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中眾人都是一愕,卻仍是傅巽先反應過來,道:「原來先生竟然是西涼……并州治中,來人,看座,看座……」廳捨外的兵士當即進來兩人,一人抱著小案,一人捧著座墊。彭羕臉上現出一絲古怪的神情,既像是傷感,又像是有些失落,喃喃道:「并州治中,并州治中……唉……」那兩名兵卒見彭羕不像是要坐的神色,不由看向傅巽,傅巽這時已走了過來,向那兩名兵卒道:「就將桌案放到這裡吧。」向呂介下首一指,跟著向彭羕道:「彭治中遠來是客,請。」眾人皆當他要請彭羕坐在呂介下首,卻見傅巽右手一揚,將彭羕向上首領,竟是將自己的位子讓了出來。劉備、龐季暗暗稱讚傅巽熟諳禮儀,如此一來,既不貶低坐在下首的呂介、陳生,也不至於令彭羕尷尬。哪知彭羕神色一黯,道:「多謝傅治中一片好意,只是彭某現在可沒什麼心情喝酒談天。」向傅巽拱了拱手,轉身走出廳捨。陳生拍案而起,大怒道:「窮酸,你想來便來,想走便走,當咱們這裡是什麼地方?」彭羕曬笑道:「不就是喝酒談天麼?茶坊酒肆,人人來得,莫非賊曹大人以為這裡是樊城治所不成?」彭羕話中的「賊」字正犯了陳生的忌,大喝道:「反了,反了,這窮酸竟然到我地頭上拉屎撒尿。來人,來人,將他拖下去砍了。」彭羕生性吃不得半點虧,一向只有他惹別人,何曾有別人欺到頭上之事?哈哈大笑數聲,說道:「拉屎撒尿倒是沒有,放屁卻是有的,方才賊曹大人一屁三響,餘音繞樑,至今未銷,令人不甚嚮往之。」陳生大吼一聲,一腳踢翻桌案,提刀便向彭羕砍去。傅巽此時正在彭羕身畔,急忙攤開雙臂擋在陳生面前,叫道:「兵曹大人,這……這可使不得……」陳生叫道:「傅治中,你讓到一邊,待我砍了這個窮酸,再和你理論使得還是使不得……」彭羕歎道:「他看似是在攔你,實際卻是在攔我,怕我三拳兩腳便將『賊曹』大人拾掇,到時賊曹大人臉上可有些掛不住啊……」陳生聽他連說兩個賊字,氣得哇哇大叫,也顧不得傅巽,揮刀便砍,傅巽大叫一聲,向旁躲開,彭羕哈哈大笑,跟在傅巽身後,躲在一旁。陳生一刀砍偏,跟著橫刀疾掃,傅巽驚得大叫:「兵曹大人,手下留情,手下留情,是我,是我……」陳生大叫道:「我知是你,但我要砍的卻不是你,你快躲到一邊去。」三人在廳中追逐,廳中登時大亂。
劉備回頭轉向關羽,關羽急忙附下身,劉備低聲道:「待會兒彭羕遇險,我們一定要救。」關羽哼道:「即便陳生砍了他,也是這姓彭的自找的。」劉備歎道:「話雖如此,但他終究是吳并州的人。」關羽默然片刻,低聲道:「關羽明白了。」張飛在旁笑道:「大哥此議甚合我意,這姓陳的賊曹一路風言風語,俺早就看他不順眼了,就趁這機會教訓教訓他也好。」說罷摩拳擦掌,一幅躍躍欲試的神情,劉備急忙道:「還是雲長去好些。」張飛怒道:「大哥是不信俺麼?」劉備苦笑道:「信,當然信,但雲長去可能會更好些。」便在這時,一名小吏突然從側門轉了出來,趁著廳中眾人的目光都望向彭羕、陳生之際,將一片竹垡丟了過來。關羽一腳踩住,冷眼向後掃去,就見小吏向劉備指了指,又向院後指了指,隨即從偏門隱去。關羽將竹垡撿起,只見上面寫著「院後相見」四個小字,沉吟了一下,俯身在劉備耳畔說道:「大哥,我剛接到一片竹垡。」說著將竹垡塞到劉備手中,劉備掃了一眼垡上的字,神色卻沒有絲毫變化,淡淡地道:「傳信的是誰?」關羽道:「是官邑中的小吏。」劉備微微蹙了蹙眉,見身畔的霍峻、對面的龐季都已離開座席向彭、陳二人湧去,起身走出偏門。一陣雨風迎面吹來,帶著一股清涼,直沁心肺,令劉備鬱結的心情不由一寬。正不知該向何處走,就聽見左首一人叫道:「劉豫州,這裡。」轉過身,就見一名小吏立在迴廊的陰影中,側身向這處招手。張飛低聲道:「大哥,這人鬼鬼祟祟,多半不是什麼好事,大哥要小心。」劉備點了點頭,道:「勞駕這位,不知有何事找劉備?」那小吏低聲道:「不是我找豫州牧,而是……豫州牧隨我來,那人就在院後。」劉備心道:「究竟是何人?」想起彭羕,心中忽然一動,忖道:「難道是吳并州?」這五年來劉備一直以為有虧吳晨,想到來的可能是他,今日就可以當面向他致歉,不由得胸口一熱,大步向小吏走了過去。張飛膽氣粗豪,世上的事多沒放在眼中,見劉備向前,也不勸阻,大步跟在身後。那小吏在迴廊中東一繞,西一拐,轉過數處迴廊,來到後院的假山畔,向山上的涼亭一指,道:「那人就在假山上,豫州牧上去便知。」此時劉備已看到那人的身影,只是這處離前院火光已遠,漫天細雨之下,身影不免有些模糊,但想此時能如此相約自己的也沒有幾個,邁步踏上假山的石徑。那小吏攤開雙臂,攔住劉備身後的張飛,低聲道:「那人只見豫州牧一人,閣下就……」猛地就覺一股巨力小山般當胸撞來,頃刻間便要將心肺從自己口中壓出來一般,低呼一聲,向後退開,張飛緊跟在劉備身後步上假山。
劉備絲毫不知身後發生何事,步入涼亭,拱手道:「聽說兄台要見劉備,不知所為何事?」那人身材高大,身形卻極是瘦削,身著一身粗布衣袍,頭上戴著一個竹製斗笠,負手望向南面,漢水奔流的聲音轟轟隆隆,順著雨風向北吹來,粗布衣衫被風刮得獵獵聲響,整個人似乎便要凌空飛去一般。劉備見他不答話,再拱了拱手,道:「劉備已在此,不知兄台為何事相邀?」張飛喝道:「你這廝是聾了還是啞了,我大哥和你說話,怎地半天也不應?」這時腳步聲響,那小吏奔了過來,氣急敗壞地道:「屬下攔他沒有攔住,被他搶上來了。」那人低聲道:「無妨,你先下去吧。」那小吏忿忿地向張飛瞪了一眼,快步步下假山。那人微微側身,向劉備道:「襄陽一別,已近五載,玄德老弟,別來無恙?」
前院燈火閃爍,若有若無地映在那人臉上,張飛、劉備一時間都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原來此人竟是荊州牧劉表。
劉備輕輕咳了一聲,道:「托景升兄的福,這五年過得還好,只是,只是,景升兄為何……為何卻在此處?」劉表道:「我是憂心玄德不去襄陽,所以才到了樊城……幸好玄德來了。」抬手向亭中的石礅讓了讓,在靠北的一個石礅上先坐了下來。張飛冷笑道:「原來你也知那個窮酸辦不成事,你不說,俺還以為你不知道呢。」劉表苦笑道:「該怎麼說呢,決定請玄德的是我,但決定由誰派發請帖的人卻由不得我。」張飛笑道:「這倒奇了,堂堂荊州牧,要誰派請帖還不是一句話的事?臨到事頭,你又說作不了主,呵呵……俺便第一個不信。」劉備瞪了張飛一眼,道:「三弟,你少說幾句不成?」張飛道:「成,當然成,不過難道俺說的不對?」劉表苦笑道:「幸好玄德寬宏大量,否則我真不知該如何辦才好。」說到這裡,一陣寒風捲著雨水湧進亭中,三人口鼻間儘是雨水淡淡的腥味,劉表重重地咳了幾聲,咳聲低沉,帶著種胸腔悶悶的回音,劉備一驚,心道:「原來劉景升的病竟然這麼重了。」說道:「景升兄,這裡風大雨大,兄又有病在身,有什麼事不如到官邑中說?」劉表搖了搖頭,道:「官邑中人多耳雜,不如在這裡來得清靜。」頓了頓,道:「這幾日身體欠安,想了很多事情,越想心中越是憂慮,只有抱病來找玄德。」劉備道:「不知景升兄為何事而憂慮?」劉表沉默片刻,說道:「蔡娥。」
蔡娥正是劉表的第二任妻子,荊州水軍大都督蔡瑁的姐姐。劉備知這些都是劉表的家務事,自己不好插口,而且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就聽得劉表的聲音突然提高,道:「在家中她不許提琦兒娘親的名字就罷了,琦兒不准進內室我也忍了,現如今她又要為琮兒向蒯家提親?她要做什麼?她想當呂後,想將河北的事搬到荊州來,要將我劉氏一族全部亡之殆盡才甘心。」
聽到這裡,劉備心中已是一片雪亮。荊州宗族豪門以龐黃蔡蒯為首,劉表當年單騎到荊州,正是因得到當地豪族的蔡、蒯兩家的支持,才能平定荊州,劉表也投桃報李,娶了蔡娥為妻,任命蔡瑁為荊州水軍大都督,蒯良、蒯越也各有重用。一直以來,因蒯良鄙視蔡瑁為人,蒯、蔡兩家雖然同時輔佐劉表,卻沒什麼私交往來,劉表也樂見如此,這次蔡娥為劉琮與蒯越的女兒定親,卻是蔡蒯兩族攜手的第一步,在龐黃兩族冷見荊州風雲變幻之際,得到蔡蒯兩族支持的劉琮自然會在劉表過身後,成為荊州之主。作為長子的劉琦,劉表在世時,蔡娥已顯露了對他的厭惡,奪嫡之後,自然也不會再讓劉琦活在世上。若劉表能看清形勢,廢長立幼,營造劉琮接位的形勢,在劉表死後,劉琦即使想作亂,也已大勢已去,但錯卻錯在劉表看到了蔡氏奪權的野心,但對劉琦的喜愛卻又遠遠超過了懦弱的劉琮,以致於看到眼前大勢後,卻更傾向於為劉琦扶植勢力,以在身歿後能讓劉琦繼續活下去。至此劉備也想明白,為何五年來只在禮節上有所往來的劉表會突然請自己到襄陽,因為望遍荊州,手握兵權而又與蔡瑁不合的唯有自己,劉表正是想借助自己平衡蔡瑁。
「哈哈,哈哈……」張飛突然大笑起來,道:「劉荊州,說來說去,她都是你老婆,你要是覺得她不好,休了便了,如何卻在這裡亂嚷嚷?」劉備喝道:「三弟,你就不能少說幾句?」張飛連連點頭:「成,成,當然成。」劉表苦笑道:「當年我匹馬到荊州,若非有她出力,又哪裡有今天的劉荊州?休了她?談何容易。」劉備道:「或許並非如景升兄所想的那般,或許夫人只是舔犢情深,見蒯家小姐性情溫淑,與二公子年歲又相仿,才想將之迎娶進門……」
劉表道:「我和她十幾年夫妻,她會如何,我會不清楚?她這是用與蒯家聯姻之策,斷琦兒的後路,我在世就罷了,我一過世,琦兒左右無援,性命肯定不保,到時蔡氏弄權,荊州大亂,琮兒的性命……琮兒的性命……」
張飛笑道:「所謂虎毒不食兒,就算荊州大亂,蔡氏弄權,劉琮終究是她兒子,她還能將他怎麼了不成?」劉表擺擺手,苦笑道:「這位將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當年呂雉弄權,劉氏子弟死的死,遷的遷,若非絳侯(周勃)、平陽侯(陳平)力挽狂瀾,漢家天下早就落入呂氏手中。但望遍荊州,誰又能為我劉表的陳平周勃?德珪(蔡瑁)就不必說了,他一定是幫他姐姐的,子柔(蒯良)這幾年一直疾病纏身,會不會先我而去,還在未知之數。異度(蒯越)氣度雍容,有良平之謀,可惜這次結親的親家正是他。如今只有玄德可為劉表的陳平周勃,因此冒雨來訪,只望玄德看在同為漢室宗親的份上,在我過身之後,盡力輔佐琦兒和琮兒。」說著,一揖到地。劉備急忙錯開身,道:「我……我怎能和周勃陳平相提並論?景升兄莫要折殺我了。何況景升兄春秋正盛,過身什麼的話就不要再說了。」劉表苦笑道:「春秋正盛?論年歲我已六十有一,還能撐多少天,自己清楚的很。玄德,除了你,整個荊州也沒有人能幫我了。」劉備連連擺手,道:「景升兄言重了,些微小病,景升兄只需安心養病,不日之內自會痊可。」兩人一個勸一個推,正在不可開交之際,卻聽得蓬的一聲巨響,竟是前院的窗稜不知被何物撞破,燈光立時從窗中透了出來,一人高聲叫道:「彭羕這廝要逃,快攔住他。」院中的兵士登時被驚動,齊聲高叫:「攔住從窗子跑出來的那人。」猛聽得南院一人大叫道:「賊子在這裡,快來人……」話還未說完,就聽得啊的一聲慘叫,顯是那人已被人擊傷。院中的兵士和從窗中奔出的陳生等人聽到呼聲,都向南院奔去,不多時,北院一人叫道:「在這裡,賊子……」火把光呼啦一聲,又向北院湧去,雨夜中但見火把閃動,漸漸便向後院湧來,假山下的小吏快步奔入涼亭,向劉表道:「荊州牧,他們向這邊來了。」劉表長歎一聲,抓起放在一邊的斗笠,戴在頭上,在小吏的引導下,從假山後的石徑徑直而下,不多時便隱入黑暗中。這時腳步聲響,彭羕大步向假山這邊奔了過來,望見假山涼亭中的劉張二人,掉頭向北跑了過去。
「前面的,看到有人跑過來嗎?」陳生隔遠大聲喝問。劉備搖了搖頭,張飛已提聲喝道:「看見了,向南跑過去了。」陳生大叫道:「向南追。」手下的兵士亂嚷一氣,一窩蜂的湧向南院。
張飛轉身向劉備道:「大哥,你為何不答應他?」劉備緩緩道:「徐州的事翼德忘記了?」張飛道:「徐州那次是俺錯了,吃一塹,長一智,俺這次一定不會錯了。」劉備沒有回話,只是望著滿院亂晃的火把光呆呆出神。世有無妄之福,亦有無妄之禍,若劉備答應劉表輔佐劉琦,劉表自會在徵兵權和用人權上對劉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對於新野軍的發展有說不盡的好處,而蔡氏蒯氏則會目標明確的對劉備進行彈壓。陶謙讓徐州是在曹操血洗徐州之後,徐州的豪門大戶大多逃亡,即便如此,劉備等人仍是與當地豪族的曹豹起了衝突,以至於張飛一怒之下殺掉曹豹,曹豹的族人遂將呂布迎進徐州。徐州失手,劉備從此輾轉,這段經歷刻骨銘心,劉備是無論如何也忘不掉的。荊州蔡、蒯、龐、黃宗族林立,勢力之強,又豈是被曹操破壞殆盡的徐州所能相比?因此劉表的提議雖然令劉備怦然心動,但仍只能婉言謝絕。只是劉表走時,明顯沒有死心,此去襄陽,必然還有一番波折。
轟轟的漢水奔流聲,隨著雨風,時斷時續得傳來,雖然看不見漢水滔滔、沛然東流的情景,但嘩嘩水聲已將一股湍流的氣勢延宕在身際,就如此際整個荊州湧動的潛流,雖然望之不見,卻已迎面襲捲而來。這股潛流會將劉備帶往何方,連劉備自己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