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呼嘯,汧河兩岸的蘆葦不住搖擺。沿蘆葦蕩兩側,阡陌田疇交錯,半人高的小麥在陣陣河風中漾起層層金黃的麥浪。官道起自汧城東城,在麥田中蜿蜒穿梭,漸漸沒入東面起伏的山巒中。沿官道兩側,大片的麥田已收割,成捆收割下來的小麥整齊的碼放在田間地頭。一輛輛推車從山腳下的軍營中駛出,載上收割下來的小麥再運往軍營。糧車行進在田疇之間,密如車流。
「他奶奶的,讓他們在眼皮子底下將麥子偷了去,真他娘的不甘心。」站立在汧城城頭的守將曹成低聲詛咒道,「大人,賊人正忙著搶割糧草,屬下願率兵士從西門殺出,將這殺王八羔子統統宰了。」
站在護牌前,目不轉睛的望著數里外位於山下安定軍營的杜畿搖了搖頭,說道:「看那邊。」指了指安定軍營南側的山峰,曹成順著手指方向望去,只見山峰連綿,數十隻山鳥不時從林中飛出,翱翔於天空。曹成鄂道:「不就是些山鳥嗎?」杜畿笑了笑,又指了指軍營北側的山林。曹成納悶道:「有什麼不同?」杜畿苦笑道:「曹校尉莫非沒有注意到那側沒有山鳥?」曹成一拍腦袋:「啊呦,不是伯侯這麼一說,屬下還真沒注意到。那處山上的鳥呢?難不成是讓安定惡賊吃光了?」
杜畿緩緩道:「不是都吃了,而是被嚇跑了。若我估計不差,王翦在那處山上埋有伏兵,想趁我軍出城攻擊時,偷襲我軍後路。王翦在安定軍中為人低調,參戰的戰鬥不多,僅有的數次也是隨贏天打了一些伏擊戰。吳晨派此人到此,正是要我們摸不清虛實,貿然出擊。如今夏侯淵將軍困在千山山谷,離他最近的只有我們,絕不能掉以輕心,墜入賊人彀中。」在一旁的功曹賈轍一直沒有開口,此時卻接口道:「夏侯將軍已被困兩日,若不派軍援救,軍困糧乏,那一萬五千軍騎不就全軍覆沒了嗎?」
杜畿搖了搖頭,說道:「軍情危急,更需冷靜,絕不能中了王翦的奸計自亂陣腳。」曹成急道:「糧也搶了,夏侯淵也被圍了,杜大人,你卻還在這裡等啊等,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杜畿緩緩道:「我有分寸。」曹成還欲再說,杜畿卻擺了擺手,挺拔的身軀微微前傾,雙手撐在雉碟上,向東凝望。曹成見他身色漠然,狠狠跺了一腳,轉身衝下城樓。
賈轍低聲道:「杜大人一連兩日都在城頭觀望,七月艷陽毒辣,大人身負全局安危,萬一有個閃失,如全軍何?更如全縣百姓何?不如告訴屬下大人所察之事,由屬下代大人觀望如何?」杜畿抬頭瞇了瞇漸漸升至中天的烈日,說道:「若我估計不差,埋伏在軍營北側山坡的應當是賊軍中號稱『小溫侯』的贏天,他與王翦一向是形影不離的。」賈轍聽杜畿這麼一說,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杜畿見他反應如此激烈,不由得笑了起來,說道:「如今就算呂布返生,真到汧縣又如何?他在烈日下曬了這兩日,晚間又隱伏在山草間,蚊叮蟲咬,便是有十分的戰力也剩下不到五分。只需再等兩日,他這一隊騎兵不攻自破。只是……」頓了一頓,沉聲道:「王翦行醫出身,耐性當異於常人。吳晨令他鎮守側翼,應當也是思慮到這一點。但他佈伏於外,用散兵收割糧草,擺明是激我出擊,如此做大違本性,想不通,想不通……」說著連連搖頭。
賈轍道:「兵法曰:實者虛之,虛者實之,或許在山上的伏兵正是王翦的虛張聲勢之計。他知大人行軍謹慎,因此在山巒上故佈疑陣,實裡卻是在拖延戰事。」
杜畿緩緩道:「這個念頭昨日安定賊軍在山腳下駐紮時我就起過,因此昨晚上便派人從西門出城,去那處查看。」賈轍聞言大喜,拱手歎道:「杜大人運籌帷幄,決勝兩軍之前,屬下實在佩服。」杜畿歎了一聲,沒再說話,賈轍也不好再開口。日頭漸漸升高,從安定軍營傳來悠悠的號角聲,在田間收割的兵士從各處匯攏了來,走入軍營。
杜畿跳上城頭,盤坐在雉碟上,目光炯炯地盯著安定軍營北側山巒。號角聲響起數遍,漸漸沉寂下去,十餘道炊煙裊裊從安定軍營升起。再過一陣,炊煙也散了開去,烈日下唯有河風不時吹過,在麥田中掠起層層漣漪。
由早到晚,日影漸漸西斜,杜畿一直坐在雉碟上,汗水浸透戰袍,緊緊貼在背上。賈轍立在他身後,早已是頭昏眼花。猛聽得杜畿狠狠拍了一下雉碟,朗聲道:「定是這般了。」賈轍急忙上前一步,說道:「將軍又有發現了?」杜畿道:「不錯,從方才號響起,我就一直在觀察北山。若我估計不錯,方纔那聲號角應當是安定軍召軍吃飯的訊號。但過了這幾個時辰,北山上卻一直沒有動靜。除非山上的人馬根本不需草料,否則總有已棲息的山鳥會被送飯之人驚起。」
賈轍吃驚道:「王翦怎會如此粗心大意?」杜畿道:「這並非他粗心大意,要想知道北山究竟有沒有伏兵,需要在烈日下連續數個時辰的觀察,七月酷暑,在烈日下站半個時辰也難,更何況數個時辰?王翦正是於此疏忽了,而這一疏忽卻正中他的要害。」
猛聽得身後一陣腳步聲響,一人大聲稟道:「杜將軍,侯校尉回來了。」杜畿哈哈笑了一聲,跳下雉碟,說道:「快請。」
一個面膛黝黑的大漢從城梯上躍了上來,大步走了過來,單膝跪地,大聲道:「稟將軍,屬下不辱使命,已查得敵情。」杜畿道:「快說。」那大漢道:「山上沒有伏兵,屬下從北繞到那處山坡,絲毫沒有聽到馬嘶聲,心中起疑,就從另一處山峰爬了上去,遠遠望見那山上樹叢間有百餘來個麥草扎的草人,沒有見到伏兵。」
杜畿大喝一聲:「好你個王翦,竟然用草人嚇人。」那大漢道:「屬下還怕有錯,又向南走了十餘里路,見到數十名躲在山上的百姓。據他們所言,昨日安定賊人行至山下時就沒有見到有戰馬經過。」杜畿黝黑的臉龐泛起一絲微笑,壓抑著語氣中的興奮,沉聲道:「定是吳晨令贏天的騎隊繞出千山堵截夏侯將軍的步兵,以免抄截夏侯將軍後路的兵士遭遇兩路夾擊,所以贏天才沒有和王翦一起。是這樣了,一定是這樣了。」朗聲向那大漢道:「侯校尉,你做的好,不但查明王翦的虛實,也令我知曉吳晨的佈局,此次若能獲勝,大功一件。」那大漢滿面得色,大聲道:「謝將軍。」
杜畿向賈轍道:「賈功曹,傳令,讓大夥兒準備好放火之物,我軍四更出擊,燒王翦的營寨。」又向另一名親兵道:「傳令曹校尉率三千人,今晚三更從西門繞出,在北山埋伏,見到安定軍寨火起,衝殺下山,截斷安定軍向西面逃竄的歸路。」
所有將士轟然應令。杜畿轉身望向斜陽下兀自在風中輕輕晃動的安定戰旗,輕輕歎道:「王翦,你派兵收割糧草,卻正予我用火攻以可趁之機……」輕歎一聲,轉身走進城樓。
當夜群星璀璨,陣陣夜風從河岸掠來,傳來嘩嘩的水浪拍擊河岸的聲音。杜畿二更起就已披掛齊全,站在城頭瞭望不遠處的安定軍營。城內遠遠傳來梆子清脆的聲音,在城中悠悠迴盪。隱隱聽得夜風中傳來一聲沉悶的轟響,杜畿心知曹成已率軍出城。跳上雉碟,向北遠望,只見一片黑影在起伏的蘆葦蕩間迅速遠去,逕向北面遠山巨大的陰影投去。杜畿轉身望向數里外的安定營寨,半邊營寨隱在山林的陰影中,唯見燈火點點,在夜風中不住晃動。心血猛地一熱,即臨惡戰的感覺瞬即充塞全身。
「將軍,全軍已準備好,隨時可以出擊。」身後傳來賈轍低沉的聲音。杜畿輕輕道:「留一千人馬守城,其餘四千人隨我出城。」親兵低聲應是,匆匆跑下城樓。杜畿輕輕揮了揮手,低聲道:「走!」
隊伍已在城西集結完畢,杜畿率人走過縱觀城東西的大街,便到了西城。賈轍在城樓下打了個手勢,城上的兵衛打起旗號,跟著城樓上傳來一陣低沉的機括絞動聲,黑煦煦的城門洞漏出一線空隙,暗淡的星光從中透下,將深達數丈的城門勾勒出一線淡淡的光影。隨著機括聲越來越響,那縫隙也越來越大,「轟」的一聲,汧河西岸連綿起伏的山巒便即出現在眼前。杜畿低喝一聲,縱馬躍了出去,濃濃的水汽迎面撲至,身上一陣涼爽,連日來的酷暑似乎瞬間消除。兵士跟在身後,迅速沿汧河河岸南行。左面是汧城高達數丈的青磚城牆,在眼前投下一片巨大的陰影,右面是寬達數十丈的汧河,嘩嘩的河水在身旁奔流不息,齊人高的蘆葦在夜風中不住搖曳,星光黯淡,疏影浮動,好似有千軍萬馬隱伏其中,別有一番驚心動魄之處。
大約行了里許,眼前猛地一亮,原來已走到西城與南城的拐角處,滿天星光再無遮蔽,夜黑天高,滿目星光璀璨。杜畿縱馬馳上一處斜坡,向數里外的安定軍營望去,只見燈火闌珊,在夜風中不住搖晃,除了夏蟲低一陣高一陣的呢噥,四週一片寧靜,不由暗舒一口氣,轉身低低傳令,命令軍隊迅速集合,趁黑沿汧河蘆葦蕩直下,經過半里的急行軍鑽入一處從安定軍營南側山巒延伸而下的密林,壓低身影向東北方向急行,與安定軍營的距離迅速拉近,隔著林木已隱隱可見安定軍營上燃燒的松木火把,腳下猛地一傾,原來已踏到下山的山路,安定營寨已近在眼前,杜畿高聲喝道:「殺!」清朗的聲音在山巒間不住迴響撞擊,層層回漾,兵士齊聲大喝,搶出山坡,數十名抬著檑木的兵士疾奔而出,大聲呼喝聲中,手中撞木臨空飛出,「彭彭」之聲跟著響起,巨大的撞木在數名巨漢的合力之下,狠狠撞上寨牆。數擊之下,寨門轟隆一聲,狠狠砸在地上,掀起一天的塵土。杜畿大聲喝道:「殺了王翦!」兵士齊聲大呼,蜂擁而入,右手持刀,左手從身後取出燃火之物,逢寨就點,逢營就燒,火舌從各處營寨分騰而起,翻滾舒捲,直衝向天。
杜畿跟在兵士身後,深入數處營帳,煙火滾滾,卻始終未見安定兵士從營帳中奔突而出,心中驚疑之下,縱身躍入一處點火的營帳,火光中營帳中空無一人,唯有成帳的麥稈堆積在帳中,冷汗登時便冒了出來,縱身躍出營帳,厲聲喝道:「中埋伏了,撤,撤……」
便在此時,一聲號角遠遠響起,數百隻火箭從天空亂墜而下,仍擁在門口、尚未衝進營寨的兵士中箭撲倒地上。這些兵士原本帶著引火之物,火箭點燃引火之物,立時便在身上猛烈燃燒起來,數十名兵士登時渾身冒火,便如火人一般,哭喊嘶嚷,情景可怖之極。杜畿連聲大喝:「撤,撤……」眾兵士也顧不得為那些同袍扑打身上的火焰,倉皇從營寨中躥了出來,向西面的汧城狂奔亂躥。
「轟轟……」
逃不過半里,雜亂的馬蹄聲從東北轟響而起,數百匹戰騎從數里外狂奔而至。汧成守軍早已如驚弓之鳥,眼見身處空曠麥地,若是讓敵軍戰騎奔近,絕無活路,張弓搭箭紛紛向那些軍騎射擊,一時間人仰馬嘶,戰騎不住倒地。
「前面的,不要放箭,我是曹成曹校尉!」一人帶著數騎從人叢中奔了出來,扯著嗓子大聲呼喝。杜畿身旁的賈轍伸長脖頸張望了一陣,大叫一聲:「啊呦,真是曹校尉。」
杜畿趁著火光向東北處觀望,只見那些騎軍倉皇奔突,身後隱隱間火光閃動,心猛地一沉,厲聲喝道:「放箭,放箭……」
曹成縱馬前奔,大聲哭喊道:「不要放箭,不要……」一員戰將猛地從身後電射而出,杜畿只覺頭皮發麻,驚喝道:「小……」那員戰將卻已追至曹成身後,手起戟落,曹成嘶啞的聲線像是突然被人用剪刀剪斷,嘎然而止,戰馬卻帶著曹成繼續前奔,奔出數丈,「通通」兩聲,兩半屍首這才分落下馬。此人下手之快,出手之狠,直看得眾人毛骨悚然,齊發聲喊,盡作鳥獸散。此時那員戰將側轉過身,單臂執戟,斜指杜畿,清秀稚氣的臉上卻是睥睨天下的神色,淡淡地道:「那個騎馬的,你是叫杜畿嗎?」杜畿只覺一股無形的巨力排山倒海般狂壓而至,一陣陣涼氣從心底直向上湧,頭皮發麻,手足冰涼,如墜冰窖。
那員戰將策馬緩緩踱來,便在此時,一群兵士哭喊著奔了過來,擋在那員戰將身前。杜畿身上壓力一鬆,立時清醒過來,揚手甩鞭,狠擊馬臀。戰馬長嘶一聲,揚蹄向西奔逃。背後火光明滅,照得這方圓數十里的麥田猶如一片鬼蜮,戰騎長嘶,慘呼連連。杜畿在數十親衛的簇擁下向汧縣縣城狂奔,躲過數波安定軍騎的衝鋒,終於來到城牆下。只見吊橋高懸,城牆之後火光沖天,喊殺聲沸反盈天。一員儒將負手而立,高踞城頭之上。夜風拂動衣衫,戰袍獵獵飄動,如須飛指舞,說不出的灑脫俊逸,眼見杜畿奔近,清俊的面容上逸出一絲笑容,高聲笑道:「杜伯侯,段明已在此等候多時,伯侯何來太晚?」忽又提高聲音,朗聲說道:「伯侯的斥候竟將我軍探馬當做尋常百姓來詢問戰機,豈非天意弄人?伯侯大勢已去,何不順從天意?」
杜畿大叫一聲,噴出一口鮮血。賈轍高聲叫道:「護衛將軍,撤,撤!」眾人撥馬向南奔去。段明皺了皺眉頭,右手一揚,號角聲響,數十名戰騎從混戰中的人叢中脫出,緊追在杜畿等人身後。嗖嗖的羽箭聲不住在耳旁響起,啊的一聲,一名親衛翻身墜倒。賈轍大叫一聲,撥轉馬頭,返身殺了回去。杜畿厲聲喝道:「文則,回來,……」賈轍大聲吼道:「將軍保重,我拖住這些賊寇……」數只羽箭從空而至,賈轍慘叫一聲,翻墜下馬。杜畿胸口猛地一痛,便似那一箭是射在自己身上一般,慘喝一聲,便欲兜馬回身,一名親兵抽出佩刀,狠狠紮在杜畿戰馬的馬臀,戰馬厲聲長嘶,瘋了一般沿汧水向南狂奔,親衛緊墜在杜畿身後,迅速逸離戰區。
也不知奔了多久,前面的杜畿才慢慢停下,眾親衛急忙湧了上去。杜畿歎了一聲,緩緩說道:「是我低估了王翦,他不但動用了贏天的騎兵,連段明的虎步營都用上了。如今汧縣城破,雍縣不能走,只能走水路,經渝麋至陳倉。」向身後指了指,說道:「後面有條船,是當日吳晨攻克雍縣時賈功曹為防萬一時所備,沒想到這次竟然真用上了。」數名親衛跳下戰馬,穿入蘆葦蕩中,從中搖出一艘中型戰船出來。杜畿牽著戰馬走上戰船,回身望去,遠處火光明滅閃爍,喊殺聲不住響起。響起出城時的躊躇滿志,再到如今身旁寥寥數人,杜畿只覺滿嘴的苦澀。呆望了半晌,長歎一聲,撕開浴滿鮮血的戰袍,從內衣上撕下一片衣襟,咬破手指,在衣襟上寫下「七月初三汧縣城破」八個字,探手從戰馬脖頸下取出一隻鳥籠,從中取出一隻信鴿,將衣襟綁在鴿子腿上。這個信鴿原本是打算大破王翦之後向遠在長安的鍾繇報喜之用,如今卻只能用它來傳送敗戰的消息,杜畿心中不覺黯然,再歎一聲,將鴿子高高拋起。
信鴿振翅而飛,繞著船頭飛行一匝,驀地雙翅一收,逕向南面投去,迅即沒入夜色濃深的山林中。
※※※
「撲楞楞」一陣羽翼扇動窗稜的輕響,鍾繇放下手中毛筆,急步走到窗戶前,推開,右手將信鴿抓在手中,鴿腿上幫著一條汗水浸濕的布條。看紋理當是匆忙中從內衣襟上撕下的。鍾繇心中不覺一沉,解開布條,其上赫然寫著「七月初三汧縣城破」八個血紅的大字。鍾繇只覺胸口似乎被人猛擊了一拳,眼前一黑,險些摔倒,急忙伸手扶住窗台。「嘩啦」一聲,放置在窗側的「山石翠峰」盆景傾倒在地上。
「老爺,怎麼了?」管家鍾福聽得聲響,匆忙奔了進來。鍾繇轉身苦笑道:「一時大意,將這盤盆景踢翻了。」鍾福見鍾繇面色蒼白,憂心地說道:「老爺……」鍾繇擺了擺手,說道:「去叫鍾德來。」鍾福望了一眼滿地的狼藉,低聲應是,轉身走出書房,輕輕將房門帶上。
鍾繇略一沉吟,從書案上取出一張白紙,提筆疾書。不多時,就聽見腳步聲響,鍾福在外面道:「老爺,鍾德到了。」鍾繇取出一筏信封,將剛寫好的紙折好,塞進信封,朗聲道:「進來。」
鍾福推開書房房門,領著鍾德走了進來。鍾繇道:「鍾德,這幾日搜集糧草與徵募兵士的事進行的如何?」鍾德躬身施禮道:「糧草募集到一萬石,兵士募集到……四千人。」鍾繇道:「從京兆韋家募集到了多少?」鍾德道:「韋大人從數日前就稱病在家,我去了數次,都被他的管家擋了回來,只募集到軍糧五千,部曲千人。」鍾繇冷哼一聲,鍾德急忙跪了下來,顫聲道:「屬下無能,屬下無能……」鍾繇苦笑道:「我沒有怪你,只是恨那些自以為聰明的西涼大豪。起來吧。」
鍾德低聲道:「若是當年小的將吳晨一干人等追殺乾淨,就不會害得老爺今日如此傷神……」鍾繇朗聲長笑,說道:「今日之事當年又怎會知曉?即使知曉又能如何?或許當年絞殺了吳晨,又會出了馬晨,牛晨,我等也只是盡人事知天命而已,不用自責。備車,我要去見韋涎,看看他的病好了沒有。」
※※※
在車伕的吆喝聲中,一輛馬車停在韋府大門之外。車伕跳下馬車,躬身將車門打開,鍾繇從車上走了下來。韋府門口的管家急忙趕了過來,謙卑地說道:「司隸大人遠來,韋府蓬蓽生輝,只是老爺忽感惡疾,不能親來迎接大人……」
鍾繇打斷道:「無妨,我這裡正有靈丹妙藥,可以醫治韋大人的病。」大步便向府內走去。那管家緊走兩步,攔道:「鍾大人,老爺的病患很重,吩咐我等,誰也不見。鍾大人這般硬闖,老爺責罰下來,我等受之不起。」鍾繇道:「諱醫諱藥,非為病者想。管家不必為難,你家老爺病好了,自然不回追究爾等失職之責。」大袖一揮,一股罡風迫胸而至,管家只覺口鼻呼吸一窒,不由側退一步,讓了開路,回過神時,鍾繇已大步走入府中。管家急忙跟在身後,鍾繇至韋涎府已不是一日兩日,根本不需領路,見路邊轉,向韋涎的書房大步走去。那管家眼看攔不住,提聲叫道:「老爺,司隸大人來訪……」
話音未落,蓬的一聲,鍾繇已推開書房房門,韋涎正提筆煉字,見鍾繇出現在門口,鄂了一鄂,隨即開口笑道:「是什麼風將司隸大人吹來了?」鍾繇道:「聽人說韋大人忽感惡疾,心中掛念,特來探病。」那管家此時也寸進房中,低聲道:「老爺……」韋涎擺了擺手,說道:「下去吧。」將手中毛筆放在筆架上,搓了搓手,放下卷在手臂的兩側長袖,笑道:「有勞元常掛念了。前幾日突患惡疾,一直混混噩噩,不想今日卻忽覺有些好轉,便起來練練字。元常也是好字之人,當知練筆之事,不死不休,哈哈……」
鍾繇道:「但我觀韋大人之病,不但沒有痊癒,卻是更重了。大人若仍是諱醫諱藥,不日之內便將病入膏肓,死期不遠。」韋涎尷尬地笑道:「認識元常也非一日兩日,不知元常何時竟學會了看病?」鍾繇淡淡地道:「病我是不會看的,但心病卻是會看的。心病需心藥,因此特取心藥來治韋大人的心病。」
韋涎道:「哈哈,元常說笑了,我又有什麼心病了?」鍾繇道:「韋大人的心病正是想坐山觀虎鬥,坐看司隸與小賊相爭,趁間斂谷息民以自強。」韋涎大吃一驚,訝道:「元常此言,我著實是有些不明白了。元常說要軍糧,我送了五千石小麥,元常說要兵卒,我撥部曲千人供元常驅策。元常還道我有坐山觀虎鬥之心,著實是冤枉啊。」
鍾繇道:「韋家是京兆大族,軍糧五千石與部曲千人?嘿嘿,韋大人真以為我不知韋家根底嗎?」歎了一聲,說道:「子延,青州軍不敗,小賊者,漢之小賊也,青州軍若敗,小賊者,京兆之小賊也。集數州之力,猶不能將其軫滅,更何況以京兆之力獨抗寇炎?敵我不相敵已經很明瞭了。」
自進到書房中,鍾繇都是以「大人」稱呼韋涎,此刻卻突然改呼韋涎的字,語氣沉凝厚重,便如良友苦口相勸一般,先是威逼,再是相勸,韋涎心中大叫厲害,開口道:「我……」鍾繇擺了擺手,打斷道:「夏侯淵被圍在千山已逾數日,糧草不濟,士氣低迷,吳晨又發涼州十五歲以上男子參軍,老弱婦孺擔糊扶漿資助軍糧,情況緊急,已是存亡之秋。夏侯淵若敗,吳晨兵鋒將直指右扶風,子延,到那時候就算後悔也晚了。」
韋涎驚訝道:「我病這數日,不想戰況已如此危急,元常為何不早說?唉,若是早知戰況如此緊急,就算傾家蕩產我也會資助元常的。」鍾繇心道:「你若是不知,怎會早不裝晚不裝偏偏於此時裝病?」面上卻不動聲色,苦笑道:「此次戰敗,全是我策籌不力,救出夏侯將軍,我便退隱謝罪。司隸重任,今後便有賴子延了。前日我已上表,將此事上奏朝廷。」韋涎心中大喜,卻啊的一聲,驚訝道:「萬萬不可,司隸多事之秋,非元常不能鎮撫。元常如何忍心棄萬千司隸百姓於不顧?」鍾繇指了指滿頭的白髮,苦笑道:「我已是心力交瘁了。」
兩人又商量了如何救夏侯淵,如何行軍,如何保障糧草器具運輸等事,鍾繇隨即告辭。
出了韋府,天色已全黑,鍾繇望著滿天的星斗,不由歎了一聲,忖道:「看天氣,又將是連著數日的晴天。若此時來場豪雨,夏侯淵當能突圍而出,莫非連老天也幫著吳晨?」再歎一聲,拾階鑽入馬車。
車伕關上車門,跳到前轅,揮鞭甩擊,馬車緩緩啟動。鍾繇道:「這幾日子京那處有什麼消息?」
車伕道:「吳晨強征所有十五歲男子入伍,書生也不例外,我軍探子有些已被強徵入軍,聯繫不到魏將軍。」鍾繇用兩手大拇指壓了壓兩側太陽穴,緩緩道:「回去給皇甫先生發一份八百里加急快報,請他務必和子京聯繫上。」
車伕低應一聲,馬車速度漸漸加快,轉瞬消失在夜色中。
※※※
「咚,咚,咚!」
戰鼓聲由遠及近潮水般向前湧來,這已是今日的第六次狂攻。吳晨雙眼滿佈血絲,瞬也不瞬的望著半里外急速奔來的火潮,耳際全是嘶嘎的喊殺聲與戰騎踏地的隆隆聲。身後火光獵獵燃燒,將山谷空地照得一片血紅,只見寨前百步遠的空地上,死屍狼藉,寨牆上也是伏屍處處,吳晨忍不住苦笑,原以為將青州軍困在谷中數日,敵軍就會不戰自潰,誰想困了他們十餘日,敵人的攻勢仍是如潮水一般。心中不由感歎,青州軍果然是不世雄師。
此時遠遠傳來蘇則嘶啞變音的呼喝,軍士從寨後站起身,搭箭射擊,數千勁箭,朝蜂擁而來的敵人撲去,慘呼連連,火把光不時墜落地上。
「轟!」
煙塵撲面而來,一架由樹枝草草搭成的長梯架到了營寨上,數名敵人援梯而上。吳晨長吸一口氣,縱身躍了過去,長槍劈挑,剛爬上營寨的敵人倒撞下寨。吳晨跟著飛起一腳,蓬的一聲,將木梯踹飛,仍在梯上的敵人驚呼著摔倒地上。
「轟,轟……」
不遠處又是幾聲悶響,腳下似乎都晃了一下。身後箭塔的火把光映照下,十餘座木梯搭上營寨,寨下人頭聳動,連著十餘日的圍困,營寨下的青州軍早已失去理智,爭先恐後的向上攀爬。
吳晨大聲傳令,指揮兵士上前堵截。安定兵士居高臨下,長矛、火油,戟刺刀劈,將青州軍的攻勢一一化解。一時間寨上寨下殺聲震天。
這一仗直戰了數個時辰,戰鼓聲響,青州軍緩緩撤了下去。
吳晨佇立寨牆上,眼見敵軍撤退時仍是井井有序,心知敵軍仍未失去士氣,此戰之後還不知還有多少戰,不由歎了一聲。
「很少見你歎氣,怎麼這次竟然也歎起氣來了?」
身後一把清亮的聲音響起。吳晨望著漸漸隱入山谷巨大陰影中的點點火光,說道:「我軍若是一直被牽制在這裡,臨涇就有些危險了。」猛覺得那聲音有些不對,轉頭望去,哈的大叫一聲,跳了過去,一把抱住那人的手臂,驚喜道:「孟起,怎麼是你?你……你怎麼來了?」
馬超哈哈笑道:「自然是來幫你的了。」吳晨急忙問道:「漆縣的情況呢?」馬超道:「夏侯惇聽說夏侯淵被圍之後,從漆縣撤軍,沿五將山一線趕向雍縣。以他行軍的速度,如今可能已到北原一帶。」
吳晨在心中想了想北原的方位,大約是在千河東岸,與雍城隔河相望,不由苦笑道:「這消息還不是一般的壞。」
馬超朗聲笑道:「還有更壞的。子京,你來講講司隸方面的情況。」一人從馬超身後走出,左手撐地,單膝跪倒,說道:「屬下參見并州大人。」正是魏諷。吳晨皺了皺眉,說道:「起來說吧。」魏諷站起身,說道:「探子從長安發回消息,鍾繇已上表辭去司隸校尉之職,由韋涎暫代。此後,胡車兒率四萬大軍溯渭水西上,看情況是要從城關渡過渭水,與夏侯惇左右夾擊雍縣。」
吳晨苦笑道:「好,好,還有沒有什麼壞消息,一併都說出來吧。」魏諷道:「鍾演從北地撤軍,沿雲陽一線進駐漆縣。韋端從槐裡出兵,沿渭河西上,不日將至郿塢。」
蘇則這時走了過來,啞著聲音說道:「韋涎計劃周詳,由鍾演牽制徐軍師,使軍師難以從後路抄截夏侯惇,再三路分進合擊雍縣。這些消息果然是壞至不能再壞了。」
吳晨倒吸一口涼氣,忖道:「鍾繇果然厲害,以退為進,終於換取了長安城中那些人的支持。三路進擊?我這裡夏侯淵還沒有消滅,這仗能打嗎?」
馬超道:「義弟,元直著我來,正是要我助你先滅夏侯淵,這樣即使撤退,也算是沒白忙。」吳晨走到箭垛旁,雙手撐在其上,駐足願望。視野所見,一片漆黑,心中卻在想著三輔的地形地勢圖。沉默半晌,忽然轉身道:「韋端出兵的日子是在鍾繇辭去校尉之後還是辭去校尉之前?」魏諷道:「應當是之前。」
吳晨哈哈笑道:「錯,他應當是在鍾繇辭去校尉之後動身的,不然我軍探馬應當早已向我匯報。」
眾人見他突然間豪氣頓生,不由得大感訝異。
吳晨從容道:「從這些軍事調動來看,韋涎、韋端都是在鍾繇辭去司隸校尉之後才動,這些人救夏侯淵是假,想上台是真,名為三路並進,卻只有夏侯惇這一路是真心想救夏侯淵的,另兩路不過是裝個樣子。因此我軍和夏侯惇決出勝負之前,他們決不會先和我們對上。只要封住夏侯惇這一路,其它兩路自會逡巡不前。」
魏諷擊節歎道:「怪道說夏侯淵縱橫山東未嘗敗績,卻被主公困在山谷進退不得了,主公從這些人起兵的時間先後,便能推斷出如此多的細節,屬下心中歎服。」馬超哈哈笑道:「好,前次和夏侯惇在涇水打過一場,可沒打過癮,這次可要好好再打一場了。」
吳晨淡淡地掃了魏諷一眼,說道:「子京在軍中擔任何職?」馬超道:「現任我的偏將。子京韜略嫻熟,如今有什麼事我都要與他商量。」拍了拍魏諷的肩膀,笑道:「是個人才,若是早幾年在我麾下,龍山那一戰,義弟便是我的俘虜了。」
吳晨本來想告訴馬超要小心留意魏諷,見他如此說,便不好再開口。
魏諷苦笑道:「大將軍過獎了。主公,此戰該當如何部署?」
吳晨搖頭道:「還只是有些想法,具體怎麼做,還需要到雍縣後再做定奪。」馬超失望道:「義弟要親自去?」吳晨笑道:「我在這山谷中呆了十餘日,是該出去透透氣了。而且手下兵士十餘日來都在交戰,也是時候該歇歇了。到雍縣的路上,我們正好休整一番。義兄,夏侯淵我就交給你了。」拍拍馬超的肩頭,轉身走下營寨。這十餘日來一直圍困夏侯淵,為了保留士兵體力,吳晨下令進行輪轉作戰,將手中近六千人分作三部,一部負責守禦時,其餘兩部則在谷中休息。尹默領人在谷中平坦地帶修建了百餘座簡易的帳篷,不但傷兵可以在這裡進行修養,替換下來的兵士也可以在此休息。
這半月來,一直和夏侯淵在山谷僵持,不是率軍偷襲夏侯淵營寨,就是率軍阻截青州突圍軍,沒有一日能夠好好休息,馬超到來,令吳晨終於放下所有重擔,率兵士下了寨牆後,只覺一身的輕鬆。
「明公,我總覺得這仗沒有這麼簡單,而且明公方才說話時也有所保留。」蘇則追在身後,大聲說道。
吳晨笑道:「有保留嗎?」蘇則道:「明公應該還記得數日前令明傳來的戰報,我軍攻下陳倉後,楊雄、滿寵都退到了城關,李典、費清也從略陽撤軍到散關一帶,隨時可以調兵渡過渭水。若真在雍縣堵截夏侯惇,實是凶險萬分。這些戰報,為何方才明公提也不提?」
吳晨道:「這正是此戰最妙的地方。敵軍軍力遠超我軍,且勢力雄厚,無論糧草、後援的補給都非我軍可以相比,若他們不是分進合擊,而是整齊推進,咱們將不得不打一場消耗戰,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輸得都將是我們。但幸運的是,敵軍因為所屬不同,只能採用分進合擊的戰術,卻正利於我軍突馳迂迴,各個擊破。我軍軍力雖然少於他們,但渡過汧河之後,就是一望無際的關中平原,正利於我軍戰騎縱橫穿梭。敵人勝在實力雄厚,卻是內線作戰,各個駐地都要派兵把守。力分則弱,將大大消耗他們的兵力。我軍勝在靈活機動,關中地形又有利於我軍,如此良機實是千載難逢,此時若不能放手一搏,戰機稍縱即逝,平定關中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蘇則真心歎服道:「明公韜略過人,則今日終於心服口服了。」吳晨道:「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是極難,至緊要是老天保佑夏侯惇還沒渡過千河,不然頭疼的只能是我們。」頓了頓,說道:「文師,向令明和永年發令,要他們火速進軍積石原,一定要將鍾繇他們的注意力吸引到渭河一帶。我們今晚就走,去北原會會夏侯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