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峻道:「長文,就由我率三千兵士去救典中郎將罷。」陳群沉吟片刻,斷然道:「伯達,由你率三千兵士前頭開路,伯裔,你率三千兵士殿後。仲常,你領五千兵士送伯達和伯裔入山,等嵩縣的烽火熄了後,再回鞏縣。」三人拱手應令,大步奔了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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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嵩縣不遠處的吳晨望見偃師傳來的火光,笑了起來。
原來從安定軍在五社津溯水而上,採用水陸並進,黃忠領一千五百餘兵士行在東岸,贏天領另一千五百人行於西岸,剩下的兩千人由吳晨率領溯水而行。林中的曹軍只注意到了吳晨的主軍,卻被黃、贏兩人銜尾猛攻,雖然燒了吳晨的數條戰船,卻全軍覆沒。馬成從俘虜中找出數人問話,得知鞏縣、偃師的兵力都在兩三萬間,吳晨和諸葛亮商議,兩處城池重兵防守,己軍又不擅攻打堅城,倒不如暫時在夾洛林歇息半日,一來避開烈日,二來天黑後也能最大發揮己軍飄忽如風的優勢。
在夾洛林休整了三個時辰,吳晨令馬成率三百名兵士在鞏縣外圍游擊,將鞏縣方向來的斥侯一一擒下,令黃忠率五百兵士佯攻嵩縣,逼嵩縣守將點烽火求援,再令贏天率五百人在偃師和鞏縣外圍牽制,務必要令嵩縣烽火點起時,陳群和薛悌不會派兵援救,自己親率主力西移,在汜水關到嵩縣的要道上設伏。若能將汜水關的曹軍調出,打通通往雒陽,若汜水關的守軍不出,便揮軍進攻嵩縣,直逼許縣。
鞏縣位於洛水東岸,與嵩縣有道路相連,而西岸的偃師若要增援嵩縣還需先渡洛水,因此吳晨不憂心偃師的守軍,倒對鞏縣的守軍忌憚數分,因此用計也以鞏縣為主。從火光先後來看,一定是贏天所在的騷擾軍見到嵩縣火起,就將事先備好的柴草點起,迷惑鞏縣的陳群。吳晨暗讚贏天等人的機智,但心中又有些遺憾,忖道:「倘若這時義兄的五千人和龐德的三千人此時都在手中,又何需如此麻煩?那時以龐德的三千人阻擊鞏縣兵馬,義兄伏擊汜水關兵士,自己則率黃忠和贏天全力圍攻嵩縣,陳群和曹休不來則罷,來了正好一舉將三城一齊拿下。」但知此事也只是想想而已。收回目光望向汜水關方向,但見銀輝之下,洛水浩浩東來,在數里外折而向北,洛水轉折處,地勢平闊,數道河流分從南北注入河水幹道。相聚遠了,寬半里的洛水只像是條玉帶,而從南面的嵩山注入的休水、邙山流來的浹水則像是銀光閃閃的絲線,平鋪在大原上。溯洛水向西二十餘里,便是汜水關,順洛水而下向北二十里,則是鞏縣,圉於視野,眼中所見只有一片夜色。山風從數里外高聳的熊耳山俯掠而下,將戰袍吹得緊緊貼在後背,再從身際掠過,拂向整個曠野。
山風勁吹中,平闊的垂野上亮起無數火把,先是一條細細的火線,迅速前移,不多時便漫成一片火潮,從天際奔騰而來。
「使君,鞏縣的兵士已到山下了。」梁興在身後低聲提醒。吳晨點了點頭,道:「傳令建智,我軍伏擊鞏縣曹軍時,要他全力擋住汜水關的援軍。」
低低的傳令聲中,隆隆的馬蹄聲和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視野中火把星星點點,遍佈整個曠野。火潮在入山的峽口處略略停了停,數道火流從曠野中搖曳的火潮中流出,湧入山中,漸漸便向山谷中段逶迤過來。便在這時,身後火光猛地亮起,吳晨、諸葛亮等人都是一鄂,望向身後,但見嵩縣方向一道火光在山嶺間急速向前。吳晨鄂道:「那支曹軍是從哪裡來的?」諸葛亮凝神望了望,緩緩道:「似乎是從坎陷方向來的。」梁興低聲道:「坎陷不是沼澤麼……」沉悶的腳步聲在谷口響起,潮水般漫了過來,將梁興的話聲壓了下去。梁興提了提聲音,叫道:「使君,曹軍來了。」
吳晨望了眼東北方快速而來的曹軍,又望了眼山腳下快速湧入的火潮,忖道:「原來坎陷方向是有路通向外面的。」倘若就此下令伏擊,馳援嵩縣的曹軍很可能掉頭夾擊。在心中將所有交戰過程想了想,向身後道:「放他們過去。」
梁興建忠眼中的詫異一閃即逝,轉身將軍令傳了下去。吳晨踏前一步,望向山下,轟轟的蹄聲在耳畔不住迴響,山谷中的曹軍就像一條大火龍在腳下蜿蜒,向嵩縣快速而去。只等整條火龍消失在山巒,吳晨才低低歎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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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橋放下,一人喝道:「好你個任伯達,真是膽大妄為啊。」話聲中,數人從城洞中大步邁出,當先一人長鬚及胸,面容肅然,正是東曹掾屬司馬朗。他一面說,一面迎了過來,道:「我在城上望見鞏縣方向的火光,可不知心中有多擔心,還好是你這福大命大的任伯達……」在任峻的肩頭輕擂一拳,笑道:「你當真是不怕吳晨一把火燒了你?」
原來司馬朗字伯達,任峻也字伯達,曹操為了區別二人只能在字前加姓,外人都覺不便,兩人卻自得其樂,一來二去倒成了莫逆。
任峻笑道:「原本是不怕的,都是伯裔害我。」司馬朗一怔,任峻指著棗祗道:「長文要我和伯裔一同增援嵩縣,我為前鋒,伯裔殿後,走到一半,伯裔忽然催馬到我跟前,對我說:『伯達,你有沒有覺得情形有些不對?』當時我見嵩縣在望,就說:『情形不對?哪裡啊?』伯裔道:『此刻山風正向北吹,倘如西涼賊子真的圍嵩縣,怎地一點喊殺聲金鼓聲都沒有?』我當時心中就是一緊,叫道:『是了,伯裔這麼一說,我倒真覺得有些不對了。莫非,西涼賊不是要圍嵩縣而是要打援……』伯裔倒沒實說,但那眼神我一望便知,當時可真是嚇得不輕。雖然人是到了嵩縣,可腿肚子現在還在抽呢。」眾人聽他說的有趣,皆撫掌而笑。
司馬朗歎道:「西涼賊用兵一向飄忽,圍點打援,聲東擊西,渾水摸魚……當真是防不勝防,這幾日聽聞西涼賊到了五社津,我便加派人手護衛烽火台,但仍是讓西涼賊偷襲得手。我見北山火起,便知要遭,幸得兩位大人福澤深厚,才未遭埋伏……」
一人突然笑道:「只怕不是福澤深厚,而是事出有因。」棗祗任峻循聲向司馬朗身後望去,但見說話的是一位少年文士。那人年紀在十七八歲,面相清秀,只是天庭微微前凸,嘴也略略有些大,一笑之下,隱隱有裂向兩腮之勢。兩人見這少年沒有仕宦,卻插在司馬朗前說話,心中登時不悅。司馬朗察言觀色,附掌擊額,叫道:「啊唷,來了片刻,我還未向兩位引見我身旁之人。」向右手的曹休讓了讓,道:「曹議郎前幾日曾屯守鞏縣,伯裔和伯達想來是已見過的了。」棗祗和任峻點了點頭。司馬朗向身後的少年讓了讓,道:「這位是我二弟,單名一個懿字,年來一直在陸渾山中讀書,聽聞我調駐嵩縣,昨日才得允許前來看我。」向司馬懿道:「還不快見過棗大人和任大人。」司馬懿趨前一步,一揖到地。
「司馬懿拜見棗大人和任大人。」
棗祗和任峻見他恃才傲物,原本想折折他的銳氣,但聽是司馬朗的弟弟,便不好發作,淡淡地回了回禮。曹休卻道:「司馬老弟,方纔你說『非是福澤深厚,而是事出有因』,不知這個『因』是什麼?」司馬朗道:「他年紀尚小,見識粗淺,又哪裡知道什麼因因果果了?議郎萬萬不可當真。」
司馬懿本想張口,聽了這話,笑了笑,閉上了嘴。任峻望了棗祗一眼,笑道:「伯達,令弟儀表不凡,實是一時俊彥,我看他不是少年輕狂,而是心中獨有定見。目下西涼入寇,多一份力也是好的,伯達又何必見外?」司馬郎仍待推辭,司馬懿已笑了起來,說道:「說便說,還怕了不成?照我推測,西涼軍早已埋伏在山中,原本是想圍殲鞏縣增援的兵馬,只是因為地形不熟,以為坎陷既是沼澤就不會有兵通過,未曾在坎陷方向設置阻援的伏兵。到兩位大人進山,吳晨本想伏擊,卻突然發覺從坎陷方向又來了一支增援的大軍,如果開打,西涼人就將陷入兩面夾擊之境,如果不打,這個埋伏豈不是白設了?吳晨思忖半晌,最後決定不打,因此兩位大人才得以平安到達這裡。」
棗祗和任峻對視一眼,任峻低咳一聲,道:「司馬……我和伯達是至交,就托大喚你一聲二弟好了。二弟說的是有幾分道理,只是沒有真憑實據,叫人難以心服……」
司馬懿笑道:「要真憑實據何其容易。其一,嵩縣的烽火是西涼軍點的,而不是因為西涼軍攻城咱們讓人點的,由此可知,西涼軍目的不在圍攻嵩縣。而兩位大人又遠道而來,可知西涼軍目的也不在鞏縣。那麼吳晨究竟想攻哪裡?其二,若我是吳晨,遇到兩面夾擊之境也會選擇不打,因為既已調出鞏縣的兵力,即便讓兩位大人順利到達嵩縣又何妨?此時若鞏縣有危險,你們救是不救?救,那麼設在山路上的埋伏依舊可用。不救,則鞏縣空虛……」剛說到這裡,就見北方的天空忽然亮起一線火光,看方向正是鞏縣,司馬懿撫掌大笑:「眾位大人要的真憑實據來了。現在吳晨在鞏縣放火,眾位大人救是不救?」
棗祗任峻相視色變。棗祗向司馬朗道:「東曹大人有所不知,其實早先西涼就有刺客到了鞏縣,幸得眾兵士效死力才將那人逐走,但那人走時曾說西涼人天明攻城,當時咱們也只是聽聽就算,目下看來西涼人用的正是聲東擊西之計。」
司馬懿連連搖頭:「絕非聲東擊西,而是圍點打援……」棗祗瞪了他一眼,向司馬朗道:「東曹大人,長文聞聽嵩縣有難,即刻便令我與典農中郎將來援,目下鞏縣有危,東曹大人萬萬不能坐視不理。」
司馬朗向曹休望了一眼,曹休心知司馬朗有意讓自己領軍增援,急忙道:「倘若鞏縣真的有危,自然是要救的,但若不幸被司馬二弟言中,派兵援救豈不是送羊入虎口麼?」
司馬朗向司馬懿道:「二弟,依你看,目下情勢該當如何應對?」司馬懿嘴角浮起一絲笑意,淡淡地道:「以不變應萬變。兵法云:兵之大者,五十里不相救。嵩縣和鞏縣雖不到五十里,但兵士來回奔波,走的路即使沒有五十里,怕也相差無幾,無論士氣還是體力都難以和一直隱蔽林間的西涼軍相提並論。此時出兵正中吳晨『避其鋒銳,擊其惰歸』之計,此其一。其二,以西涼軍數年戰績推算,野戰天下無雙,攻城卻鮮有勝績,僅有的數次也多是以詐計取勝。西曹大人和鎮軍將軍皆是智深如海,不中詭計,以鞏縣目下的兵力和存糧,撐上數月不會有大礙。」
棗祗怒道:「說了半天,就是不想救。」司馬懿悠然道:「救也行,就是用當年徐庶賺馬岱之策,大軍分數次走,每次兩千人,前後相距十里,要吳晨打又捨不得,不打又眼看著人從眼皮底下溜走。只不過領軍最後一路的將領,就要小心西涼人惱羞成怒之後的雷霆一擊。不知三位將軍誰願領這最後一支?」
棗祗、任峻聽了司馬懿的揶揄,心中大怒。只有曹休不動聲色,道:「可惜咱們的斥侯不得力,吳晨的位置和兵力部署都未能查到,否則吳晨是要圍點打援還是聲東擊西,就都一清二楚,遠勝過在這裡亂猜一氣。」棗祗暗叫一聲好,道:「議郎說的有理,正因斥侯不利,才致宵小橫行,謠言四起,流毒無盡,東曹大人是該將這些斥侯整頓整頓啦。」
任峻雖然沒有出聲,但曹休罵司馬懿「胡猜一氣」,棗祗則指桑罵槐,說司馬懿「宵小橫行」,著實出了心頭一口惡氣,連連點頭。
司馬懿心中慍怒,向司馬朗道:「大哥,前幾日染的風寒本以為好了,但夜風一吹,似乎頭又有些發昏,想先回去歇息了。」
司馬朗也覺司馬懿和棗祗等人在一起場面尷尬,正不知該如何調處,見司馬懿要走,急忙點頭道:「好,你先去歇息吧。」司馬懿向曹休、棗祗、任峻揖了一揖,轉身走入嵩縣縣城。他知眾人仍在商議該如何應對鞏縣的烽火,在城中繞了一圈,又踱回城門,遠遠望見司馬朗領著棗祗、任峻、曹休以及嵩縣的大批將領走了進城,順城梯上了城樓,心中已知這些人終究是採納了自己的建議,在嵩縣坐觀鞏縣之變。忖道:「若我是吳晨,此時又會如何?」心中好奇,本想跟著這些人上樓,轉念一想,轉身向小北門走了過去。
嵩縣南北三里,東西四里,雖然遠比不上雒陽、長安、許縣這些大城,但規模也頗可觀,因此在城牆正門左右各相距二百餘步處開通小門,司馬懿走的正是正北門左手的小北門。西涼人晚間一鬧,城中的守衛跟著森嚴起來,司馬懿被盤查數次,心中不快。心想:「還是去兄長那裡好了。那些人歡喜嘲諷也由得他們,我便當什麼也沒聽到。」打定主意,轉身又向正北門而去。便在這時,猛然間天空一亮,司馬懿抬頭上看,大叫一聲,向正北門奔去。看守北門的親兵認得是司馬朗的弟弟,便也不攔他,任他一路奔上城牆,就見棗祗、任峻、曹休還有一名大漢撐著稚碟向著北山的火光指指點點。司馬懿大叫道:「什麼地方起火了,是什麼地方?」
眾人聽到他的叫聲,都轉過頭,卻只有任峻接口道:「是北山。」司馬懿道:「是先前屯駐在坎陷的那位將軍去救鞏縣了?」任峻搖了搖頭,指著身畔的那名大漢道:「典軍中郎將原本是想回援鞏縣的,但被我們拉回來了。」
司馬懿就覺腦袋嗡的一下,唉了一聲,頓足道:「這下鞏縣危險了。」眾人愕然望了過來,司馬懿道:「我原以為吳晨會多些耐心等待援軍去救鞏縣,沒料到此人如此奸詐。他點這把火,一是截斷嵩縣援救鞏縣的通路,阻止我們出兵援救鞏縣,二是詐作棗將軍和任將軍回援鞏縣被燒,派人假冒殘兵去詐城。」
眾人就覺一股寒意從脊樑躥起,半晌作聲不得。
※※※
「使君,建忠他們準備好了。」梁興一面說,一面向身後招了招手,百餘名衣衫襤褸的兵士大步奔了過來。這些人發須被火燒得焦了半邊,戰甲臉面上儘是煙熏火燎的痕跡,裸露在戰甲外的皮膚上也儘是水泡,當真是燒得不成人形。吳晨道:「幸苦了。」建忠道:「不這樣就瞞不過陳群,只要攻下鞏縣,這些燒傷又算得了什麼。」身後的眾人齊聲道:「只要攻下鞏縣,這些燒傷又算得了什麼。」
吳晨將手一揮,道:「好,這次一定要將鞏縣拿下。你們去吧。」眾人相互攙扶,在建忠的率領下向鞏縣慢慢而去。吳晨向身後眾將道:「咱們也上路。」將木棍勒住戰馬馬嘴,牽著戰馬跟在建忠等人身後。行了數里,隱隱見前方火光閃動,向建忠等人奔了過去。梁興叫道:「鞏縣來人了,打還是不打?」吳晨道:「先看建忠他們能不能將援軍瞞過。傳下令去,大軍暫停待命。」
全軍停下,梁興、建智站到馬背向遠處眺望,就見兩處火頭迅速合攏,隔了不久,火潮分出數十支火把,調頭向鞏縣而去,餘下的火把緩緩動了起來,向這邊移來。兩人跳下戰馬,向吳晨道:「建忠已經瞞過前來增援的曹軍將領,曹軍已將他們送往鞏縣。」
吳晨在心中計算了一些腳程,道:「就此後退五里,在五里外伏擊曹軍,將其向鞏縣趕。有建忠作內應,再將敵軍殘部趕入城,有七成機會奪下鞏縣。」
軍令迅速傳了下去,大軍快速後退,退了數里,停了下來。身後的大火照著面前的曠野,火光明滅,照得曠野忽明忽暗,遠處曹軍行進的火把光像是無數的流螢在暗夜中飛舞。曹軍將領催得極緊,馬隊與步兵之間足足拉了數百步遠,但曹軍將領仍是厲聲催迫,怒吼聲連遠在半里外的吳晨也聽得清楚。
吳晨讓過馬隊,就在步兵進入伏擊圈的剎那,猛地將手向下揮出,弓弦崩響的彈動聲裡,千餘勁箭掠過百餘步的空間,雨點般落入曹軍陣中,數十支火把像是狂風中的葦花,順著羽箭的方向拋飛而出。沒有了安定軍發動襲擊的號角聲,這些被突襲的曹軍一時間仍不清楚出了什麼事,後軍撞向前軍,登時亂作一團,直等第二波羽箭臨空飛至,曹軍兵士才醒悟過來,驚聲大叫著揮動兵刃挑撥不知從何處飛射而至的羽箭。這時曹軍戰騎已馳出一里遠,聽到身後倉惶的叫聲,調轉馬頭,向這處馳了過來。吳晨向後揮手,號角聲沖天而起,右翼一隊千餘人的戰騎從側翼衝向匆忙趕回的曹軍,只一擊間,便衝破曹軍匆忙迎敵的一個百人隊,利刃般直切曹軍戰騎中腹,這時埋伏在對面的黃忠也率軍衝了進陣。兩支千餘人的戰隊,就如兩支鋒銳的尖矛,從左右兩側斜刺曹軍主帥所在的中軍。曹軍兵士倉猝中伏,軍心已亂,而且兩支大軍直衝曹軍中軍,曹軍將領調集兵力鞏固中軍,指揮大亂,吳晨當即立斷,喝令梁興率親衛縱馬沖曹軍側翼。整齊劃一的鐵騎衝鋒聲中,曹軍側翼一觸即潰,梁興率人已摧枯拉朽之勢將側翼鑿穿,跟著掉馬而回,向另一側翼殺了過來。曹軍兩側翼被擊潰,中軍更亂,再抵擋不住黃忠和建智兩軍,狂叫一聲,抱頭逃竄。吳晨吹動號角,指揮大軍左右穿插,將亂兵向鞏縣直驅而去。
陳群接到消息,一身戎裝佇立城頭,望見倉皇奔來的亂兵,提聲大呼:「賊子要用亂兵沖城,沒我的軍令誰也不准開城。」向身後的偏將陳季、陳剡道:「你們兩人從此刻便領督戰軍,哪個敢開城,就地正法。」陳季、陳剡轟然應是。
陳群轉身望向城外哭天喊地狂奔而來的亂軍,喝道:「想逃命的就躲到城牆下面,伏地不動,敢亂我城門的,殺無赦。」身後的數十名親軍將陳群的呼喝齊聲喊出,那些亂軍早已心膽俱裂,城上喊了些什麼絲毫沒有聽入耳中,眼見城門不開,有的哭天搶地撲向城河,想泅泳而過,有的伏地大哭,求告城上的兵士念在同袍一場,開門放生,有的戧指怒斥陳群無恩無義,見死不救,一時間,哭聲罵聲喊聲求救聲響徹城牆上下。陳群面色陰沉,閉口不語。猛聽得錚的一聲,一人拔出佩刀,叫道:「城下的同袍原是為救我等才被西涼軍追擊,我站在這裡坐看恩人被人屠殺,我還能是人麼?」
陳群回身望去,就見那人鬚髮被燒掉一半,正是從北山逃回來的兵卒,向左右道:「將此人拿下,就地正法,以正軍紀。」陳季、陳剡將手一揮,兵士從兩人身後湧出,向那人搶了過去。那人揮刀,就見白光閃動,搶前的三名兵士啊喲一聲,手腕濺血,環首刀掉在地上。那人叫道:「我只是要開門救人,眾位不要難為我。」陳群大怒,道:「陳季,陳剡還不將他給我拿下。」陳季、陳剡揮劍分從左右搶上,那人揮動長刀和兩人斗在一處,那人臂力沉猛,長刀猛砍猛剁,陳季、陳剡雖然身手矯健,但刀劍相碰總是被他逼退數步,一時間卻也奈何不了他。陳群見三人在城頭纏鬥,面色更是陰鬱,喝道:「弓弩手,此人目無軍紀,就地正法。」
聽到號令,城樓上的弩手挺身而起,將弩機對準纏鬥中的三人。原來昨晚贏天一鬧,陳群深以為戒,當即便將弓弩手調到城樓上。弩箭勁急,加之相距又近,伏在城樓上正可用以狙殺刺客。陳季長劍從左上角直劈而下,那人正被陳剡長劍纏住,眼見陳季劍勢勁急,大喝一聲,長刀圈轉,砍在陳季的劍脊,錚的一聲,陳季倒退兩步,趁勢後撤,陳剡跟著跳開。那人立知要糟,就地一躍,從城牆上滾出數丈,就聽得哆哆聲不絕於耳,方才立足處已插滿數十支羽箭,再慢片刻,那人必然被射穿。那人在地上滾了數滾,還未來的及站直身,勁弩破空聲又至,那人大叫一聲,踴身從城牆上直躍而下,蓬的一聲落入城河中。
「看不下去了,我們要救人。」數十人大喊著湧上城樓,正是方才被救回的那些人。拉拽吊橋的絞盤便在城樓側的機關房中,那些人一湧而上,砍翻守衛,直闖而入,跟著怦怦聲響了起來,正是用刀斬剁絞盤的聲音。陳群恍然大悟,厲聲喝道:「這些人是奸細,將他們統統拿下。」
就聽得人喊馬嘶,西涼大軍已湧至城下,羽箭矢石暴雨般向城上飛來,密密麻麻的羽箭飛騰空中,直有遮天蔽日之勢,城樓上的弩兵立時被射倒數人,慘叫一聲墜了下樓。陳季、陳剡等人顧不上圍剿那十餘人,擋在陳群身前,揮刀挑擊羽箭。就聽得蓬的一聲巨響,高高拉起的吊橋急墜而下,狠狠砸在地上,城外的曹軍放聲大叫,直湧上橋。十餘丈長的橋面上擠了數百人,就見人頭攢動,不時有人掉進護城河中,落在水中的兵卒,不會水的伸手慘叫,會水的則游過城河,有的奔向城門,有的乾脆攀住城牆青磚的磚縫,向上攀爬。
陳群將擋在身前的陳季推開,厲聲喝道:「將混進城中的西涼人都殺了,沒有他們,吳晨進不了鞏縣。」猛然間就見東門火光沖天,當即想起混進城的西涼人有百餘人,此處只見數十人,西門的火光一定是另外那些人放的。心中又急又怒,喝道:「陳諶,你率一千人看住西門,西門有失,西門有失……你也不用回來見我啦。」將箭令拋在地上。那喚陳諶的偏將拾起箭令,招呼身後的兵士疾步奔了下城。
陳群望向西門,就見那處塵煙越來越濃,心中隱隱覺得鞏縣今日是保不住了。想起臨出許縣時荀彧的叮囑,胸口就像被人狠狠戳了一刀,直是痛徹骨髓。便在這時,從遠處隱隱傳來一聲悶響,呼喊聲從遠處響起,陳群喝道:「出了什麼事?」一名兵士氣急敗壞的奔了過來,叫道:「西曹大人,西門的城門……西門城門被撞開了。」
陳群喝道:「堵上,用木板堵不上,用人也要堵上。」那兵士大步奔回。陳群向身旁的陳季、陳剡道:「率你們的手下增援西門……」想起深負荀彧重托,胸口氣血一陣翻湧,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將出來。陳季、陳剡大驚失色,叫道:「主上……」陳群怒道:「還不快去……」推開兩人,大步走向雉堞,推開一名執戈的兵卒,從女牆的間隙向外探視,就見城外密密麻麻儘是人頭,安定聞名天下的勁弩手佔住外城兩翼,手持短盾的兵卒從中間潮水般湧向正門和兩百餘步的側門,城外曹軍叫喊的更加淒厲。這時天色微明,就見無數兵士混雜在一起,蟻群一般渡過城河附上城牆。安定的軍服和漢軍的軍服原也不易辨認,加上西涼人曾混進城中,令陳群錯覺滿目皆是敵軍,一生所歷凶險未有甚於此次。
便在這時就聽得彭的一聲大響,吊橋上的兵卒齊聲歡呼,陳群轉過身,喝道:「出了什麼事?」陳季叫道:「城門被破開了。」其時這時亂軍從城牆下奔了進甕城,陳群已經望到,道:「守住甕城,咱們還沒輸……」話音未落,一人滿身血漬奔了上城,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西門失守了……」陳群大步奔到那人身前,揪住他的衣領,叫道:「我不是讓陳諶死守的麼,他人呢?」那兵卒嗚咽一聲,叫道:「陳司馬……戰死了……」
陳群如受雷亟,像僵住了一般,陳季、陳剡叫道:「主上……」陳群苦笑道:「一語成讖,我說西門有事,士謀不用回來見我,他果然不回來見我……」仰頭凝目,但兩行熱淚卻已從眼眶中湧了出來。陳季、陳剡跟隨陳群十餘載,還是初次見他落淚,不由呆了一呆,跟著就覺一股熱血直衝腦際,全身熱血如沸,咆哮道:「我們這就將西門奪回來。」轉身向城牆西門奔去。
陳群大叫一聲:「回來。」陳季、陳剡和百餘親兵都停住腳。陳群道:「鞏縣外城有西涼奸細為內應,這次是保不住了,你們去也是送死。」陳季等人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叫道:「就這麼撤了?」陳群道:「我曾對荀令君道『人在城在』,西涼人想得鞏縣,除非殺了我。」整了整戎裝,淡然道:「陳季,你去偃師求救,陳剡,你去集合所有陳家部曲,我們退守內城。吳晨想得鞏縣,除非將所有陳家部曲都殺了。」
※※※
鞏縣內城高五丈,寬三丈,南北三百步,東西四百五十步,雖沒有城河,但城高牆厚,吳晨圍著內城轉了數圈,就見城上曹軍兵卒嚴陣以待,直是沒有絲毫破綻可用。
諸葛亮道:「陳群將所有陳家部曲集合在內城,其他曹軍都捨在了外城。建忠的部下有幾人本已混進了城,被他發覺後將這些人盡數砍了,屍身丟在城外,首級則懸在城樓上。」吳晨抬眼向城樓上望去,果然懸著幾顆頭顱。諸葛亮續道:「外城的曹軍已盡數投降,此刻押在校場,足有兩千餘人,幾乎是我軍人數的一半。如何處置這些戰俘,還要使君早作定奪,遲則生變。」
吳晨苦笑道:「人數是我軍的一半?我還從未在敵境處理過這麼多俘虜。」諸葛亮愕道:「使君從來不留俘虜的麼?」吳晨搖頭道:「不是,以前的征戰多位於涼州或三輔交界處,所獲俘虜就可以押送回去,有時留不下俘虜,就乾脆放他們走,但這次卻是遠離三輔,那是想押送也押送不回的。倘若將他們放了,看看城中百姓看我們的眼神,就知道後果,我今天放他們,明晚他們就會殺回來。」
諸葛亮點了點頭,沉吟道:「但這事不能舊拖。」吳晨道:「我傾向於將他們放了,但這幾日不行,需要等曹操回援許縣,我們要離開時再放,這幾日就將他們押在校場罷。孔明以為呢?」諸葛亮點頭道:「亮也深以為然。」吳晨道:「那就這麼辦罷。」岔開話題道:「曹操還沒有消息麼?」諸葛亮道:「沒有。咱們的斥侯終是外鄉人,進到人群密集之地,難免會被人認出來,輕則暴打一頓,重則有殺身之禍。但到偏遠的地方去,卻也尋不到可資料敵的戰報。」
吳晨道:「還記得麼,曹操圍攻我們之前,我們也是大勝一場,我有預感,這次曹操仍是要故技重施。」諸葛亮笑道:「怎會忘了,那次是我第一次參謀軍事,也是平生第一場敗仗。」吳晨掰著指頭道:「河陽那一仗應該算是第一次吧。河陽一次,安邑一次,那些我們都贏了,中條山曹操將我們圍在山上,但被我們逃出,算是平手,鞏縣這次可是我們贏了……說起來,自孔明參謀軍事以來,我們打了五仗,輸一仗,平一仗,贏三仗,可說是戰績斐然。」諸葛亮道:「使君又在遊說我留下來?」吳晨苦笑道:「我是怕習慣了有你在身邊,你走了後就會連吃敗仗……」見諸葛亮神色儼然,苦笑道:「是,我不說了。」
身後腳步聲響,宋恪大步奔了過來,叫道:「大帥,大帥,許縣來人了。」宋恪是漢陽翼城人,與雲儀同鄉,一直任雲儀的副手,梁興接手吳晨的親兵營後,又任梁興的副手。梁興漸漸可獨掌一軍後,吳晨便將宋恪接手梁興調任後的留營司馬一職。聽他說許縣來人,吳晨不禁一愕,道:「這麼快就認輸了?」望向諸葛亮,諸葛亮也是有些愕然,沉吟了一下,道:「我看多半是來探問如何處理俘虜事宜的。」吳晨心想也對,向宋恪道:「將他迎到帥帳,我這就過去。」
進到帳中,就見一人背對帳門。那人身材中等,體態微微發胖,吳晨越看那人身形越覺熟悉,這時那人聽到簾幕聲響,轉了過身,吳晨脫口叫道:「佐治,怎麼會是你?」原來那人正是辛毗。辛毗望見吳晨,眼圈微微一紅,哽咽道:「半年未見使君,使君……使君風采更勝往昔。」說著深深作了一揖。吳晨扶起他,道:「什麼風采更勝從前,這一年來走的……」見到辛毗,不由得想起出走的馬超,逃離的彭羕,潼關回望長安的蔡琰,以及聲嘶力竭哭喊的馬鐵,心中極是感慨,原本想說:「走得走,離得離,何來風采更勝從前。」見辛毗鬢角白了一大塊,想來這大半年他也過得不順心,頓了頓,道:「佐治可是憔悴了許多,最近還好麼?」
辛毗苦笑道:「何來還好?想起使君待我情義深重,我卻決然而去,每夜思之就輾轉難眠……」吳晨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過去的事就不要說了,坐,坐。」示意他坐下,自己走到帥案對面坐了下來,道:「佐治這次來又是為了何事?」
辛毗道:「名義上是代荀彧來與使君商議俘虜的事,實際上卻是來道賀的。」說著,有些凝重的神情中露出一絲笑意:「我聽說使君到達五射津後,就一直留意曹軍的調度,眼看著曹操大軍不斷匯聚,心想我軍兵力不如曹操,論糧草、人心向背更是難以匹敵,耳聽得使君越來越深入河南,真是心急如焚,一直找機會想偷跑出城勸使君調軍快回潼關,只是許縣看守極緊,始終找不到機會,不想昨日清晨卻接到使君大破鞏縣的戰報,當真是喜出望外,恰好荀彧說起戰俘之事,我便將這件差事討過來了。」
吳晨道:「這次多虧了有孔明先生為我軍軍師,否則有些事的確難說。」站起身,向一旁的諸葛亮讓了讓,道:「佐治,我還沒有和你引見,這位就是這次出了大力的孔明先生,他複姓諸葛,單名一個亮。」向諸葛亮道:「這位便是辛毗辛佐治。」兩人寒暄幾句,辛毗笑道:「使君,恭喜你又得如此人才。」吳晨搖了搖頭,道:「孔明先生只是我軍客卿。」見辛毗一臉愕然,心中也是一陣苦笑,岔開話題道:「這次的俘虜,我會都放了,但是還要暫時將他們多收押幾天。」辛毗笑道:「俘虜的事我可絲毫沒有放在心上,我知使君必有萬全之策。不過聽使君的意思,是不會在鞏縣多做停留?」吳晨心中一動,忖道:「辛毗一聽我會放俘虜,就猜到我不會在鞏縣停留,更遑論荀彧了。」沉吟了片刻,道:「不瞞佐治,我至多在鞏縣停兩日,兩日過後,就會進軍許縣。」辛毗大吃一驚,道:「進軍許縣?使君這是要做什麼?」
吳晨道:「逼曹操從并州撤回來。」辛毗臉色登時一變,長吸一口氣,道:「當日我臨走之前,曾建議使君閉潼關固河防而取漢中。論山河之固,關隴巴蜀實為一體,秦六帝,前漢高祖皆以之為根基,鉗制天下英雄,使君韜略過人,怎地就是想不明白呢。」
吳晨苦笑道:「我自然明白,可是卻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辛毗不悅道:「什麼苦衷?」吳晨道:「如今神威天將軍和龐校尉兩部軍馬八千餘人,都被曹操困在并州的泫氏,我調曹操出并州正是為了救他們。」辛毗長哦一聲,苦笑道:「原來如此……唉,有件事不知該不該和使君講……其實……其實一個月前并州就傳來消息,泫氏已被攻破,守軍全軍覆沒……」
吳晨就覺心像是被利錐狠狠紮了一下,一陣緊縮,剎那間胸口有種被窒息了感覺,四周的帳幕像是失去了支柱,劈頭蓋臉的壓了過來,壓在胸口,壓的他喘不過氣來。啞聲道:「你……你說什麼?」
辛毗,諸葛亮見吳晨神色異樣,齊聲喝道:「使君,你怎麼了?」吳晨搖了搖頭,道:「佐治,你剛才說什麼?泫氏……泫氏已被攻破?」辛毗一臉的惶然,但仍是點了點頭。
吳晨霍然起身,大笑道:「好,好一個曹操,果然是當世獨一無二的梟雄。哈哈,哈哈,好一個梟雄……」挑簾走出營帳,大步向外走出,遠遠的就聽見自己的笑聲在營寨間迴盪,如此的怪異陌生,就像是一隻被逼入死角的野獸,在嘶聲嗚咽。
吳晨從營寨西門走出,向西快步而去,直走到莽莽一片的洛水河灘,這才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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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司馬懿字仲達,西晉王朝的締造者。司馬懿早年隨胡昭胡孔明在陸渾山讀書,恃才傲物,得罪陸渾周生。周生趁胡昭出去時,曾糾結一撥人要殺司馬懿,被胡昭連奔數十里山路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