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分北洛水與南洛水。北洛水源自涼州白於山,於芮鄉處匯入渭河。南洛水起自秦陵南麓的塚領山草甸嶺,一路向東,經盧氏,宜陽,穿熊耳山,龍門山,從雒陽城中穿流而過,再經芒山,大懷山,到五社津匯入黃河。所謂「中原」的河洛平原,便是由洛水和黃河沖刷而成。經過兩河千百年的沖刷和氾濫,河洛平原極是平坦,放眼望去,但見平野綿綿,遙無盡頭。關中平原雖也號稱平原,但原是由無數個隆起的小塬組成,塬與塬間則是雨水沖刷形成的地溝和水壑,與眼前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平原並不完全相同。
「由此處溯洛水而上,便是鞏縣縣城。」諸葛亮將幾縷布條從手中撿出,念道:「鍾演、曹休昨晚啟程,移兵鞏縣……」停了停,再抽出幾條,念道:「劉延從延津、黎陽等處搜集兵力,從陽武沿鴻溝進到滎陽……」
吳晨目光望向滔滔的洛水,在這兩河相交處,洛水水勢浩蕩,但見水浪翻捲,滾滾而來。從平陽到五社津的路上,水隨山轉,山峰延綿,視野總被局限在數里的河面,此刻眼前卻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吳晨就覺心中一寬,有心胸隨著眼界無限拓展之感,踏前一步,舉手擁向獵獵河風,笑道:「鞏縣和成皋的守軍都是些什麼人?」
諸葛亮道:「成皋的守將是荀彧的大兄荀衍,守鞏縣的是陳群和典滿。」吳晨道:「典滿?就是號稱『再世惡來』的典韋的兒子典滿?」諸葛亮搖了搖頭,笑道:「我可不知什麼『再世惡來』,任校尉的斥候只說守將名叫典滿。」
吳晨道:「這個典韋可是相當厲害,當年宛城之戰,聽說就是他以一人之力力敵數千張繡的西涼兵,這才讓曹操逃了一命……」說到這裡,莞爾一笑,道:「說到張繡,聽說他一直在河北圍剿袁譚和袁尚,不知他現在在何處駐軍?」
諸葛亮在布條中找了找,翻出一條,念道:「蕩陰。這是從黃河北岸傳來的消息,數日前邯鄲守將沮鵠趁曹洪主力西移,突然殺了出城,破襲邯鄲城外的圍城器械,卻被張繡先一步趕到,未能一舉破襲邯鄲之圍。兩日後,也就是在前日,曹洪將張繡調到蕩陰,明是將圍攻鄴城之責交給他,暗裡卻是將他支離邯鄲。」
吳晨道:「沮鵠?他老爹是不是就是沮授?」諸葛亮點了點頭,道:「不錯,他爹爹是沮授。使君認識他?」吳晨搖了搖頭,道:「聽辛佐治說起過這人。當時辛佐治曾說,沮授這人忠肝義膽,官渡之戰時被曹操捉住,寧死不屈,最後被曹操殺害……」想起遠在并州的馬超、龐德等人,忖道:「此刻他們不知又怎樣了。」按馬超和龐德的個性,兩人都是寧死不屈之人,若是城破,後果不堪設想。
歎了一聲,岔開道:「樂進被擊破的消息,也該傳到陳群他們耳中了,鞏縣有什麼動靜?」諸葛亮道:「這就是我方才思慮的地方。」將地圖在地上攤開,湊下身,指著鞏縣道:「由五社津溯洛水而上,過鞏縣便是雒陽,鞏縣實是雒陽的最後一道防線,典滿、陳群卻像是絲毫沒有防備,只是將百姓和城外的糧草向城內收攏,在我們必經的水道只是加設哨崗,攔截上游向下游的遊船,絲毫沒有其它攔截水路的部署。」停了停,似是等吳晨將方纔的話全部理清後,才接著道:「來接應的鍾演和曹休的舉止更古怪了些。他們是昨晚到的鞏縣。偃師距鞏縣不過十餘里,順洛水而下,只半個時辰的水路,即便搜集糧草戰船不過數日。要知兩人到達偃師已是五日前,再由偃師進駐鞏縣似乎無需這些時日。」
吳晨道:「孔明的意思,是擔心他們在水道上動手腳?」諸葛亮笑道:「起始時確是如使君所言,擔心他們在水道上動手腳。近河防水,尤其像洛水這樣水量如此豐沛的大河,更要小心,而且我軍還居於下游,就只能謹慎謹慎再謹慎,不但要防他們在洛水河面上動手腳,也要防他們攔截河道,積攢河水,因此我命建忠、建智等人去河邊探查,看看往年洛水水線與今年同月的水線是否有所不同。」
吳晨心想「諸葛一生唯謹慎」,說得便是如此了。他派人探查戰場,會連往年水線也要著手,氣候在短期內有變,但在一段長時期內,卻又保持不變。在戰前將戰場的地理、地形、水文、天候等各個影響戰事的因素都掌握清楚,無論這些方面有何變化,都可以做到心中有數,不會事到臨頭作驚乍之舉,真正的是「先為不可勝,而待敵之可勝」,若再加上斥候得力,被諸葛亮掌握到兵力部署和調度,就很難在兩軍相對時,正面擊潰諸葛亮。想到這裡,心中暗自感慨,幸好這位「武鄉侯」不是和自己敵對,否則一定要被他四平八穩,無懈可擊逼得抓狂不可。問道:「看孔明的神情,顯然是陳群、典滿是未在河道上做手腳了。」
吳晨饒有興致地道:「孔明兄發現了曹軍的什麼秘密部署。」諸葛亮道:「暫時是看不到有什麼秘密部署,我推測曹軍是在向雒陽收縮,因此連一根麥稈也不留給我們。」吳晨詫異道:「這有什麼好笑的地方麼?」諸葛亮微微莞爾,道:「曹軍堅壁清野,不擔心我軍經略河洛平原,那便是有峙無恐,那麼他們憑峙的是什麼,難道只是雒陽堅城?」吳晨恍然大悟,笑道:「我知道了,是曹操,曹操要從河東趕來了。」曹操從河東趕來,并州就將放空,而并州放空,解泫氏之圍就多了一份把握,吳晨欣然望向河北岸,但見山巒重疊,如濤如瀾,遙想初出潼關時的憂懼,恍如隔世。
在五社津停留半日,大軍溯洛水而上,向鞏縣進發。吳晨站在甲板,眺望遠方,洛河就像是一條晶瑩的玉帶,蜿蜒流過大地,大岯山在左,芒山在右,將五社津到鞏縣這一段水道夾峙在其中,直有遠山銜水,浩蕩奔流的氣勢。船上的風帆都已升起,在河風中發出呼呼的聲響,鼓蕩的整個船隊勢愈奔馬,向上游而去。
洛河並非一條水系,沿途谷水,難水分從芒山和嵩山流下匯入洛水,因此洛河平原一帶遍佈水系,水網密佈,沿途中水偃、池陂等水利設施隨處可見,平原田疇交錯,視野所見儘是農田,關中雖號稱「天府之國」,但水利設施和田疇開發,卻遠遠不如河洛平原。
吳晨迎著河風,笑道:「難怪當年周公會將東都定在洛邑,這裡卻有長安難以企及之處。」諸葛亮道:「哦,使君說的難以企及之處是什麼?」吳晨笑了笑,道:「我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這裡視野開闊,田疇交錯,有昇平富足的氣象。」諸葛亮笑道:「長安,長安,長治久安,長安的氣象雄渾莊嚴,洛邑富足安詳,以之守成可以,但以之治平天下,氣度、格局還是小了些。」吳晨笑道:「是了,我就覺得這兩處是有些不同,但要說的如孔明這般貼切,就非我所能了。」梁興道:「長安怎地不富足安詳了?使君若是早幾年到長安,長安的富足和豐腴可不比洛邑要差。」吳晨笑道:「子都早幾年去過長安?」梁興歎了一聲,搖頭道:「都是聽以前的人說的,自己可沒去。」吳晨笑道:「你沒去怎麼就說長安富足安詳?」梁興還沒有答話,就聽得對面的戰船上,一人大聲道:「『漢之西都,在於雍州,實曰長安。左據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華、終南之山。右界褒斜、隴首之險,帶以洪河、涇、渭之川。華實之毛,則九州之上腴焉;防禦之阻,則天下之奧區焉。是故橫被**,三成帝畿,周以龍興,秦以虎視』,長安之強,又豈是你所能知的。」
眾人聞聲望了過去,卻見鍾惠斜睨這處,方才念賦的正是她。吳晨笑道:「我聽你念的詞很好聽,可惜都是在說長安地勢險要,仍是不脫孔明兄方才說的氣象恢宏莊嚴的那番話,可不是說長安富足豐腴。」鍾惠瞪了他一眼,繼續吟道:「『……秦、漢之所極觀,淵、雲之所頌歎,於是乎存焉。下有鄭、白之沃,衣食之源,堤封五萬,疆場綺分』……」,吟到「衣食之源,堤封五萬」,鍾惠特意提了提嗓音,清涼的音色在空闊的河面上愈顯清越,吳晨笑道:「吟詩作賦,我是甘拜下風,算你說的對吧。」鍾惠哼了一聲,道:「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什麼叫『算你說得對吧』?」
吳晨絲毫不以為意,笑道:「是,是,你說得對。」梁興見鍾惠替自己說話,心中極是感激,道:「鍾姑娘,你於這麼短時間便可吟誦這麼長的詩賦,論才情詩意,咱們軍中可只有姜軍師可以相提並論。可惜姜軍師不在這裡,不然在河上應答,倒也是件美事。」鍾惠哼了一聲,道:「那又是什麼美事了?」梁興道:「咱們這些粗人本來就不會吟詩作賦,聽你和姜軍師這麼對一對,不就長見識了麼。」鍾惠啐道:「呸,呸,我是要教訓小賊,才沒閒功夫給你們當老夫子長見識。」梁興道:「是,是,鍾姑娘雖然本意不是給我們長見識,但一來二去,我們耳濡目染自然也長見識了。」鍾惠見他纏雜不清,扭轉過身,再不去理他。
諸葛亮微笑道:「都是我不好,妄論雒陽與長安,倒讓使君背了沒有見識的惡名。」吳晨微微一笑,道:「要真說起來,關於詩賦和風土人情我也真的是所知甚少,還有很多要向孔明兄討教呢。」諸葛亮笑道:「我向來住在荊州,最遠到的便是三輔,洛邑這裡我也是第一次來,論風土人情,我所知道的,怕和使君所知相差無幾。」吳晨感歎道:「我少年時是住在山中,聽到的看到的,都是山中的事,所想的也是和山中有關,到了山下,才知大漢的風土人情和山中完全不同,如果不是一路有人提點,也不會走到今天。」說這番話,吳晨已有招攬的意思。
諸葛亮暗歎一聲,凝眸沉思,半晌才道:「使君過謙了。」吳晨忖道:「你是不懂呢還是我沒有說明白。」直接挑明道:「不是過謙,而是一字一句都發自肺腑。在荊州時,是有師兄提點,但也鬧出許多誤會,以致師兄幾乎為此喪命。從荊州到涼州的路上,又多虧了有徐大哥在身邊,否則已倒斃在路途中了。而這次若不是孔明兄,估計也會陷入曹軍的陷阱,身死軍墨。」
諸葛亮低聲道:「我所以幫使君,一是基於朋友道義,二來也是不忍見曹軍屠戮三輔,卻並非和使君志同道合。」頓了頓,道:「還記得當年在隆中,使君曾道『天下大勢自曹操戰勝袁紹後,不外乎三種結果『一統,對峙,鼎足』,而說到『一統』,使君又說『曹操挾天子名義對諸侯進行逐個擊破,最後讓天子禪位天下歸於曹家』,這是當年的話,使君還記得麼?」
吳晨點了點頭。諸葛亮道:「這便是亮與使君最大的不同。漢室到今日四百餘年,高祖、文景修養生息在前,光武明章結恩於後,猶如參天巨木,其義其恩早已深植於大漢百姓心中,以曹操今日的強盛,禁天子、鴆皇后、誅皇子、戮大臣,氣焰之囂張,便是董卓復生也要瞠目於後,猶不敢僭大寶於廟堂,便知漢室雖已傾頹,但生機仍未斷絕。當年王莽篡政,天下擾攘,光武南陽舉兵,昆陽一戰,群雄震懾,炎漢重現復興之基。如今大漢局勢雖亂,但也未到王莽篡政之局,若有劉氏振臂,誰又敢言不會重現光武橫掃**之勢?」
說這番話時,諸葛亮音色清潤,白皙的面容上微微泛起一絲紅潤,與一向寧靜沉穩的神色完全不同,便如換了個人般。話說到這裡,吳晨已明白,諸葛亮心中矢志不渝地便是「興復漢室」,在自己心中沒有絲毫重量的「漢室」,在諸葛亮心中卻重於泰山。隱隱覺得,救出馬超後諸葛亮便會悄然退回荊州,靜待能振臂一呼天下群雄響應,進而重現光武中興的劉氏子弟。那個人還會不會是劉備,吳晨不清楚,但清楚的是,那個人絕對不會是自己。遙想數十年後,迎著五丈原撲面的秋風眺望「興復漢室」的旗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中年諸葛亮,吳晨心中不知是苦澀還是欣然,低聲道:「孔明的心意我明白了。」探出右手,迎向諸葛亮,道:「至少在救出神威天將軍之前,孔明仍當我是朋友?」諸葛亮清亮的眼睛凝視吳晨,半晌,探手將吳晨的右手握住,微微笑道:「自然。」吳晨欣然道:「能和孔明並肩作戰,是我一生的榮幸。」諸葛亮道:「能和使君攜手禦敵,也是亮一生的榮幸。」
兩人雙手緊握,相視大笑。笑聲中,一片密林在河道遠處浮起,森然迫近。
「咕……」
一聲清麗的鳥鳴在河道上方遠遠傳來。吳晨凝目望向鳥鳴傳來的方向,就見遠處河道上,一名斥候揮動旗幟,向戰船這處不住舞動旗語。在船篷上瞭望的兵士大聲叫道:「前方斥侯的消息,前面的林木有異,曹軍可能在林中有埋伏。」吳晨笑道:「曹軍中膽大的還不少。」提聲喝道:「衝過去,我倒要看看曹軍中還有什麼能人。」
號角聲緩緩吹起,在徑寬半里的河面上漾開,戰船的隊列在號角聲中緩緩變化,一條條戰船駛入中間河道,就在進入林木片刻前,整條船隊排成一字隊形,駛入林木。此時已是五月中旬,洛河水勢雖然浩蕩,但在陽光的炙烤下,水面吹來的風也帶著一絲炎陽的味道,戰船進入林中,迎面的風跟著一變,一股清涼之氣從兩岸林木中透了出來,一掃沾身的暑氣。
那林木極寬,吳晨站在甲板上,向南眺望,視野中儘是河風中婆娑搖動的樹木。林木侵蝕河道,水道漸漸束緊,河水水勢變急,河水摩擦船舷也漸漸沉重起來,將大戰前的凝重瀰散到整個河道。
船隊行駛到中流,此時兩岸林木距船舷已不過五十餘步,猛聽得咚的一聲,一聲戰鼓響徹整個河面,鏗鏘的戰鼓聲中,數百支火箭從林中飛射而出,直撲被河風吹得鼓蕩不已的船帆。船上的兵士聽到戰鼓聲,將一面面巨櫓升起,擋在船舷兩側。水戰中,兩軍相戰不外乎撞擊與火燒,這些巨櫓便是用來阻擋敵軍火矢射擊,但安定軍只在河陽和五社津停留一個半日,雖然有黃忠這樣的水戰悍將,但巨櫓也並未完全準備齊全,多數巨櫓上並沒有蒙上防火的生牛皮,饒是如此,兩岸射來的火箭,十之**被巨櫓擋住,只有十餘根箭矢穿破帆布,燒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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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群立在城頭,眺望北方,那處正是西涼軍要來的方向。落日餘輝將滿天雲霞層層渲染,入眼所見,但見一片燦爛眩目。長風掠過城外營寨,吹得大寨各處旌旗獵獵飄曳。
按斥侯探知的腳程推測,西涼軍應當在申時末酉時初到達鞏縣,但此刻已是戌時初,仍不見西涼軍的影蹤。這些倒還是其次,令陳群不安的,是連派三撥斥侯,竟沒有一人回來報知前方的戰事。就像一隻放到天空的紙鳶,手中已覺察不到紙鳶的扯動,繫在鳶後的線索卻仍筆直的延向空中,令陳群著實難受的緊。
一直拱手垂立在後的陳致見陳群凝神望著城外,脖際的汗水浸透布襦,在淡青色的布褥上浸出數道白色的鹽漬,心中不忍,低聲道:「少爺,日頭太大,到簷下避避吧。」
陳群年紀已逾三十七,但陳致卻是陳群的祖父陳寔的隨身僕從,儘管陳群早已娶妻生子,多年積習之下,仍是喚陳群為「少爺」。陳群唔了一聲,但身子卻沒轉過來。陳致卻當他沒有聽到,又低聲喚道:「少爺,少爺……」
陳群歎了一聲,轉過身,道:「我聽到了。陳伯,你年紀大了,無需陪我在城頭眺望,下去歇著吧。」陳致道:「當年老爺將少爺托付給老奴,千叮嚀萬囑咐要老奴照顧好少爺,少爺不下去,老奴也不下去。」陳群知陳致雖然一向慈和,但真要倔起來,倒也沒有人能勸得住,心想,自己這般眺望的確也不是辦法,倒不如到軍營中走一走。向身後的親兵道:「我到城中巡營,前方斥侯有消息傳來,即刻來報。」親兵連聲應是。陳群轉身向城外再掃了一眼,便要隨陳致下城,但就這一撇眼間,就見一道煙塵從北面的曠野疾奔而來,心中登時大喜,提聲喝道:「斥侯回來了,快去接他進來……」
聽到喝聲,當下便有數名親兵飛奔下城,陳群仍覺得慢,大步奔到城梯,快步跟下,走出城門時,幾名親兵已領著一人奔了過來。那斥侯見到陳群,疾走幾步,單膝跪倒,稟道:「屬下單豹,典中郎將帳下先鋒營司馬,參見西曹大人。」
建安三年,曹操為應對即將南下的袁紹大軍,決議出兵先剿滅盤踞在許縣西部宛城南陽一帶的張繡軍。張繡先降後叛,曹操陷在城中幾乎身死,被典韋捨命救出,但典韋卻被張繡手下的西涼兵圍殺,於是曹操將典韋的兒子典滿提為典軍中郎將。典韋死時,典滿年歲還小,典軍中郎將不過虛領,直到這次西涼軍來襲,典滿才算真正實領典軍中郎將之職。陳群與一同守衛鞏縣的任峻、棗祗商議,鑒於魏諷、於禁在守城時,守城的大軍過於集中於城池外圍,以至城外大營被破後,所率大軍只能侷促于于城內,令西涼軍在城外從容部署,因此,陳群調典滿進駐鞏縣城東二十里的坎陷。坎陷原本是一處湖泊,因注入其中的溪水改道,漸漸成為一處沼澤。坎陷四周林木叢生,同時也有道路通沼澤而過。路與澤間區別並不醒目,非當地人領路,便只有陷入澤中,地勢易守難攻。陳群將典滿調到此處,便是為了防備戰事不利,大軍退入城中固守時,城外仍能有一支奇兵。此時聽斥侯自稱來自坎陷,非是來自前方的斥侯,只覺一陣失望,長哦一聲,道:「典將軍有何事?」
那斥侯稟道:「典將軍著屬下來詢問西曹大人,西涼大軍到現在影蹤全無,城外的伏兵是撤回還是……」陳群怫然道:「前時需人紮在城外時,不是典中郎力排眾將力薦自己的麼,如何敵軍未來就欲撤回城中?」那斥侯低聲道:「只因坎陷是沼澤,瘴氣極重,咱們的大軍才駐了半日,便有十餘人遇瘴暈倒。」陳群一愕,道:「是我疏忽了。」向身旁的親衛道:「去找城中的大夫開些祛瘴去暑的湯藥……」話還未說完,就聽得腳步聲響,鎮軍將軍鍾演、典農中郎將任峻,羽林監棗祗三人從城內急步趕了過來,離著老遠,鍾演便開口道:「聽說來斥侯了,前方戰況如何,西涼人進軍到何處了?」
鍾演年紀在四十上下,面相與鍾繇有七分相似,但鍾繇鎮撫一方,鍾演則督軍征討,因此鍾演面色黧黑,少了幾分雍容的書卷氣,卻多了幾分英銳之氣。任峻年紀在三十出頭,身材高瘦。任峻任典農中郎將,掌控河南地的數萬屯田兵。棗祗年紀在五十出頭,臉型微胖,面色微黃,他和韓浩是曹操手下提出屯田養兵的最早兩人,也是曹軍中最早的屯田校尉,深受曹操信任,其後積功進至羽林監,執掌上萬羽林軍。鞏縣扼守洛水,由鞏縣向南穿嵩山要道,便進入汝穎平原,直達漢都許縣,順洛水向南,過汜水關,則是前都雒陽。鞏縣位處大漢前後兩都之間,扼守要衝,實是防衛兩都的重中之重,不容有失,因此荀彧將鍾演、任峻、棗祗等人都派駐此地。
陳群聽鍾演問話,苦笑一聲,道:「斥侯是來了,但卻是典將軍遣來的。」鍾演哦了一聲,道:「還沒有前方的戰報麼?」陳群搖了搖頭,叮囑親衛去找大夫後,才接口道:「方纔我也一直在等西涼軍的戰報,但方纔典將軍手下的司馬提醒了我。五月雖非最熱之時,但頂著日頭行軍身子再好也難免中暑,我軍就倒了數十人,因此我推算,西涼人很可能在擊敗我軍伏軍後,便在夾洛林休整,以待天晚行軍。」
鍾演望了一眼西沉的日頭,點頭道:「西曹大人所言極是。」陳群向那斥侯道:「你回去稟報典將軍,就說敵軍可能在晚間攻城,叫他稍安毋躁,我和鍾大人、棗大人、任大人引誘敵軍攻城,到時典將軍前後夾擊,敵寇可退。」斥侯就著單膝跪倒的式子,道:「謹遵大人軍令。」
棗祗沉吟道:「有沒有偃師的消息?」陳群詫異道:「我和元友一直有斥侯往來,伯裔怎麼突然問起他來了?」陳群口中的元友即為薛悌,時任兗州牧,當年呂布、陳宮趁曹操攻掠徐州時,突然佔據兗州,只有棗祗、薛悌、程昱、荀彧鎮守的數個縣堅不降呂,也正是那次大亂後,棗祗、薛悌等人備受曹操推崇。
棗祗道:「當年吳晨渡渭水佯攻眉城,暗中卻令兵士假扮我軍將士,調開城關守軍,鞏縣和偃師分列洛水東西岸,若論距離,更大過當年的眉城和城關,而我軍在夾洛林的伏軍又沒有一人回來,會不會是小賊重施故技,用降兵去詐偃師?」
陳群面色一變,道:「伯裔所言極是,我一直擔心西涼軍圍攻鞏縣,倒將偃師的事忘了。」向身後的親衛陳旦招了招手,陳旦大步奔上,陳群道:「秉和,你拿著我的箭令去見薛使君,務必將我軍午前在挾洛林埋伏至今未回的消息說與他,更要提醒他萬萬不可中了敵軍詐城的奸計。」那字秉和的親兵接過箭令,躬身後退,退出數丈,大步而去。
任峻見陳群、鍾演等人皆是面色凝重,只覺氣氛壓抑,大笑數聲,道:「薛使君向來謹慎,而且身邊還有劉燁、滿寵在一旁參謀,該不會輕易便中小賊詭計的。」鍾演頗不以為然,但卻沒有開口,陳群搖了搖頭,道:「有備無患,對上奸詐狡猾的西涼賊寇,多些謹慎,總不會有錯。」頓了頓,道:「西涼軍極可能在晚間攻城,先下離天晚還有半個多時辰,眾位勞累數日,今晚就由我作東,咱們在城頭飲宴。」棗祗道:「長文的家廚名滿天下,司空大人也讚不絕口,可惜咱們一直沒有口福,這次可是長文親開金口,削尖了腦袋也是非去不可的。」
陳群笑道:「我既說做東,那便做東,說出口了又怎會反悔?棗兄不削腦袋也盡可來得。」任峻笑道:「聽說長文在司空大人頒禁酒令前,屯了三十缸陳年杜康,不知可不可以拿出來啊?」鍾演一摸長鬚,道:「竟然還有這事?」陳群大笑道:「莫聽他胡說,司空頒禁酒令時,群還在徐州,如何可能屯什麼杜康?」
陳群祖居臨川許縣,祖父陳寔與漢靈帝劉宏的太傅陳蕃並稱海內。靈帝初年,陳蕃與大將軍竇武密謀誅除宦官不果,被誅三族,陳寔受其牽連,退隱徐州,陳家從此便一直無人入仕,直到劉備就任徐州牧時,時年二十九歲的陳群才第一次出仕,成為徐州別駕。不久袁術稱帝,朝廷命劉備出兵征討。其時呂布被曹操擊敗,新投劉備,陳群就勸劉備:「呂布虎狼之性,飽食則必欲嗜人,使君遠擊袁術,呂布叵測於後,此戰必然無勝,不如不去。」劉備卻沒有聽從陳群的勸說,陳群隨即退隱。而後呂布果然趁劉備與袁術交戰之際,攻佔徐州,劉備後悔先前不聽陳群的勸告,再請陳群出仕,陳群堅辭不受,只等曹操攻佔徐州,陳群才再次出仕,任司空西曹掾屬。陳群話中的「群還在徐州」,說得便是任徐州別駕時的事。
任峻笑道:「無風不起浪,長文倘若沒有囤積數十缸美酒,外界怎會一直風言風語?長文莫要小氣,還是拿出來吧。」幾人說說笑笑,走上城頭。
雖說是飲宴,但敵軍攻城在即,幾人也只是草草吃了一番。眼看天色沉了下去,夜風從縣城西邊的洛水吹來,吹得牆頭和城下營寨的旗幟翻擺,呼呼作響。陳群、鍾演、棗祗、任峻全副戎裝,站上城頭,鞏縣的百姓挑擔提籃,在城下靜等西涼軍兵攻城。
天色漸漸全黑,一彎殘月從東面的地平線升起,便在這時,就聽得腳步聲響起,一名親兵大步奔了上城,稟道:「稟西曹大人,陳軍侯回來了。」陳群道:「帶他過來。」
不多時,陳旦領著一人大步奔了上城。陳旦見到陳群,雙手抱拳,稟道:「西曹大人,屬下回來了。」陳群道:「見到薛使君了?」陳旦道:「見到了,屬下也將西曹大人的話盡數轉告薛使君。薛使君言道必會小心謹慎,但也擔心西涼賊奸詐多計,因此令這些前軍薛司馬到我軍,以免西涼賊假扮偃師兵士,來詐我軍。」陳群點頭道:「薛使君思慮的確縝密,我軍對偃師兵力知之甚少,也的確需要有偃師的將領在旁。」向陳旦身後那人望了一眼,道:「這位想來便是薛司馬了。」那人將壓頭的兜鏊向上推了推,大步走向陳群。就在經過陳旦身邊時,陳旦突然驚呼一聲:「你……你是何人,你不是薛司馬……」
那人大笑一聲,縱身撲向陳群。一旁的親兵聽到陳旦驚呼,便知不好,數名親兵抽出長刀,繞過陳群,向那人疾劈過去,那人身子身子斜側,那數柄長刀幾乎貼著身子從肩、腰、臀側斜刺而過,只差了數分卻連那人衣衫也沒刺破,那人手臂兜轉,也不見他如何發力,就聽得啊喲連聲,那些兵士已被他齊齊震開,跟著身子前移,向被親兵向後拉扯的陳群欺去。此時在場眾人都知此人必是西涼軍的刺客無疑,棗祗、任峻大喝一聲,從陳群兩側斜刺衝上,鍾演雙足力登,沖天而起,從陳群頭上躍過,向那人頭際直撲過去,淡淡月光下,但見那人身材瘦削,雙眼黑白分明,掛著一絲既像嘲弄又像是狡詰的笑意,驀地眼前一花,眼前已失了那人影蹤,心中驚駭之際,陡覺一股巨力從腰側襲來,扭腰揮刀之際,身軀已轉變方向,向抽兵刃圍攻而上的兵士斜拋過去。
旁觀眾人卻看得極是清楚,就見鍾演撲向那人時,那人以右足為軸,向側後斜移,將鍾演的一腳讓開的剎那,身子反旋而回,繞至鍾演身後,探手在鍾演後背一托,向兵士拋出。這幾式快捷之極,但一招一式眾人卻又看得一清二楚,待到鍾演被拋出,眾人才反應過來。棗祗瞠目大喝,巨劍前刺,驀地在空中一圈,捲起一片長虹,向那人當頭直劈,那人身子一縮,向前俯衝,突然右手在城牆上的青磚上一撐,身子直彈而起,向棗祗高舉雙手攏成的空間直撲過去,兜鏊的帽尖幾乎戳到棗祗的下頷,棗祗驚駭欲狂,大叫一聲,長劍迴圈,那人身子突然一側,已從棗祗中腹繞開,向後倒翻而出,棗祗回手的一劍,便似是要回劍自抹一般,棗祗又驚又懼,卻是毫無辦法。任峻這時正衝上前,眼見棗祗危急,顧不上追敵,長劍挑上棗祗的巨劍,錚的一聲,兩人都是斜退數步。
鑼聲鼓聲響成一片,城樓上,城牆下,火把一一亮起,將整個城樓照得亮如白晝,那人從棗祗胸腹退開,一縱身間已躍上女牆,大笑道:「來而不往沒這個禮數,許褚刺殺我大哥,我便來嚇唬你們。只是我不慣偷偷殺人,今日就到此為止,但明日攻城,可不會就這般嚇唬了事。」大笑聲中,從城牆翻身而下。親兵大叫道:「放箭,放箭……」疾奔到城牆上,就見那人已躍離城垛,忽哨一聲,一匹戰馬風馳電掣般從城外的營寨奔了過來,長嘶一聲,縱躍而起,在那人離地一丈處,將他迎住,雙蹄落地,驀地斜向衝出,身後的羽箭盡落在空處,長鬃飄起,當真是神駿異常,跟著幾個縱躍,繞開聞訊趕來的城外曹軍,瞬息間沒入夜色中。
任峻駭然失色,脫口叫道:「來的是什麼人?」鍾演從人群中爬起,整了整衣冠,沉聲道:「這人叫贏天,傳聞此人於萬軍之中取敵首級如探囊取物,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任峻一直駐守河南,對從三輔敗退的將領一向頗有些小視,但見鍾演幾乎身遭大難,但神情鎮定如恆,確有大將榮辱不驚的風範,心中登時對鍾演的印象頗有些改觀。回身望向棗祗,突然驚呼出聲。棗祗見任峻望向自己,目中儘是驚駭之色,還不知發生何事,只見任峻直向自己頭上瞧,探手將頭上兜鏊摘下,面色登時大變。原來棗祗不喜兜鏊,一向戴的便是布畚,再向任峻頭上瞧去,任峻頭上歪歪斜斜的正是自己的布畚。兩人對視一眼,都覺後脊一陣冰涼,在這夏夜之中,如浸冰水。
撲通一聲,陳旦雙膝跪倒,叫道:「那人不是我帶來的,不是我帶來的……西曹大人,屬下不識得此人,薛使君命我帶來的絕不是他……我也不知他什麼時候掉的包……西曹大人,你一定要信我……」
眾人見他全身顫抖,顯是害怕之極,想起方纔之事,眾人也是思之後怕,沒有一人開口說話,只有陳旦尖厲的嘶喊在曠野間迴響。半晌,陳群才重重吐了一口氣,緩緩說道:「你說他不是你帶來的,那薛使君叫你帶來的人呢?」陳旦叫道:「人……人……啊,想起來了,半路上,薛司馬曾說要解手,屬下便在路上等他……人一定是那時掉包的,一定是……」陳群喝道:「他說要解手時,是在洛水西岸還是洛水東岸?」陳旦聽陳群聲色俱厲,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叫道:「是西岸,西岸……」
鍾演向陳群道:「西曹大人,若非方才陳軍侯將那人喊破,大人已遭人陷害,而且敵軍明早便來,該當及早部署才是……」陳群點了點頭,向左右喝道:「陳旦辦事不利,拖下去重責八十軍棍,以儆傚尤。」眾軍士聽令,當即湧上數人將陳旦拖了下城。陳群轉身望向北面,蹙眉道:「兵法曰,實則虛之,虛則實之,贏天明著喊天明攻城,但咱們也不能不防他趁夜攻城……」沉吟了一下,續道:「按理推算,贏天是吳晨手下大將,當和吳晨共同進退,而他又是在西岸截的人,吳晨也極可能到了西岸……」鍾演道:「西曹大人所言極是,吳晨這次極可能是佯攻鞏縣,實攻偃師,不然贏天不會這般湊巧到了西岸。他揚言明日攻城,多半是想迷惑我軍在鞏縣戒備,不去增援偃師。」
洛水從雒陽城中穿而過,但大部分城池還是在洛水北岸(作者按:山的南面為陽,河的北岸為陽,因此位於洛水北岸的洛邑稱為洛陽)。從洛水西岸的偃師溯水而上,便可一馬平川到達洛水北岸,吳晨若攻雒陽,走偃師確是要強於走鞏縣。但萬一吳晨真正想攻的是許都,增援偃師就會減少鞏縣兵力,予吳晨以可趁之機。陳群思來想去,當真是躊躇不下。
便在這時,猛然間眾人的身影都是一亮。眾人驚呼一聲,向南邊望去,就見一道火光閃了一閃,一道火舌從遠處蒸騰而起,任峻驚聲喝道:「是嵩縣的烽火……西涼賊到嵩縣去了……」
從雒陽所處的河洛平原,到許都所在的汝穎平原,嵩山和少室山正是必經之路,嵩縣正位於鞏縣和許都之間。陳群厲聲喝道:「好賊子……」喝聲未落,就見一線火光從西面閃了閃,跟著西面的天空明滅閃爍,像是燒著了一般。
任峻叫道:「這是怎麼會事?小賊究竟是要攻哪裡,究竟是要攻哪裡……」陳群喝道:「不要慌,我看小賊哪裡也不想攻,想攻的依然是鞏縣。不管他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喝令大軍謹守城池……」鍾演大叫一聲,道:「不妥,嵩縣不能不理……」棗祗也像是想起了什麼,叫道:「西曹大人,偃師可以不理,但嵩縣不能不救。」
陳群沉吟了一下,脫口叫道:「啊唷,典中郎將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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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文中鍾惠所吟的詞賦,是東漢初年大儒班固所寫的《兩都賦》,班固在這首賦中對西漢的都城長安和與東漢的都城洛陽進行了比較。
劉秀中興漢朝後,堅信漢為火德,因此將洛陽的「洛」去「水」加「佳」,改成「雒陽」,直到曹丕代漢,才將「雒陽」重新改為「洛陽」。
許縣為東漢建安年間的漢朝都城,也是在曹丕代漢後,正式更名為「許昌」,延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