,訴說投誠事宜,請老夫代為牽線。」吳晨道:「他若想投靠曹軍,投你不就可以了,為什麼要先佔了朝歌再商議投誠的事宜?」蘇由苦笑道:「他若投在我手下,豈非要委屈到我手下?奪了朝歌再投誠,豈非比白身投靠更得重用?」吳晨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一口咬定我和張繡同夥,原來要投曹的是他。」向建仁道:「去請各校尉和將軍來。」
黃忠領著建忠,建智巡營,聽到傳令,片刻間趕了過來,贏天、梁興才交班不久,馬成、宋恪來了片刻之後才睡眼朦朧的來到涼棚。待眾人到齊,吳晨將從蘇由口中得到的消息簡略說了一遍,眾人聽了都是面面相覷,黃忠接口道:「使君的意思呢?」吳晨道:「你們來之前我和蘇別駕以及高君侯商議過,兩人都說以張繡一慣的做法,若蔣幘開了城門,朝歌必然被屠……」還未等吳晨說完,馬成已大笑起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報應就到。咱們幫他們趕跑了張繡,他們不但不謝,還扣咱們的人,好,好,現在報應到了,爽快,爽快。」
吳晨淡淡地道:「等他屠完朝歌呢?等他屠完朝歌會不會放過我們?我看不會,我看他屠完朝歌就會追著我們來。雖然說敵人的敵人不一定是盟友,但敵人多一些牽制總比沒什麼牽制要好。昨天我們所以能勝張繡,是城裡的袁軍幫我們擋了一部分張繡的兵卒,否則我軍即便能贏,死傷也會更重。我們實力原本不如張繡,等他剪除完河北的羈絆,到時我們勝他的把握就更小了。」馬成悻悻地道:「是我說錯了話,使君說怎麼辦,我便怎麼辦,絕不皺一皺眉頭。」
贏天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道:「大哥,你不會又是仁心發作了吧?昨天城裡出了什麼事,我不清楚,但被趕出城,我卻是趕上了。咱們有多少人,大哥心裡比我清楚,但人再多也經不起折騰。昨天救人,河北人不但不給傷藥,連口水都沒給喝,好了,這次大哥又要救人,救完之後,河北人指不定又再編排個什麼理由,再將咱們趕出來,多來這麼幾次,別說到并州給超哥和龐黑臉拾骸骨,怕是咱們的骸骨也留在關外啦。」
吳晨挑了挑眉,說道:「沒錯,昨天的事是我低估了武威軍,沒料到張繡的手下會如此強悍,所以我不準備正面和張繡對陣,而是用回我們以前的法子。」攤開羊皮地圖,道:「這處城池便是淇園,張繡的大營就設在此處。這處在淇水以北,與蕩陰隔水相望,朱靈原想用淇水將張繡和蕩陰隔開,如今反倒給了我們機會,不用渡河就可以打到張繡的大營。」
馬成道:「使君是想偷襲淇園?」吳晨道:「不是我去偷襲,而是贏天和子都(梁興)兩個。」向蘇由一指,道:「你們帶同蘇別駕一起去,蘇別駕曾去過淇園多次,守城的張繡軍認識他。有了蘇別駕,你們就可以兵不血刃的攻佔淇園,到時再將城裡的兵卒放出幾個去求救,我和黃將軍、士則(馬成)率軍守在張繡回淇園的必經之路,殺張繡個措手不及。」梁興道:「若張繡沒有去朝歌呢?」吳晨淡淡地道:「蘇別駕安在蔣幘身旁的眼線送來消息,蔣幘確已派人向張繡傳信。」梁興哦了一聲,點頭退在一旁。
吳晨道:「還有什麼疑問?」
黃忠喝道:「好,這次一定不能讓張繡這廝再逃了。」吳晨掃了贏天和梁興一眼,道:「你們怎麼說?」贏天打著哈欠道:「大哥說什麼便什麼吧。不過,醜話說到前面,我去偷襲淇園可不是為了救什麼朝歌百姓,而是為超哥龐黑臉報仇。」吳晨哈的笑了出聲,道:「自然,我們這裡沒有一人想救朝歌百姓,都是想去殺曹軍為泫氏的兄弟們報仇的。大夥兒說是麼?」眾人轟然應是。贏天臉色這才稍霽,說道:「若早些說是殺曹軍,我早就舉雙手贊成了,後面那些囉哩囉唆的話也可以免了。」眾人聽他此時還要嘴硬,不禁莞爾。贏天向捂嘴偷笑得眾人瞪了一眼,向梁興道:「還待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走。」梁興急忙起身,兩人快步而去。
黃忠笑道:「昨日在坡下看見使君那一箭,我的心就涼了半截,心想,這次完了,輸定了,但現在曉得張繡沒死……哈,使君和我的那個賭約還算數麼?」吳晨大笑道:「自然算數。」黃忠一揮大手,笑道:「那使君可要留神了,昨日我一時大意險些讓使君得手,這次不會了。」說罷,長笑而去。
下了一夜的雨,此時仍未停,風中蘊著濃濃水汽,吳晨連吸數口,清寒之汽直透心肺,只覺心曠神怡,連日來的疲勞隨著這幾下呼吸一掃而空,朗聲道:「走吧!」
※※※
「你說什麼?」張繡大步奔到那名斥候身前,一把拎住他的衣領,將他從單膝跪地的式子提了起來。那兵士見張繡面色鐵青,滿佈血絲的左眼似是要噴出火來,心中恐懼,舌頭更是不聽使喚,磕磕巴巴地道:「淇園……淇園被安……定人偷襲……」
張繡狂吼一聲,將那名斥候丟在地上,咆哮道:「小賊在淇園,走!」大步奔到戰馬身旁,揪住馬鬃縱身而上,厲聲大呼道:「小賊在淇園,奪眼之恨,殺軍之仇,這次要他全部還來,走!」身旁的親兵尖聲呼嘯,跟在張繡身後,一一跳上戰馬。張繡一馬當先,狂衝向朝歌東門。號角聲和呼嘯聲互相呼應,散在朝歌城各處的武威人聽到號角聲,跳上戰馬,從城池中各處廢墟湧出,湧向東門。
「小賊到了淇園!」張繡縱騎馳上東門一處由檑木滾石堆成的緩坡,掉轉馬頭,面向不住湧來的武威戰騎猛地掀開頭盔,露出白布包著的右眼,厲聲呼道:「看到我這隻眼睛了麼?這隻眼,前日還是好好的,但昨天卻被小賊射瞎了,這個仇,我們該不該報?該不該報?」
武威軍騎手揮長矛,嘶聲喊道:「宰了吳晨!」「剁了吳晨,將這狗廝千刀萬剮!」「殺光安定人!」
呼聲越來越高,「殺光安定人」的喊聲在城中不住迴盪,整個朝歌似乎都在呼喊中震動。
張繡厲嘯一聲,掉轉馬頭向東城門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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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君,張繡來了!」
吳晨唔了一聲,凝目向西面望去。
朝歌、淇園屬河內郡朝歌縣,蕩陰則屬河內郡蕩陰縣,淇水正是兩縣的界河。淇水源於并州大號山,穿太行入河內,於陳家山和黑山夾峙之中奔入河北平原,淇園正位於淇水中游西側。城的北半部建於丘陵上,自城中線向南,就是寬十餘里,闊數十里的淇水平原。淇園宛似建在平原海前的燈塔,俯視整個西淇水平原。吳晨此時置身的正是陳家山向南延入淇水平原的一道緩坡上,身後是從陳家山山脈覆披而下的密林。密林延綿十多里,入平原後漸漸稀疏,形成闊約十里的疏林區,恰好容數千大軍於其中。除非張繡率軍從朝歌東北的鹿耳山走陳家山再順淇水北入淇園,否則無論從哪條路到淇園,曹軍側翼都將暴露在安定大軍的俯視之下。
雨水下了一天一夜,到這時更是雨霧難分,漫天的水色中,一道黑線出現在西面的地平線上。此時離的極遠,但隱隱間可以看出敵軍分成三部,前軍由左右兩翼組成,中軍則分成左中右三軍。吳晨心中暗讚武威軍不愧是百戰之師,越是緊急,行軍越是見條理。
「那是敵軍斥候。」馬成用手向前一指曠野間的幾個黑點,低聲說道。那幾個黑點離緩坡將近有三里,散成扇形,散處在張繡軍前兩里外,前後間隔、左右間隔各不相同。此際天色昏暗,雨霧迷離,使曠野間的能見度大大減低,若非眾人身居高處,又是背風而立,幾乎就會錯過這些斥候。吳晨向一旁的宋恪道:「派人將那些斥候拔掉……」宋恪應了一聲,正要領著手下的兵卒從側翼奔下緩坡,吳晨突然一頓,道:「慢。讓你的手下伏在緩坡下的草叢中,若有斥候靠近,就地擊殺,其餘的斥候我還有用。」接著向一名親兵道:「傳令贏天,要在淇園點起大火,再將北東二門打開,將張繡軍的俘虜放些出來,我倒想看看武威軍的斥侯探聽到淇園尚未易手的消息後,張繡還能不能沉得住氣。」那親兵領令而去。
就這片刻,張繡的大軍向前又向前推進了數里,探前的斥侯行的更快,數人已進入到羽箭射程之內,其中一人忽然忽哨一聲,縱騎向緩坡奔了過來。剩下的數名游騎聽到忽哨聲,駐足向這處張望。馬成低喝道:「那廝發現我們了……」吳晨凝目向遠處的張繡軍望去,但見前鋒的一千人馬並沒有壓住馬速,仍是潮水般向前湧來,心中已然明瞭,低聲道:「沒有。那騎斥侯是要到緩坡上瞭望,倒不是發現了我們。」接著道:「現下天色昏暗,而且曹軍背風,等他發現我們也進到了我軍射程。若老天作美,在那人進入射程時刮起雨風,我有十成把握射殺那名斥候而不被張繡軍驚覺。」微微一笑,淡淡地道:「來了。」
從箭囊中取出一支羽箭,拉開弓弦,將箭簇對準奔來的張繡軍斥候。箭簇瞄準之下,那人的身影越來越近,就在那人進入射程的剎那,一聲忽哨突然響起,一騎急速從緩坡下奔過,騎上那人似是在高喊著什麼,只是離得太遠兼且背風,吳晨聽不清是在喊些什麼,但見箭簇下的那名斥候高叫一聲,側轉馬頭向東面馳了過去。吳晨立知是淇園的誘敵之計生效,側頭向東南望去,就見一大片煙霧懸垂在天際,映襯的天色晦暗的可怕。其時風雨交加,濃煙擴散極快,只片刻間已擴散到淇園數里之外,乍眼之下絲毫看不出那煙是何時燒起來的。
號角之聲大作,張繡軍軍陣頓時亂了起來。號角聲先從中軍響起,接著前軍和後軍跟著吹響,角聲此起彼伏,越吹越是急促。就在號角聲中,戰騎從隊列中不住前湧,從緩坡上望去,整支大軍就像是在暴風雨襲捲下的湖面,隊列散亂成一團一團的騎群,呼嘯著向前狂奔。
吳晨向身後招了招手,隱伏在疏林中的戰騎從林中迅速奔出,湧上緩坡。只片刻間,三千戰騎已盡數列在緩坡之後。
馬蹄聲潮水般從西面湧了過來。馬蹄的奔踏下,腳下的山巒似乎都在顫抖。
視野中張繡軍前鋒奔入疏林區。
一陣山風掠過,漫天的水霧水牆一般撲向張繡軍的先鋒軍,有幾匹戰馬似乎是嗅到了隱在風中的同類的氣息,驀地人立而起,長聲驚嘶,帶動的所有戰馬不住尖鳴起來,吳晨揮動長矛,長聲喝道:「出擊!」
「颼颼颼!」
滿天的勁箭只在空中停留了片刻便如飛蝗一般落到張繡軍軍陣中,側翼紛紛倒地,中軍左翼立時被撕出一道長約百步的空隙。驚覺中伏的武威軍眾厲聲叫了起來,就在這時第二輪羽箭又飛撲而下,再失了數十人的武威人這才回醒過來,號角聲發了瘋般的飆上天空,兩翼軍卒在號角的催促下,調轉馬頭趕來馳援,只是中軍被撕裂的太深,督戰隊連殺數十人仍是無法阻住頹勢,再到安定人順山奔沖而下,督戰隊也拋下兵刃,掉頭狂奔,縱長數里的隊列登時斷成兩截。
吳晨踞在戰馬上,俯視坡下里許外的戰場,此時煙霧順著雨風擴散到曠野上。隨著天色不住變暗,陳家山方向吹來的山風似乎也越來越強勁,細密的雨絲像是一列列水牆在曠野上不住飛掠。雨水和煙霧遮擋住視野,即便以吳晨的目力也只能望見曠野戰況的大致情形,但見雙方在闊約十餘里的曠野上交互纏鬥,以黃忠為首的前鋒已突過張繡軍衝到西淇水平原中腹,正在調轉馬頭準備再次衝殺而入,以馬成和宋恪為首的左右兩翼迎住從東西急馳而來的張繡軍的前後軍,拚力將想重新匯合的敵軍擋在兩側。
張繡的前後軍相距不過二十餘丈,卻始終無法匯合到一起,耳聽的馬蹄聲從東面不住迫近,更是拼了命的向前廝殺,否則以此時單薄的陣形迎擊安定前鋒的沖襲,必然是被逐個擊破身死軍滅之局。雙方全力拚殺,但見刀光閃耀,血肉橫飛,直殺得天昏地暗。便在震天的喊殺聲中,猛聽得號角聲響,一彪人馬從張繡後軍湧了上前,為首的大將手持重矛策騎狂衝,只一擊間,持刀阻截的兩名安定兵士凌空飛起,拋往地上,吳晨脫口喝道:「是張繡。」跟著厲聲呼道:「六花陣,用六花陣困死他!」話音未落,就見張繡圈轉巨矛,反手刺入一名安定兵士的咽喉,手腕一抖,那名兵卒的屍身稻草般向後拋飛,砸在一名安定軍侯的戰馬上,戰馬七竅流血,長嘶著不住跌退,退了兩丈,通的一聲側倒而下,馬上的軍侯被摔到泥地上,只掙扎了一下,就被趕上的張繡控馬踏在胸腹,內臟登時碎裂。吳晨厲聲喝道:「六花陣,六花陣……」猛地一咬牙,大叫道:「隨我來,擋住張繡……」話音未落,一人已提縱戰馬,狂奔而下,高聲喝道:「使君千金之軀不可犯險,讓我來。」正是高覽。
吳晨心知高覽說的不錯,當下也不再堅持,一面命坡上剩下的兩百親兵的一半隨高覽馳下,一面吹動號角,喝令宋恪的右翼以六花陣迎敵。被宋恪擋在西側的張繡後軍望見張繡在安定人叢中如入無人之境,士氣大漲,安定右翼壓力陡增,不住向後退卻,張繡兩軍之間的空隙越來越窄,猛聽得一聲厲吼,一員敵將從安定右翼疾突而出。那人突出軍陣,興奮異常,手舉長矛仰天高嘯,正是張繡。吳晨心急如焚,厲聲道:「宋恪,宋恪,你擋不住張繡,你就準備提頭見我吧……」但聽得馬蹄聲潮水般湧來,黃忠所率的前鋒終於從曠野中調轉回頭殺向張繡軍後軍。安定前鋒鑿穿而出時,張繡後軍的軍眾就已估到那支鐵騎必然會返身殺回,早作了準備,只是夾著數里的高速馳騁,安定前鋒向前奔沖之勢凌厲已極,只一擊間,張繡軍右軍的整個軍陣似乎都向西北退了十餘丈,長矛短盾構成的工事瞬間被撕裂,側翼陷入歇斯底里般地混亂,安定鐵騎就沿著前鋒撕開的縫隙洪水般激盪而入。
「頂住,頂住……」張繡見潰散如水波紋般延向全軍,眼睛霎時紅了,用盡全力咆哮道:「佔住北面緩坡,朱將軍就在不遠處,撐到援軍來,安定人必敗,安定人必敗!」吼聲中,武威軍眾拋槍棄旗,潰不成軍,漫山遍野四散逃命,張繡踞馬四顧,只見安定的旗幟波浪般在視野中起伏,獨眼所見曠野一片血紅,心中不自禁的打了個冷戰,掉轉馬頭向東南狂奔而去。
是役,吳晨在淇園北側伏擊張繡,殲滅武威騎兵三千餘人,剩餘的騎兵渡過淇水逃向邙城。其時兩軍激戰數個時辰,破旗死馬散佈河西十餘里,雖然重創武威軍,安定軍力也受損嚴重,吳晨忌憚邙城的朱靈趁勢出擊,到了淇水西岸便停馬駐在河岸旁,一面集結兵士,一面指令親兵在各處渡河點來回巡視,防備邙城曹軍趁亂突襲。
就在吳晨下令淇園的贏天和梁興派人送傷藥和擔架來不久,一騎戰馬從東面快速奔了過來,高聲叫道:「大帥,大帥……」吳晨一聽便知是任曉的聲音,提聲應道:「我在這裡。」任曉策騎奔了過來,離著數丈,縱身跳下戰馬,奔到吳晨身前,道:「鄴城……鄴城來人啦……」吳晨道:「鄴城?人在哪裡?」任曉道:「就在後面不遠,我這就領他們過來。」說著,忽哨一聲,向前緊跑幾步,跳上聞聲趕來的戰馬,向東飛馳而去。吳晨心道:「任曉說鄴城來的人是『他們』,顯然是不只一人。只是鄴城不是被圍麼?莫非又是出來求援的兵卒?」心想,若是真來求援的兵卒,恐怕自己也難騰出手去救人。便在這時,身後腳步聲響,轉頭望去,宋恪帶著數人走了過來,見吳晨轉頭,宋恪急忙道:「使君,這幾個河北人說是有要事見使君。」吳晨將目光從馬成肩頭掠向那幾人,就見這數人都是一副短襟裝束,年老的已六十多歲,年少的不過十四五歲。那些人見吳晨望了過來,撲通一聲跪下,年老的那人道:「并州大人,咱們是被殺千刀的張繡硬拉進曹營的,咱們可都是地地道道的河北人,張繡幹得那些事都和咱們無關……求并州大人收下我們吧。」說著,雙手放在頭側,長跪地上。那數人跟著跪倒,齊聲叫道:「求并州大人收下我們。」
吳晨沉吟道:「你們願意投軍我自然歡迎,只是兵危戰凶,即使你們投到我軍中,我也未必周護得你們安全。」聽吳晨這麼一說,登時便有兩三人面露遲疑之色,那老者叫道:「如今河北到處都是曹軍,除了使君這裡,咱們還有什麼地方可去?若……若再被抓到曹營,咱們還真不如一死了之。」那數人面色一凜,齊聲道:「使君手下我們吧,我們不怕死,我們不怕死……」
吳晨暗暗吸了口氣,心道:「若幾個人我都不敢收,我還敢自稱不怕曹操麼?」深吸一口氣,重重點了點頭。那數人歡呼一聲,連磕數個響頭,齊聲道:「謝使君,謝使君……」這時,人群中一人忽然輕輕歎了一聲,道:「這下你可惹下大麻煩啦。」話聲雖輕,吳晨卻仍是聽得清清楚楚,目光當即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就見那人中等身材,年紀在三十五六,風字型臉,一身淡青色的文士服,鬢角各有一縷鬍鬚垂下,加上嘴角和頷下的鬍鬚,總共是五縷,模樣有色古怪。那人見吳晨望了過來,笑了笑,排眾而出,長施一禮,道:「在下巨鹿馮孚馮伯望,忝為袁大將軍麾下主薄,參見并州牧吳使君。」
任曉從一旁走了過來,側聲在吳晨耳畔說道:「使君,這位馮先生便是從鄴城來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