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壚也是吃了一驚:「豹扣了天女?為什麼?」蔡琰道:「詳細情形小女子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只知豹昨晚突然從臨晉返回美稷,不多時天女就來找他商議大典的事。兩人說著說著便吵了起來,跟著天女便被扣下了。聽豹的意思,是要先夾持天女,再來殺你們。黃大人,你們快走吧。」
李卓喝道:「文鼎,你帶琪英他們先走。陶亮,你把兄弟們叫起來,咱們殿後。」陶亮大喝一聲,領著數名侍衛分頭進帳催人。
黃睿道:「大家別慌。天女雖然被扣下了,但塗翟仍在。咱們應當將情況告訴他,由他定奪。」辛壚苦笑道:「塗翟現在醉得不省人事,一個時辰後的大典能不能參加還是問題,更遑論此事了。蘭氏首腦人物也多是爛醉如泥,豹此時發難正是看準了時機。」黃睿鄂道:「他,他怎麼會喝那麼多酒?」李卓歎道:「還不是攣鞮靜搗得鬼?他一直勸塗翟喝酒。匈奴人本性就好飲酒,攣鞮靜又一直在旁灌迷湯,他能不醉嗎?」辛壚道:「如果不是塗翟喝醉了,琪英陷在豹營中時,咱們就直接求他了,何必去求天女?」
雖然時當仲夏,黃睿卻覺遍身寒意,形勢之凶險實是大出所料。
李卓道:「不要再囉嗦了。文鼎,你和琪英先走,我負責斷後。」提高聲音喝道:「陶亮,他奶奶的,怎麼這麼慢?」陶亮應道:「來了,來了。」話聲中,兵士從各處營帳中湧了出來。
辛壚向蔡琰道:「多謝大小姐前來報信,我們這就走了,大小姐也快回去吧,否則戰事一起,我們難以抽出人手保護大小姐。」蔡琰低歎一聲,正要轉身而去,驀聽得遠處嗚嗚的傳來一陣尖銳急促的號角聲,火光從北面漫天而起,數以千計的火把由草地邊界迅速迫來。匈奴人以放牧為生,逐水草而居,各部營帳之間空出百餘丈寬的草原,以供放牧牛羊。而北面正是虛連提氏所在部落。
陶亮大聲喝道:「他們從北面圍過來了。」眾人到美稷後,馬匹正放在錯落在部落交接處的柵欄中。攣鞮豹從北面迅速出兵,正是要切斷從此處到馬廄的通路。沒有馬匹,在草原上如何能逃過匈奴人的追殺?眾人盡皆變色。李卓咬牙道:「攣鞮豹好狠……」
辛壚道:「再抱怨也不是辦法,咱們應當向山上退。頂得一時是一時。」伸手向南面不遠處的大山指了指。使節團不足五百人,要抵禦數千匈奴人的攻擊,只能憑險據守。李卓提氣喝道:「快走,向山上退。」
眾人情知大戰將至,迅速收拾行囊,拿好弓箭,向遠處的大山疾奔而去。匈奴人此時也發現了使節團的行蹤,嗚嗚的號角聲吹得更急,熒熒的火把光迅即轉向,散成扇形向眾人迅速追來,喊殺聲夾雜著馬蹄聲潮水般由遠及近,滾滾而來。
「嗖!」
一支羽箭擦著黃睿耳際飛過,落在草叢中,驚出黃睿一聲冷汗。李卓喝道:「文鼎,你和琪英先走。」回身一箭,一名匈奴兵士被羽箭洞穿前胸,從馬上墜下,仰斃於草地。數名兵士見李卓停下,紛紛回身射擊。羽箭在空中交錯,密如急雨,一時間人喊馬嘶,殺聲震天。火光忽明忽暗,照得身周人影迷離不定,蔡琰夾在黃睿和辛壚兩人之間,但聽得慘呼聲此起彼伏不住傳來,身周的親衛紛紛倒地,心中無比慌亂,影影幢幢間,四面八方似乎儘是猙獰狂撲的匈奴人。猛聽得身後一聲慘呼,一人踉蹌著撞了過來,蔡琰一聲悶哼,狠狠摔在地上。黃睿驚呼一聲,和辛壚一左一右將她扶了起來。蔡琰站起身,左腳踩在地上,一股鑽心的劇痛猛地從腳踝直傳而上,不由「啊」的一聲慘呼。
黃睿急道:「蔡小姐,傷到哪裡了?」見她左腳虛懸地上,當即明瞭,蹲下身道:「蔡小姐,你受傷不便行走,我背你。」蔡琰面色登時通紅,垂首不語。
此時十餘名兵士跑了過來,各人皆是滿身血污,也不知是旁人的還是自己的。一人一瘸一拐的從人群中跑出,高聲喝道:「後面要頂不住了,你們還磨蹭什麼?」喊話的人正是黃敘,他邊喊邊跑,腳下猛地一滑,橫撲而出。辛壚驚道:「黃敘,你打緊嗎?」黃敘在草叢中呻吟道:「哎呦,小爺今次被你們害死了……」
蔡琰面色慘白,顫聲道:「使節大人,不要管我,你們走吧。」身後匈奴人的叫喊聲越來越近,黃睿見蔡琰面色蒼白,眼中的神情卻是說不出的倔強,心中又是痛惜,又是焦急,也顧不得男女之嫌,猛地俯下身將她背了起來,大聲喝道:「文鼎,你照看其他人,大家跟我來。」甩開大步,向前跑去。蔡琰又羞又氣,急道:「我能走,放我下來。」黃睿喝道:「受了傷如何還能走?難道讓大家等你,一起送死嗎?」
黃睿的話雖然聲色俱厲,但蔡琰卻從中聽出了濃濃的憐惜和體貼,心頭猛地一顫。原以為被人憐惜、被人呵護的感覺,早已隨仲道的離去永遠地冰封在心底的最深處,此時此地卻驀地從心底湧了上來,從胸口直衝鼻際,鼻中一陣發酸,幾乎哽咽出聲,右手猛地掩在嘴邊,淚水卻已從眼中湧了出來。
黃睿見她不再掙扎,足下加力飛奔。辛壚喝令親兵背負起受傷的兵士,大步躍到草叢,拉起黃敘背在背上,追在黃睿身後。
綿亙起伏的山勢越來越近,後方的喊殺聲也是越來越響,火光閃耀,將山野照的一片血紅。再奔數十步,腳下猛地一陡,已踏上山路,眾人心中皆是一寬。百餘兵士分散開據守各處險要,黃睿、辛壚背著人迅速爬上山坡,眼前忽地一暗,已鑽入一片小樹林當中。幾個親衛拿著火把奔了進來,黃睿將蔡琰放下,正欲道歉,山下號角嗚嗚的響了起來,急忙向滿面通紅的蔡琰深鞠一躬,疾奔出林,只見山坡下火光迅速後撤,撤離一箭遠後停了下來,千餘火把明滅閃爍,如繁星點點,不見盡頭,心中駭然。
「呸,狗娘養的,就仗著人多!」李卓從山坡上縱躍而上,在黃睿身旁的一處山石上坐了下來。黃睿驚喜道:「李校尉,你……你……」李卓朗聲笑道:「我隨公子出生入死百餘戰,什麼沒經歷過,這點陣仗算得了什麼?」濃眉一揚,歎了一聲,道:「困在山上,天黑還能抵擋一陣,太陽一出,就沒轍了。」
黃睿苦笑著點了點頭。抬頭望向天空,此時天色已近黎明,月亮沉入地下,星星隱入雲中,昏暗的火光中,天空就似一團研磨不開的濃墨,沉沉的壓在頭頂,隨時都會傾覆而下一般,不由又歎一聲。隱隱覺得倘若此時處在使節位置的是吳晨抑或是妹妹,必然能想出對策,將這數百人安全帶出困境,不會似自己這般慌然無措。
此時辛壚走出樹林,說道:「這般困下去必然是死路一條,咱們總要想些辦法才成。」李卓道:「文鼎,這一路上就靠你出主意,你說現下該怎麼辦咱們就怎麼辦。」辛壚搖頭道:「我也想不出法子。」黃睿望了望北面蘭氏部族的方向,歎了一聲,說道:「攣鞮豹他們明明要對付的是蘭塗翟,為什麼卻向咱們下手?」
「蘭氏仔美稷部眾眾多,雖然蘭塗翟等人喝醉,但實力仍不能小覷。」辛壚低聲道:「我想豹等人是趁蘭氏首腦人物不在召開部族大會。部族大會原本是蘭塗翟為了繼位單于而召集的,此時他既然不能出席,部族大會討論的事情不就由他們說了算了麼?豹認為掌控美稷的事已是十拿九穩,兼且又恨咱們入骨,所以才會痛下殺手。」
李卓一拍大腿,說道:「還是文鼎說得對。唉,說得對又有什麼用,目下這情況,該怎麼辦?」辛壚苦笑道:「如今天女被押,蘭塗翟又喝的爛醉如泥,還能指望誰?」李卓歎氣道:「他奶奶的,這天女也是有毛病,明知豹和塗翟不對路,竟然巴巴的送上門去讓他扣。」
黃睿苦笑道:「天女一向是從匈奴王族中選出,虛連提氏既然是匈奴王族,天女自然也是其中一人。估計她是想著既然同為一族,豹不會做的這麼絕,所以才去和他商討大典的事。」辛壚搖頭道:「天女並非出自虛連提氏,她是蘭塗翟的女兒。」黃睿吃了一驚:「什麼?」辛壚苦笑道:「左賢王營帳鬧刺客的事一起,咱們就想著可能是琪英救蔡小姐去了。後來聽說刺客被抓,便急忙去找塗翟,誰知他已喝得酩酊大醉。正無法可想時,是丹敦領我們去找天女,這才知道天女竟然是塗翟的女兒。」
黃睿鄂道:「她既是塗翟的女兒,怎麼會隻身去找豹?」李卓嘿聲道:「嘿,我也正納悶呢!」
「因為豹和她曾有婚約。」蔡琰扶著樹桿,慢慢走出樹林。黃睿轉身道:「蔡小姐,你的腳傷……」兩人目光驀然對上,蔡琰臉色陡然一紅,垂下頭去。想起適才的情景,黃睿臉上不由得也是一熱,後面的話再說不下去,吶吶的說不出話來。
蔡琰低聲道:「虛連提氏、蘭氏和呼衍氏都屬匈奴王族,所以蘭思雅可以成為天女。她曾和豹有婚約,豹悔婚之後,她憤而成為天女,但心中……我想她還是……」
黃睿恍然大悟,心道:「難怪天女提起豹時,神情會那麼古怪了。」
猛聽得山下彭彭彭戰鼓聲響,眾人齊向下看,只見一桿大纛從人群中緩緩前移,匈奴兵士紛紛讓路。那桿大纛到了陣前停下,此時天色微明,黃色的旗旛在晨風中不住甩擊,旗上的四足怪獸時隱時現。纛下一人,騎在一匹青色的戰馬上,身披灰白色的皮甲,灰白的長髮從皮冠中斜垂在兩肩,面容冷峻,神情鷲厲,正是左谷蠡王沙謨翰。
李卓喝道:「列陣。」兵士紛紛撲向各處山石隱蔽處,羽箭上弦,嚴陣以待。
沙謨翰舉起馬鞭遙指山上的黃睿等人,大聲喝道:「兒郎們,漢人在北地屠殺我五萬男兒,這筆賬,要不要算?」這幾句話用漢人官話喊出,語調生硬古怪,就像是用金石敲擊破鐘,鈧鈧之聲響徹曠野。沙謨翰身後的匈奴人齊聲鼓噪,大喝道:「血債血償,血債血償。」
沙謨翰一揚長鞭,厲聲喝道:「匈奴是天之子民,代天守護草原,漢人卻要我們臣服他們,為他們永世做牛做馬。讓草原的雄鷹像牛馬一樣供他們驅使,這口氣能忍嗎?」
匈奴人齊聲大喝:「不能忍,不能忍。」
沙謨翰舉鞭甩擊,鞭梢啪的一聲在空中擊響,沙謨翰將聲音又提高數分:「漢人殺了匈奴人,又來草原為雄鷹縛上腳鏈。英勇的匈奴男兒,冒頓單于的後人,仇人就在跟前,你們還在等什麼?」
「射死他們,射死他們!」
前兩次沙謨翰問話時,皆是面前這數百匈奴人出聲呼喝。最後這一次,散在山坡下的千餘匈奴人突然齊聲大呼,喊聲直如海嘯山崩一般,聲勢駭人之極。黃睿、辛壚相顧駭然,從對方眼中都看到了深深的憂心。
沙謨翰高聲叫道:「射!」
「嗚,嗚……」
匈奴軍陣中號角聲響,雄渾蒼涼,在曠野中遠遠漾開,驀地裡喊殺聲震天動地,數百匈奴騎士揮舞長刀直衝上來。安定兵士居高臨下,眼見敵軍前鋒衝近,紛紛張弓射擊,數百支羽箭劃過天空,雨點般落在匈奴陣中,十餘名匈奴騎士墜落馬下,但仍有百餘兵士躲過羽箭,搶至山下,拉弓還擊,一時間羽箭在天空交錯來去,耳中儘是鐵器破空的銳響。
匈奴兵士在羽箭掩護下,向山坡衝擊,李卓、辛壚等人用林木撬起山石,用力推下山坡。匈奴人連攻數次,都被巨石和羽箭擊退,但後續的匈奴人卻仍是潮水般向前湧來,推下山的巨石反成了擋箭的垛子,匈奴人在山石間縱躍起伏,搶上山來。李卓大喝一聲,抽刀迎了過去,左劈右砍,數名匈奴人當即身首異處,其餘匈奴人見他如此悍勇,氣為之奪,紛紛後退,退至山下。
匈奴人雖退,卻仍是密密層層從北西兩面將山坡圍住。黃睿站在一塊巨石上向下眺望,只見匈奴軍陣密佈山下,南北綿亙百餘丈,但聽得戰鼓聲綿綿不絕,凶悍的匈奴人隨時可踏著鼓點奔突而上,思想之下,整條背脊都是涼浸浸的。
山下的匈奴軍陣此時忽然分了開來,兩騎從人群中走了出來。當中一人正是沙謨翰,他身後一人穿著與丹敦相似,想來是他手下親信。兩人騎馬在山下兜了數轉,邊走邊不住低語。
黃睿低聲道:「他們嘀咕什麼?」一旁的辛壚搖了搖頭,說道:「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想來也應該和攻山有關。」
「管他嘀咕什麼,敢跑到山下耀武揚威,看我不一箭射死他。」黃敘不知何時湊了上來,興奮地說道。辛壚沉吟道:「射死他倒未必是好事,若能將他活捉就好了。」黃睿喜道:「文鼎已經想好計策了?」辛壚搖頭苦笑道:「還沒想出來。」黃敘低聲喝道:「等你想出來他也跑了,還是看我的。」彎腰正欲向山下潛去,忽聽得一陣嗚嗚的號聲從北面響了起來。沙謨翰臉色一變,低頭叱喝數聲,那親信模樣的人連連點頭。沙謨翰回身狠狠瞪了山上一眼,打馬而去。數十名匈奴騎士跟在他身後迅速從軍陣中穿過,馳向北面。
黃敘沮喪道:「咦,怎麼跑了?」蔡琰道:「方纔是部落大會開始的號聲。匈奴人許多事關匈奴全體部落的大事都是在會中商議。會上達成一致的事,各部落都應遵守,即便某一部落不同意,也只能遵守大會的決定。沙謨翰若不回去,很多好處就沒有份了。」
黃睿抬眼望了望山下,苦笑道:「看來在沙謨翰離開的這段時間,他們是不會攻擊了。」李卓搖了搖頭,說道:「沙謨翰走了還是會回來的,咱們不能等了。」辛壚歎了一聲,說道:「硬拚是拼不過他們的,如今能救咱們的唯有天女。只有她才有在部族大會上說話的權利,否則沙謨翰等人攫取了美稷大權,咱們都死無葬身之地了。李頭,一會兒你在前方率軍徉攻,做出突圍的架勢,我率十餘名弟兄從側嶺衝下。只要能救出天女,咱們就有救了。」
李卓急道:「這事太過凶險,山下人馬這麼多,你們十幾個人怎麼衝得出去?」辛壚道:「正面牽制得力,此計成功的把握極大,總比在山上等死的好。」黃睿斬釘截鐵地道:「李校尉要指揮軍陣,這裡離不了。文鼎在後方救濟傷員,籌措守山之物,也離不了。咱們三人中,你們兩人都脫不開身,唯有我去。」
蔡琰忽然站起身,大聲道:「山下是誰人當值?我是左賢王閼氏,叫你們當值的且渠來見我。」眾人大吃一驚,黃睿低聲喝道:「蔡小姐,你……」蔡琰咬了咬牙,說道:「如今只能如此了。」
山下的匈奴兵士一陣騷動,數名輕騎從人群中奔出,在山下繞了數圈,撥馬而回。黃敘幾次想彎弓射箭都被辛壚拉住。那數名輕騎去了不久,適才沙謨翰身旁那名親信模樣的人策馬緩緩步出軍陣,高聲喝道:「屬下忽裡罕,救駕來遲,甚感惶恐。」忽然將聲音提高數分,喝道:「山上漢狗聽著,最好將左賢王王妃即刻放回來,否則將你們統統剁成萬段喂豺狗。」
辛壚苦笑道:「這人好毒的心機,先將罪名安到咱們頭上,那麼此後蔡小姐有什麼要求,便都可以推成是在咱們脅迫之下所做。他是絕不會放了咱們的。」蔡琰也是一鄂,估不到沙謨翰手下一名親信竟有如此心計,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話。
忽裡罕高聲喝道:「漢狗聽著,再不將王妃放下,咱們就不客氣了。王妃有什麼損傷,咱們千倍萬倍的報在你們身上。」手中令旗一揮,原本隱藏在山石之後的匈奴人紛紛湧了出來。蔡琰原本是想助黃睿等人脫困,卻沒想到這番顯身竟然讓匈奴人提前開始進攻,黑壓壓的人群慢慢向前迫來,實是大出意料。正躊躇不知該如何為黃睿等人開脫,猛聽得辛壚喝道:「王妃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寧可自己死也不會讓朋友陪著我們死。我們這就送王妃下山。」蔡琰道:「辛大人小看小女子了。要死大家死在一起。」辛壚低聲道:「誰說要死了?蔡小姐,你行動不便,咱們派人送你下去。那忽裡罕見小姐平安下山必然過來相見,咱們的人趁機發難將他制住。有他在手,這圍就好解了。」
被圍困至今,眾人一直窮於應付,就像是在茫茫黑夜中左衝右突,始終找不到出路所在,辛壚的一番話,就像是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一絲亮光,眾人心中皆是大喜。李卓低聲喝道:「好主意。這人選,必然是要選身手最好的,大家也不用爭,就我去了。」辛壚苦笑道:「若是李頭送小姐下去,恐怕那忽裡罕躲你都來不及,如何還肯來相見?」李卓乾笑道:「我身材是魁偉了些。」黃敘急道:「我去,我去,我身材不高大。他看我瘦瘦幹幹的,一定不會起疑心。」
黃睿道:「不用爭了,方才是我背蔡小姐上山的,自然也應由我送她下去。蔡小姐,得罪了。」說著附下身將蔡琰背了起來,大聲喊道:「我們這就送王妃下山。」黃敘急道:「還沒商量完呢,你怎麼就自作主……」辛壚苦笑道:「琪英外和內剛,身為使節看著旁人冒險,他是絕不情願的,隨他吧。」就這一阻攔的功夫,黃睿背著蔡琰已走出數丈,黃敘撓了撓頭皮,只能眼睜睜看著二人慢慢向山下走去。
忽裡罕喝道:「王妃一個人下來就可以,不用你們裝好人,快將王妃放下。」黃睿道:「王妃上山時崴了腳,行動不便。」邊說邊沿著山路慢慢向下走。他生怕被忽裡罕看出武功高低,一路走得頗慢。至山下,山石死屍擋路,他又假作摔了數跤,在臉上抹了些污血爛泥,估摸即使兩人對面相視,忽裡罕也認不出自己,這才從山石中穿出,來到匈奴軍陣前。此時忽裡罕已在十餘丈遠外,黃睿心中暗暗盤算,只需至他一丈遠處就可暴起發難,猛聽得身後蔡琰的呼吸變得越來越重,一顆心也不由怦怦亂跳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道:「蔡小姐,別怕,自若一些,不然那賊子看我等神情有異,就不會過來了。」蔡琰低應一聲,深呼吸數次,呼吸雖然不似方纔那般,卻仍是極為急促。黃睿心中也是緊張萬分,冷汗早已浸濕手心,暗暗數著距離慢慢向忽裡罕走去。
忽裡罕見他二人走下山路,哈哈大笑,說道:「屬下救駕來遲,甚感慌恐,幸喜王妃得天神庇佑,有驚無險,不幸中的萬幸。來人,接王妃。」手中令旗一揮,數十名匈奴兵士從身後湧出,將黃睿、蔡琰兩人團團圍住。山上眾人「啊呦」一聲,李卓恨聲道:「這死蠻子太狡猾了。」
黃睿眼見湧出的匈奴兵士便要將他與忽裡罕隔開,正欲暴起發難,蔡琰忽然在耳旁低聲道:「救天女。」黃睿悚然一驚,心道:「倘若我魯莽從事,不但自身不保,山上的兄弟也保不住。」當下不再看匈奴人,低垂下頭。忽裡罕喝道:「還不快將此漢狗拿下。」蔡琰道:「慢。肌膚之親禮教大防,情勢所逼之下不得不由此人負我下山,但除此人之外我也不想再有人來碰我,退開。」忽裡罕道:「漢人一貫狡猾奸詐,我怕此人負王妃是假,要挾王妃是真。」蔡琰道:「若是要挾,在山上就要挾了,何必等下山後再來要挾?莫非你們這數千匈奴男子竟然會怕一個身手低微的漢人男子不成?」
圍在一旁的匈奴兵士齊齊變色。忽裡罕面色一沉,但見蔡琰雖然面色慘白,容貌卻是極為清麗,忖道:「左賢王對她極是寵愛,她在山上時已得罪了她。此番她逃下山,若再觸怒她,她在左賢王處這麼一說,我吃不到好去。」掃了黃睿一眼,見他身材雖然頎長,卻稍嫌瘦弱,心道:「這漢人如此模樣,能掀起什麼風浪?」心中打定主意,賠笑道:「是屬下過慮了。」一揚手,眾匈奴人散開,讓出一條通道。黃睿懸在嗓子眼的一顆心終於放下,側頭向山上望了一眼,快步走向匈奴人的營寨。
兩人走過軍陣,轉到一處營帳後,同時舒了一口氣。蔡琰道:「大……大人,你可以將我放下來了。」黃睿想起方才蔡琰所說的「肌膚之親」,心頭怦的一跳,臉上微微發燒,說道:「蔡小姐,方才實在是冒犯了。」俯身,將她放下。
蔡琰用手理了理垂在額際的秀髮,微笑道:「事急從權,這點道理小女子還是懂的。」
一夜的混亂,她面上的輕紗已不知丟到何處去了,初升的陽光輕輕撒在臉上,勾勒出一輪淡淡的光暈,直是秀麗不可方物。黃睿心道:「原來她這麼美,難怪豹會如此歡喜她了。」一個倩影驀然在心頭湧動,那是時隔一年後再次在臨涇相見的情景,小倩從雨霧中奔了進來,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望著自己。絲絲縷縷的雨霧中,秀容說不出的清麗,心頭猛地一熱,心道:「不知她現在在做什麼?」胸口一酸:「她現在一定是在記掛著吳晨了。唉,不知顏淵和費曜現在怎麼樣了?」想起這兩人,臉上不禁露出一絲笑意:「這兩個人一路上一直吵一直吵,原以為是天生的冤家,後來才知道她竟是喜歡顏淵的。女孩子的心事真是古怪,顏淵總是和她吵嘴,氣她、罵她,費曜卻還是那麼歡喜他,為了他還去喝酒,喝得爛醉如泥,就像……就像天女對豹……」想到此處,悚然一驚,說道:「蔡小姐,對不起,現在救天女要緊。」負起蔡琰快步向左賢王王帳奔去。
此時匈奴部落中的牧人估計都已去參加部族大會,一路行來竟然沒有遇到幾個牧人。快步穿過百餘座營寨,就到了王帳處。從一處營帳後探出頭,只見王帳外圍站著數十名匈奴兵士,黃睿急忙縮了回頭。蔡琰低聲道:「使節大人,你在此等候,我先去探聽一下天女的消息。」黃睿將她放下。蔡琰整了整衣衫,扶著帳幕走了出去。只聽呼喝聲響,十餘名匈奴兵士奔了過來。黃睿急忙縮了回身,再探首時,蔡琰已被兵士迎了進去。此時天色已是大亮,黃睿縮在帳篷一角,遙遙聽見南邊傳來戰馬陣陣的嘶鳴聲,卻不知戰況進行的如何,直是心急如焚,探首數次,卻仍不見蔡琰的蹤影。正欲探首再望,猛聽得身後一人說道:「你在望什麼?」
黃睿一驚之下急忙回頭,卻是蔡琰帶著面紗走了出來。蔡琰清澈的眼神中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將手中的一套匈奴皮襖遞了過來,說道:「已經打探到天女被押在何處了,大人先將這套匈奴服換上,可以省很多事。」黃睿接過皮襖,胡亂套在身上。兩人一前一後,繞過王帳,向西走去。黃睿低聲道:「蔡小姐,你的腳傷……還是我負你吧?」蔡琰搖了搖頭,說道:「不遠,如果讓衛士見到你負我,會起疑心的。」黃睿歎了一聲,慢慢跟在蔡琰身後。兩人走過十餘座帳篷,遠遠就見一座石屋旁站著兩名衛士。蔡琰低聲道:「就是那處了。」
守門的兵士見兩人走近,大聲喝道:「什麼人,再走近就放箭了。」蔡琰道:「是我。」那兩個兵士急忙施禮,說道:「屬下參見夫人。」蔡琰道:「左賢王讓我來見見天女,把門打開。」兵士相顧一眼,說道:「稟夫人,王爺說除了他來,誰來也不能開門。」蔡琰厲聲道:「難道我來也不成?」兵士急忙道:「王妃息怒,王爺說……什麼人……」抽刀急向縱身撲來的黃睿砍去。黃睿側步而上,嚓的一聲,右掌前送,右邊匈奴人只覺一股巨力從斜旁傳來,身不由主之下,手中長刀便向左邊那匈奴兵士右肋砍去,驚得他哇哇怪叫。左首的匈奴兵士驚喝一聲向旁躍開,黃睿欺身而上,縱入他胸腹空檔,左手撮掌成刀劈在他肩頸。兵士怪哼一聲,軟倒地上,此時方聽得篷的一聲巨響,右首那名兵士狠狠摔在地上。黃睿縱身撲到他身後,一掌打在他後頸。兵士唔一聲怪叫,昏死過去。
這幾下兔起鵠落,說不出的迅捷,兩人倒地,蔡琰卻仍未從方纔的混亂清醒過來,只覺心口怦怦亂跳,深吸兩口氣,俯身撿起跌落在地的鑰匙,打開鎖頭,推開屋門。此時雖已是辰時,石屋內卻頗為晦暗,蔡琰慢慢踱進石屋,輕輕喚道:「天女……蘭思雅……蘭……」
一名兵士突然從屋角的黑暗處縱躍而出,蔡琰「啊」的一聲驚呼,側身躲避,左腳踏在地上,一陣鑽心的疼痛雷亟般傳來,站立不穩,摔倒地上。疾撲而至的匈奴兵猙獰的面目越來越近,蔡琰尖聲哭道:「不要過來。」人影猛地一閃,黃睿已擋在身前,一拳正中那兵士的臉頰,打得他鼻血長流,仰面摔在地上。
黃睿喝道:「蔡小姐,傷到哪裡了?」蔡琰道:「沒……沒受傷。」黃睿聽她語聲哽咽,正想追問一句,眼前火光一閃,天女舉著燭火走了出來。
「是你?」天女眼中的失望一閃而過。黃睿顧不得和她多說,轉身將蔡琰扶了起來,見她雙眼眼圈通紅,低聲道:「蔡小姐,真的沒受傷嗎?」蔡琰搖了搖頭:「沒……沒有。」
天女在身後說道:「你們怎麼來了?」
黃睿轉身道:「我們是來救天女出去的。我們的人現在被圍在山上,塗翟侯爺又大醉不醒,如今能救他們的只有天女了。」天女掃了一眼地上的匈奴兵士,冷冷地說道:「漢人是人,匈奴人就不是人嗎?他們只不過圍住你們,你卻連著殺了我三個族人。你走吧,我不會幫你的。」
黃睿急道:「他們沒有死,我只是將他們打昏過去了。」蔡琰道:「蘭思雅,你不救漢人也好,難道看著豹破壞令尊的大典嗎?沙謨翰已將令尊灌醉,豹將你扣起來正是要蘭氏不戰自亂。」天女道:「豹沒有扣我,我在這石屋中閉門靜思,也不需要你們來救,你們走吧!」
黃睿又急又怒,胸口熱血上湧,說道:「好,你在此閉門思過,我們本不該打擾你的。」甩袖走出石屋。天女冷冷地道:「不遠送了。」黃睿步出石屋,只見天色明亮,天空便如潛在水中透過水面而看一般,胸口卻是鬱悶難當,情知這一走李卓他們就只能被困死在山上,但天女神情決絕,再求她她也不會援手,心中說不出的彷徨淒苦。
蔡琰此時走了出來,見他俊眉緊蹙,輕聲道:「大人,現下該怎麼辦?」黃睿咬了咬牙說道:「求人不如求己。方才蔡小姐也說了,匈奴部族大典上什麼問題都可以拿出來說,我就不信匈奴人都似攣鞮豹般短視。」
蔡琰道:「我帶你去大典。」黃睿說道:「不用了,我一人去就可以了。」向蔡琰深作一揖,向方才大典鼓聲傳來的方向迅速奔去。
那大典所在正是昨日蘭塗翟宴請使節團時所在的大河岸旁。黃睿穿過營帳群,便來到河岸旁。昨日由於天色已晚還未曾注意,如今天色晴明,只見一條數十丈寬的大河沿山坡北麓而下,向東滾滾而去,兩岸長草青青,羊群一望無崖。河北岸已圈起一片空地,用皮氈圍了起來,看不見裡面的情形,隱隱約約能考倒似乎其間已搭起一座高約丈餘的木台。黃睿深吸一口氣,大步向高台走去。守在外圍的匈奴兵士見他衣著匈奴貴族才穿得起的皮裘,不知他是何處部落的首領,也不敢阻攔便放他進去。
進得空地,只見黑壓壓一片人群,足有數千人之多,東一群,西一落的圍坐在中間的高台旁。那座高台十餘丈方圓,台上放置著七八張胡椅,除東首數席外,每張椅子上已坐上了人。遠遠望去,沙謨翰、攣鞮靜赫然便在其中。上首坐的是兩名匈奴老者。這兩人皆頭戴皮幘,銀白色的長髮散披在肩上,雙眉雪白,看年紀總在七八十歲。黃睿心道:「攣鞮靜說『左右大當戶年老體衰』,想來這二人即是左右大當戶了。」再向下看去,陪在二人下手的那名匈奴男子身材極是高大驃悍,坐在胡椅中比旁人都要高出一個頭。袒露在外的右臂,古銅色的肌肉隆起糾結,便似蘊滿無窮無盡的精力一般。面色黧黑,面部線條剛硬明朗,便如刀削斧刻一般,雖說不上英俊,卻是極具神采。一頭漆黑如墨的長髮散披在寬闊的肩膀上,在一身黑色的貂皮映襯下,便如一隻蓄勢待發的黑豹。黃睿心中一懍,心道:「這一定就是左賢王攣鞮豹了。」他邊想邊走,此時已走到台下數丈遠處。攣鞮豹正與攣鞮靜閒聊,目光有意無意間掃了過來,停在黃睿臉上,攣鞮靜的目光也跟著移了過來。黃睿心道:「此時大典未開,若讓攣鞮靜發現我,那就說不上話了。」急忙低頭,彎腰坐到一處氈席上。再抬頭時,豹的目光仍是緊緊盯著自己,心中猛然一驚:「啊,是了,我身上所穿是蔡家小姐拿來的皮裘。不用說,這皮裘定是他的了。」只見豹眼神中儘是疑竇,猛然間站起身,黃睿暗呼不妙,便在此時,一名匈奴司儀走到左首的匈奴老者身前,俯下身說了幾句,那老者點了點頭,慢慢走上台前。豹忍了又忍,終於重重坐了下去,黃睿知危險暫過,暗舒一口氣。此時台下鴉雀無聲,靜等那老者開口說話。只聽他乾咳一聲,說道:「自須卜骨都侯去世,匈奴各部一直是老夫同赤至嗜老兄弟等人稟政。前幾年左右大將去世,半年前左右大且渠又先後而去,我和赤至嗜老兄弟的身體又一天差過一天,不知何日就要蒙天神召喚,追隨冒頓單于而去,美稷的事卻不能沒有人管。今次部族大典本當於九月舉行,此次提前正是要選出一位新單于領匈奴走出困境,重現偉大祖先冒頓單于的偉業。」
他說到這裡,台下匈奴人振臂大呼:「單于,單于……」那匈奴老者壓了壓手,待眾人呼聲停歇,大聲說道:「台上眾人皆有可能成為單于,眾部……」話還沒有說完,東邊嘩然。一人站起身,高聲喝道:「為何不見塗翟骨都侯?」匈奴語說得生硬晦澀,聲音卻如黃鐘大呂,震得耳邊嗡嗡直響。黃睿順聲音方向看去,只見說話那人身材魁偉,面容蒼遒威猛,鋼針般的鬍鬚從下頷一直延伸到鬢角,神情驃悍之極,正是索頭部大人拓跋詰汾。
黃睿心道:「昨日見他和蘭塗翟過從甚密,想來他是贊成蘭塗翟稱單于的了。」他來匈奴大會之前便知身單力薄,孤身一人至此只為了抗爭到底,即使不能說服匈奴人,也對李卓等人有個交代。此時乍見強援,精神不由一振。
沙謨翰尖聲說道:「蘭塗翟明知大典在即,竟然飲酒過度,至今不醒。如此酗酒不知輕重之人,若將匈奴全部落交給他,我第一個不服!」
黃睿大聲喝道:「蘭塗翟不是情願自己喝醉的,他是給攣鞮靜灌醉的。」他這一出聲,匈奴人全體嘩然,紛紛望了過來。沙謨翰猛地站起身,厲聲喝道:「這漢人是怎麼逃出來的?來人,將他宰了。」台下數名匈奴兵士大喝一聲,抽刀撲向黃睿。猛然間人影一閃,一人如天神突降,長臂一振,那數名匈奴人倒飛而出,亂七八糟摔了一地。
沙謨翰厲聲喝道:「拓跋詰汾,你這是做什麼?不要以為你遠來是客,我就容得你胡作非為。」拓跋詰汾大聲道:「我遠來是客,這位黃琪英大人難道就不是遠來的客人?左谷蠡王難道就對他客氣了?」沙謨翰喝道:「漢人在北地殺我五萬精銳,匈奴與漢人之仇,淘盡大河之水也洗刷不淨,只要是漢人,皆可殺。」
黃睿朗聲道:「漢人與匈奴人之仇,是誰先挑起來的?不是你們抄掠北地、進攻三輔,并州大人會對匈奴用兵?是你們侵殺漢人在先,我們反擊在後。難道只許你們殺漢人,就不許漢人反抗?」
匈奴人聽他如此一說,大聲呼喝起來:「這漢狗,好大的狗膽。」「他奶奶的,這漢狗不想活了。」「宰了他。」群情洶洶,抽刀圍了上來。
拓跋詰汾皺了皺眉,大聲喝道:「黃大人雖是漢人,但仍是匈奴弟兄請來的客人。莫非匈奴人請客都是要將人請來之後再算舊帳?至此,匈奴人信義何在?以後還有何人敢赴匈奴大典?」匈奴人聽他如此一說,不由一凜。草原上諸部落混戰是常事,但時分時合也是常事,尤其是南匈奴數次分裂之後,再無以前稱霸草原之威,無論是北面的沒鹿回部、東面的步度根部,還是西面的羌胡散牧部落,都有實力也有野心威脅美稷。若是真將信義敗壞,以後還有何部落敢和匈奴聯盟?
拓跋詰汾見眾人不再向前緊逼,大聲喝道:「黃大人是客,我也是客,若你們可以對黃大人動武,自也可對我們這些遠來之客動武,這事咱們不能不管。」
其他各部落聽拓跋詰汾所說,心知部落多多少少和南匈奴都曾有過過節,若是真讓匈奴人一個一個算起舊帳,只怕就此喪生在美稷,當下紛紛起身,大聲吵嚷起來。
沙謨翰又驚又怒,卻知此事不好收拾,回頭望了望攣鞮靜。攣鞮靜哈哈笑了一聲,站起身道:「眾位大人、可汗靜靜,聽我一言。眾位遠來,匈奴人歡迎之至,眾位在美稷住了也有一段時日,匈奴部落可曾有怠慢之處?但大典終究是匈奴人的大典,單于終究是匈奴人的單于,選誰不選誰,是匈奴人自己的事,他人不該插手,眾位以為如何呢?」
攣鞮靜的聲音低沉,雖不響亮,卻是氣韻醇厚,千餘人吵嚷之中仍是傳進耳中。眾人聽他一說,慢慢靜了下來。黃睿心中暗歎:「這些人明明見我隻身一人不見隨從,卻不相問。都是些獨善其身之輩,若一直在漢匈之仇上纏雜不清,恐怕仍是勢單力薄。」心中打定主意,朗聲說道:「右谷蠡王的意思即是我也當是客人了?」攣鞮靜微笑道:「黃大人如此想,那自是最好。」
攣鞮靜的話是說黃睿可以自認為是匈奴人的客人,但匈奴人認不認可卻未可知,黃睿如何聽不出其中玄機?當即說道:「琪英明白右谷蠡王的意思,琪英是并州大人的使節。并州大人雖是南匈奴人的朋友,卻不是平陽匈奴的朋友。如今平陽匈奴執掌美稷大局已定,并州大人的使節自然就不再是美稷的客人。不知琪英理解錯了沒有?」
沙謨翰冷哼一聲,說道:「這台上除左右大當戶之外,任何一人皆有可能成為『撐犁孤塗單于』。但漢人不是匈奴人的客人,卻是毋庸置疑。」沙謨翰說這幾句話時,左大當戶仍是閉目養神之態,右大當戶眼睛突然睜開,卻又慢慢閉上。黃睿此時正全神貫注注視台上這些人,陽光下,左右大當戶兩人臉上的皺紋清晰可見,右大當戶突然睜眼再閉上的舉動全被他看在眼中,心中電光猛然一閃,暗道:「這些人面和心不和,心裡都在盤算單于的位子。」再看眾人神色,左大當戶閉目養神,右大當戶神態悠閒,攣鞮靜滿面微笑,攣鞮豹莫測高深,唯有沙謨翰氣急敗壞,心中更是雪亮:「這些人都不滿蘭塗翟執掌美稷,但都靜觀其變。唯有沙謨翰最沉不住氣,被人一挑便起。」
再細想下去,心中越是透徹:「若是匈奴全部落齊動,我們早已喪命,哪還有機會占山對峙?虛連提氏和左右大當戶都不派兵圍剿,想來是在保存實力,暗中秘密佈置。可笑沙謨翰妄動武力圍剿漢人,自顯其力,卻洋洋自得,一副為匈奴人報仇雪恨的模樣,卻是落入別人陷阱中猶不自知。」
黃睿本不擅長陰謀詭計,但出使匈奴的這幾個月,一路上屢逢險境,令他不得不小心謹慎,更加上此際正是生死關頭,因此看得格外明晰。但知道是一回事,如何利用這些人之間的罅隙卻又是另外一回事,皺眉苦思半晌,卻是絲毫沒有頭緒。沙謨翰見他竟然蹙眉低首不搭理自己,心中惡氣更甚,厲聲喝道:「漢人不是匈奴人的客人,這個漢人卻跑到這裡來搗亂大典,將他亂棒打出去。」
拓跋詰汾喝道:「慢!黃大人是塗翟侯爺以『撐犁孤塗單于』大典之名請來的。塗翟侯爺今日不在,匈奴以前說的那些就不算了嗎?是否匈奴換一個單于,前單于所作的一切都可以不算?」語音一落,台下眾部落頭領又開始竊竊私語起來。沙謨翰怒道:「拓跋詰汾,你是成心來搗亂的嗎?」攣鞮靜一拉沙謨翰,微笑道:「匈奴人一貫守信,以前的盟約,除非對方撕毀,咱們都會信守,不管誰當單于。拓跋大人滿意了嗎?」
拓跋詰汾此前和蘭塗翟有盟約,這番爭執正是要的這句話,攣鞮靜既已說出,心願已足,哈哈一笑,向沙漠翰道:「左谷蠡王怎麼說?」沙謨翰冷哼一聲,寒聲道:「閣下當我什麼人?」
黃睿朗聲道:「琪英是塗翟骨都侯請來的客人,到了左谷蠡王這裡卻成了必欲殺之而後快的仇人。如此翻雲覆雨,變化無常,如何能取信於人?」沙謨翰怒道:「這漢人為何還在這裡?來人,將他趕出去。」方才被拓跋詰汾震退的匈奴兵士此時已爬了起來,聽到沙謨翰的號令,高呼一聲,縱身撲至。黃睿側身斜進,雙掌翻飛,數名兵士被擊飛而出,猛聽得一人大聲喝道:「住手。」天女在數名匈奴兵士的簇擁下走了過來。豹猛地站起身。
天女喝道:「還不住手?」豹喝道:「大典與祭天無關,天女越權了!」天女道:「選單于是部族中大事,我作為匈奴人不能不來。」沙謨翰尖聲道:「漢人搗亂大典,藐視匈奴祖訓,禮當碎屍萬段。蘭斯雅,你既不是以天女身份,又能以什麼權利阻止?」天女道:「此人是蘭氏請來的朋友,不知我該不該過問?」
天女邊說邊走,此時已走到台下。她身後的兵士早已搶進陣中,鏘鏘數響,將黃睿和圍攻的匈奴兵士分開。攣鞮豹寒聲道:「此人公然搗亂大典便是匈奴人的大敵,天女維護他,即是蔑視大典。其間輕重,天女當能自處。」天女輕輕歎了一聲,說道:「你們圍攻漢人使節,用重兵監視蘭氏首腦,便不是蔑視大典了嗎?」
豹冷笑道:「吳晨小賊在北地殺我五萬精銳,現在又派人搗亂大典。如此處心積慮與匈奴作對,是可忍孰不可忍。」沙謨翰冷笑道:「和她廢話什麼,來人,快將這漢人宰了。」
黃睿見沙謨翰大呼小叫,不住下令兵士圍攻,心中大怒,破口罵道:「沙謨翰你個老糊塗,給人當猴耍還在耀武揚威?呼韓邪單于若是知道有你這麼個不肖子孫,也要氣生回來。」沙謨翰勃然大怒,厲聲喝道:「你……你這漢狗,竟然敢罵本王?」黃睿喝道:「罵得就是你。沙謨翰你個老糊塗,給人當猴耍還在上竄下跳。」沙謨翰氣得渾身顫抖,用手指著黃睿,顫聲道:「宰了他,宰了他……」
拓跋詰汾厲聲喝道:「黃大人乃是鮮卑人的朋友,這事咱們不能不管。」鏘鏘數聲,鮮卑人抽出長刀圍在黃睿身側。沙謨翰怒道:「拓跋詰汾,這是你逼我的。」揚手一招,十餘名親衛從高台一角湧了出來。拓跋詰汾見匈奴人人多勢眾,若是打鬥起來己方死傷比多,大喝一聲,猛地縱身躍起,伸足在一名兵士頭頂一踏,躍上高台便向沙謨翰衝去,心道:「擒賊擒王,好歹抓住你再和其他人理論。」
沙謨翰驚喝道:「攔住他。」一名親兵大喝一聲,抽刀斜劈拓跋詰汾,拓跋詰汾右掌疾探,抹在刀背上,將長刀斜斜盪開,左拳起處,蓬的一聲,那名兵士在空中啊啊大叫,翻摔出數丈遠。一名身在沙謨翰一旁的千長大叫一聲,衝了過去。拓跋詰汾足尖斜踏,踢在他手腕上。喀喇一聲,那千長右腕當即斷折,拓跋詰汾已借一踏之力縱身翻過那千長,躍至沙謨翰頭頂。沙謨翰見勢不好,翻身滾向一旁,肩頸猛地一痛,已被拓跋詰汾一把抓住。沙謨翰右手疾壓拓跋詰汾抓在肩頭的大手,左手橫扭他的小臂,一個大甩背便欲將他摔出去,咽喉猛地一緊,已被拓跋詰汾左手捏住,氣息不順,一甩之力便再用不上來。拓跋詰汾厲聲喝道:「都給我住手,否則我捏死他。」
天女驚喝道:「快放他下來。」攣鞮靜和豹對視一眼,大聲喝道:「快救左谷蠡王。」兩人身後的親兵起發聲吼,抽刀撲上,一時間刀光如雪,將二人圍在核心。沙謨翰一張臉如血一般紅,喘著氣喝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麼,還不給我退下去?」
天女又氣又急,說道:「你們還嫌匈奴不夠弱嗎?這樣鬧下去,匈奴還需多少年才能恢復元氣?」
攣鞮靜理也不理,嘿嘿大笑:「左谷蠡王放心,這鮮卑蠻子只想將你當人質,咱們絕不能上了他的當。」沙謨翰怒道:「將他逼急了,他什麼事幹不出來……唉喲,你這個混賬……」竟是從左側撲來的匈奴兵士一刀劈在沙謨翰右臂。那兵士見眼前的拓跋詰汾忽然換成沙謨翰,不由愣了一下,拓跋詰汾趁機一腳踢在他小腹,那兵士狂噴鮮血,連翻數滾跌落台下。
沙謨翰見這些兵士一刀接一刀狠狠劈下,拓跋詰汾自不免一死,自己更是絕無活路,急忙喝道:「快來救我。」他手下的衛士也顧不上和鮮卑人纏鬥,高叫著向高台撲去。已退在台下的攣鞮豹忽哨一聲,高台下突然湧出百餘名箭士,張弓搭箭對準沙謨翰的衛士。攣鞮靜高聲道:「咱們正在救左谷蠡王,其餘人等不可莽撞行事。」天女喝道:「左右大當戶,你們就看著虛連提氏胡鬧嗎?」左大當戶緩緩道:「唔,左谷蠡王被挾持,右谷蠡王下令救人,這個,這個,雖然有些急了,但族人被挾,一時激憤,這個,這個,也是難免的……」
沙謨翰此時已知這些人心事,厲聲喝道:「虛連提靜你好,你很好……」
黃睿大聲喝道:「沙謨翰,你將手下調去圍攻漢人,如今才知道上當了嗎?」攣鞮靜大笑道:「左谷蠡王,你圍剿漢人,一時不查誤中奸計,以至身殞,但亦可以放心去了,我等會為你風光大葬的。」
便在此時,猛聽的一人高聲笑道:「誰敢在老夫的大典上殺人?」話聲中數百名匈奴人從圍住空地的帳幕下湧了出來,長盾護身,密密麻麻的箭簇從長盾的間隙中伸出,在陽光下閃耀著刺眼的寒光。跟著數十人從門口湧了進來,為首之人正是蘭塗翟。
攣鞮靜驚道:「你,你不是……」蘭塗翟仰天大笑:「今日是老夫的大典,如何能錯過?老夫若是不裝醉,爾等如何會一個一個跳將出來?老夫若是不裝醉,爾等如何會先來個窩裡反?」
攣鞮靜心中大驚,原以為蘭塗翟真的喝醉,卻原來是「引蛇出洞」之計。此人看著蘭氏其他人被看壓,著著女兒被扣押,卻一直躲在暗處,坐收漁人之利,城府之深沉,令人思之生寒。心中又惱又恨,苦思對策,卻是無計可施。不由望向一旁的攣鞮豹。豹眼中寒光一閃,喝道:「蘭塗翟,你射吧,你女兒也在這裡,我不信你真敢射!」
黃睿偷眼向天女瞧去。天女面色慘白,明澈的眼神中淚光閃爍,既像是倔強不屈又像是黯然神傷。黃睿忖道:「唉,豹終究是不將她放在心上的。」
蘭塗翟仰天大笑:「攣鞮豹,你讓思雅出來,否則你殺我女兒,我便殺蔡琰和攣鞮圉。」豹面色一變,厲聲道:「你敢動他們,我……我……」蘭塗翟喝道:「今日是老夫大典的好日子,老夫也不願繼任單于第一日便見匈奴人自相殘殺。你們的意思呢?」
拓跋詰汾哈哈大笑:「塗翟侯爺果然能人所不能,看在單于的份上,我認了。」抽手後退。沙謨翰惱怒地瞪了一眼拓跋詰汾和攣鞮靜,厲聲道:「這事沒完,這筆賬遲早要和你們算。今日看在單于的份上,我認栽了!」
眾匈奴人朝夕相處,原本不想敵對,見沙謨翰認輸,便紛紛擲下手中兵刃。只聽得嗆嗆之聲響成一片,倒有多半數放下了兵刃。攣鞮靜長笑一聲,說道:「這漢人和鮮卑蠻子來搗亂大典,更挾持左谷蠡王,本王激於義憤,做事不知輕重,倒讓單于誤會了。」朗笑聲中,將手中長刀擲在地上。手下見他如此,也將手中弓箭拋了下地。
蘭塗翟道:「攣鞮豹,你的意思呢?」豹沉聲道:「我還能怎麼說?」蘭塗翟喜不自勝,高聲喝道:「大典重新開始。」方才瑟縮於台下的那些禮官戰戰兢兢的站起身,重新收拾高台。那些兵士被收了兵刃,被蘭氏的人押了下去。
蘭塗翟緩緩走了上台,那些禮官將單于的王冠取出放在一張案几上。蘭塗翟走了過去,雙手按著案幾,凝神王冠半晌,慢慢伸出手,抬起,戴在頭上。
「單于,單于……」台下的匈奴人齊聲大呼。
蘭塗翟抬頭微笑,陽光照在臉上,全是志得意滿之色。待眾人喊了數遍才慢慢抬起手,壓了壓,向黃睿說道:「琪英,美稷大亂,你寧肯身死,不願負義而去,這份情,老夫定當回報。你有什麼要求?」黃睿躬身施禮,說道:「隨同我來的隨從如今都被沙謨翰派人困在山上,望單于施以援手。」蘭塗翟哈哈大笑:「并州大人遠遠派來使節參加老夫大典,這份恩情還未報,怎能如此怠慢客人。丹敦,你去將他們救出來。」丹敦低聲應是,躬身退下高台,率著數十名兵士匆匆而去。黃睿道:「多謝單于。」蘭塗翟道:「這件事原本是我們不對,該做的。琪英還沒有說出你的請求。」黃睿想起蔡琰,說道:「單于,此次遠來,是與大人商談放回羈押在美稷的漢人的事……」豹厲聲喝道:「那些漢人是我們的俘虜,憑什麼要放回去?」
天女冷冷地道:「當年東胡人曾向冒頓單于請求閼氏,冒頓單于道:『奈何與人鄰國而愛一女子乎』。左賢王究竟是反對將漢人放回,還是反對將左賢王閼氏放回?」豹怒道:「你……」
天女向蘭塗翟盈盈一禮,說道:「當年呼韓邪單于將王庭從大湖遷至美稷,是因遊牧所得,難以積蓄,遇天災,匈奴人難免飢餓而死。南遷與漢人毗鄰,正是為了與漢人進行易貨貿易。」豹怒道:「一派胡言,呼韓邪單于南遷,是因匈奴內部有人造反,絕非為了與漢人易貨。」
天女淡淡地道:「若非天災令牧草歉收,匈奴人何至自相殘殺?呼韓邪單于南遷,正是看到了遊牧之弊。這數百年來,雖然歷經天災**,匈奴人卻好生興旺,正是美稷毗鄰漢人住地之故。而這十餘年由於漢人內亂不止、百姓湧出潼關南遷襄陽,漢匈邊境市集殘破,加之天災接踵而至,匈奴人這才不斷南掠。但上次南掠時損兵折將說明,無論是吳晨還是鍾繇,匈奴人都難以與其爭鋒。如今吳晨深耕北地,缺少人力,那些羈留在美稷的漢人既然不能幫匈奴人渡過天災,不如送他們回去,一可重現邊境市集,二可結好吳晨,此事一舉兩得,望單于深思。」
豹厲聲喝道:「吳晨是匈奴人的仇人,送人給他是飲鴆止渴,我決不同意。」沙謨翰哈哈大笑,尖聲叫道:「單于,送漢人回去我是一百個同意,免得留下來讓本王看著生氣。」
台上眾人互不相讓,台下的匈奴人亦是七嘴八舌,有說:「那些漢人是匈奴人的奴隸,不能放。」有說:「漢人牧養的牛羊還不如他們吃的多,留下他們匈奴人都要餓死了。」有說:「放了吧,不然馬超要打過來。」有說:「留著吧,反正先餓死的也是他們。」
蘭塗翟沉吟半晌,向攣鞮靜道:「右谷蠡王認為此事該當如何?」攣鞮靜道:「此事屬下左思右想不得要領,既覺天女等人說的有理,又覺左賢王說的有理。然細思之下,單于英明睿智、謀略過人,對於此事必已早有決斷,屬下所思實屬螢火之光,何敢與日月爭輝?」
黃睿聽他言辭謙卑,想起此人城府之深,笑容之下不知藏著多少心機,思想之下,背後一片冰涼。蘭塗翟卻是十分受用,哈哈大笑,說道:「既是如此,這樣好了,想回去的就讓他們回去,不願回去的咱們也不強迫。使節大人,你看可好?」黃睿心道:「你既已當面宣佈,我還能怎麼說?」說道:「那麼可否請單于給予權限,讓我們在美稷問一問這些漢人,看他們是否願意回去?」蘭塗翟笑道:「提議甚好,就這麼辦吧。」
其它部落的頭領眼見黃睿的事已完,紛紛上前賀禮。黃睿心掛李卓他們的安危,向蘭塗翟告了罪,退出會場。此時日頭升至中天,草原上長草隨風搖曳,入眼一片明亮,混亂的一夜終於渡了過去,黃睿長舒一口氣,大步向山腳走去。
「黃大人,留步。」
匈奴語說得古怪,黃睿已知是誰,駐足回視,拓跋詰汾領著數十名族人走了過來。黃睿向他深鞠一躬,說道:「方纔多謝大人援手,琪英感激不盡。」拓跋詰汾朗聲笑道:「有什麼好謝的,老子與蘭塗翟有約,生怕換了單于那些盟約作廢,老子白跑一趟,所以拼了命也要讓蘭塗翟當單于,幫你只是在幫自己。」
黃睿這幾日多遇陰謀,對口是心非之人極是厭惡,見他如此爽朗,心中不由一喜,笑道:「難得大人竟然如此坦白。」拓跋詰汾哈哈大笑:「昨晚拼酒的時候就知道黃大人是個漢子,哈,喝酒爽快的都是好漢子。黃大人,我看我比你大著幾歲,不如叫你琪英好了。」黃睿微笑道:「榮幸之至。」忽然望見隱在拓跋詰汾身後的禿髮匹孤,急忙道:「令子一路護送之恩,琪英還沒有來得及致謝。」拓跋詰汾微微一笑,說道:「這事也是盟約中一部分,謝我還不如謝塗翟。」黃睿道:「不知大人和蘭塗翟有什麼盟約?」
拓跋詰汾嘿嘿笑道:「老子和沒鹿回爭草地,沒鹿回又和南匈奴爭草地,兩個都爭不過他,就合起來和他爭了。」黃睿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拓跋詰汾道:「琪英,大典上天女對你極是維護,不知你和她……」黃睿連忙擺手:「沒有的事。」拓跋詰汾大喜,狠狠拍了一下黃睿的肩頭,哈哈大笑道:「好,老子原本還擔心這件事,現下可放心了。告辭,以後有空再一起鬥酒。」大笑著走了過去,禿髮匹孤跟在身後,冷冷掃了一眼黃睿,大步走過。
黃睿苦著臉不住揉著肩膀,忖道:「這人不知脾性如此,還是我哪裡得罪他了。」猛聽得前方人聲喧嘩,李卓他們已走了過來。李卓大聲喝道:「琪英,真有你的,怪道軍師一力保舉你為使節,咱們的命可都是你救得了。」黃睿急忙迎了上去,此時辛壚、陶亮、黃敘都圍了上來,一群人七嘴八舌一定要黃睿說下山之後的事情。黃睿個性不喜張揚,將事情經過簡略的說了說。陶亮和黃敘以及旁邊的侍衛都覺不過癮,纏著黃睿詳說細節。黃睿被纏不過,便將蘭塗翟已答應放回漢人的事說將出來,跟著道:「如今最該感激的應是蔡家小姐,我去將這件喜事告訴她,回來再說,回來再說。」脫開人群,向王帳奔去。
趕到王帳時,蔡琰正倚帳而立,從草原吹來的長風輕輕掠起她的長髮,髮絲紛亂的飄在額頭,清麗的就像雪山神女隨風而至,現身人間。剎那之間黃睿突然有一絲幻覺,就像那是小倩微笑著望著自己,等著他將出使成功的消息帶回臨涇,鼻中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蔡琰道:「天女最後還是去了。」黃睿點了點頭,說道:「沒有她,我們這些人可能都死了。」蔡琰悠悠歎了一聲,說道:「她和豹之間的誤會就更深了。」黃睿也歎了一聲,說道:「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哦,我有好消息告訴蔡小姐,蘭塗翟已經答應放你們回去了。」
蔡琰驚喜交集,眼圈驀地一紅,淚水湧了出來。黃睿驚道:「你……你怎麼了?」蔡琰用手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哽咽道:「我……我……」身後驀地傳來一聲:「原來真是你在幫他!」兩人驚駭之下齊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豹站在王帳後,臉上滿是痛苦之色。蔡琰急忙道:「黃大人,你快走!」
豹慢慢走了過來,眼中神情傷痛欲絕,低喃道:「文姬,這七年來,我對你不好嗎?我哪裡不好,你告訴我,我可以改,可以改啊!」蔡琰哽咽道:「這七年來你對我很好,很好……可是……可是我是漢人,被擄掠遠離家鄉的漢人,即使在故園生活的再困再苦,也期望著終有一日能長守桑梓,便是簞食瓢飲也心甘情願,而死,也應將骨祉葬在故土,不能讓魂魄在異鄉流蕩……」
豹自娶蔡琰之後,從未有一日蔡琰像今日這般將心中的話告訴他。七年來用情良苦,全副心神都在她身上,可在她心中,自己終究是個外人,可遠遠及不上桑梓破敗的故園了,心中傷痛欲絕。七年來的點點滴滴驀地全湧上心頭,心中又酸又痛,氣血翻湧,哇的噴出一口鮮血,甩袖而去。
蔡琰滿臉淚水,挑簾奔入帳中。
黃睿心頭一片惘然。
接下來的數日眾人遍訪漢人。羈留在美稷的漢人將近有數萬人之多,但肯隨團而走的不過百餘人,蔡琰便是其中一人。自那日相見後,豹再沒有出現,但卻將圉帶走了。
數日後,使節團裝備好返程的糧草,黃睿便向蘭塗翟請辭。蘭塗翟新任單于,意氣風發,和黃睿說了兩句,便令丹敦送黃睿。黃睿知美稷到臨涇一路風沙荒漠,沒有匈奴人帶路,眾人可能就會渴死在路上,自然不能推辭,領著丹敦等人向美稷南部營寨走去。
還沒有走到寨口,就聽見一群人吵吵嚷嚷。黃睿向丹敦苦著臉笑了笑,快步走了過去,就見一群人推著一輛馬車行在草地上,當中兩人正是最喜鬧事的黃敘和陶亮。從臨涇來時,本有數十輛馬車。那日大亂,車廂被匈奴人搗毀一盡,黃睿乍見馬車,不由笑道:「從哪裡找來的馬車?」李卓在一旁邊看邊笑,見黃睿走近,笑道:「好叫使節大人知道,咱們趙衍趙都伯以前可是做馬車的,在美稷閒了這幾天,又重操舊業啦。」站在一旁的趙衍憨憨的笑了笑,說道:「參軍後做馬車的手藝早就放下了,不是那兩個小鬼一直攛掇,這手藝可是不敢拿出來咯。」
辛壚此時走了過來,說道:「糧草馬匹都已備好,咱們該走了。琪英向塗翟單于告辭了嗎?」黃睿向丹敦一讓,說道:「已經辭過行了。丹敦千長正是單于差來送咱們的。」辛壚趕忙向丹敦見禮。兩人客套的當兒,黃睿舉目向那些漢人眺望,遠遠就見蔡琰立在人群中。蔡琰仍是輕紗遮面,卻是換回了漢裝。黃睿望了望她,不由輕歎一聲。辛壚在身後低聲道:「蔡小姐救了我們大家,大家都感激萬分。見她身體單薄,這幾日又神情恍惚,便做了這輛馬車,讓她隨車而行。」
黃睿心知蔡琰是掛念她的兒子,但見豹臨走時口吐鮮血,便知蔡琰在他心中有多重。若再將圉搶走,後果實是不堪設想。輕歎一聲,說道:「該走了,讓他們把車趕過來。」辛壚高聲喝道:「走了,走了,把車趕過來!」陶亮、黃敘嘻嘻哈哈的將車轅套在兩匹牝馬上,又嬉鬧著將車趕了過來。
「哈哈,黃大人要走,怎麼不來告訴我一聲。」聲似洪鐘,在草原上滾滾不息。黃睿道:「聽說詰汾大哥一直在和塗翟單于商議要事,小弟去了數次都沒見到大哥的人,實是不敢再驚擾了。」拓跋詰汾苦著臉走了過來,說道:「琪英是在笑話你詰汾大哥嗎?」黃睿見他神情萎頓,絲毫沒有數日前意氣風發的神采,吃了一驚,說道:「出什麼事了?」拓跋詰汾哈哈笑道:「有這一句,琪英就永遠是我的好兄弟。」猛地張開雙臂將黃睿摟在懷中,低聲道:「你大哥我在商議和蘭塗翟聯姻的事,唉,天女卻是不同意。你走之後,今晚大哥便去劫她,劫了就跑。」
黃睿一愣,拓跋詰汾兩隻大手已搭在他肩上,朗聲笑道:「咱們草原人便是如此,喜歡的便會去爭取,她不歡喜我,但我歡喜她,這就夠了。」
黃睿苦笑搖頭。拓跋詰汾見他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不禁仰天長笑。此時,遠遠傳來吆喝聲,馬隊緩緩向前而去,黃睿拱手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詰汾大哥,我要走了。」拓跋詰汾笑道:「我送送你。臨涇和五原相隔不下千里,此地一別,還不知能不能再見兄弟。」虎目中映出濃濃的兄弟之情。黃睿心頭一熱,笑道:「好,那就送吧,你送我到臨涇,我再送你回五原。」拓跋詰汾哈哈大笑:「哈哈,好,有這份豪氣,才配得上我拓跋詰汾!」忽然壓低聲音道:「可是大哥在美稷還有重要的事情,送你回臨涇是不成了。但送上百里還是成的。」
黃睿苦笑道:「詰汾大哥真要搶天女?」拓跋詰汾嘿嘿低笑數聲,面孔隨即一板,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和塗翟的盟約已成,過幾日便回五原。這幾日也要籌備糧草的事。」攬住黃睿的肩頭,笑道:「走吧,再不走,就錯過宿頭了。」
黃睿見他不肯說,唯有苦笑搖頭。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上前。遠遠望見蔡琰站在馬車側轅,眺望美稷。黃睿心知蔡琰在美稷住了數年,此番離去,心中之情可想而知。便在此時,猛地聽見一把稚嫩的聲音響了起來:「阿母,阿母。」黃睿急回頭,只見一個五六歲的男孩遠遠從營帳中奔了出來。蔡琰悲嗚一聲,跳下車轅,奔向那個男孩。男孩雙臂前伸,緊緊抱住蔡琰。
「阿母,阿母,爹爹說你不要圉了。圉兒乖,圉兒都聽阿母的,阿母不要不要圉兒。」男孩緊緊抱住蔡琰,放聲大哭。
蔡琰就覺一股熱流突然從胸中湧起,五臟六腑似乎都在火中炙烤一般,淚水止不住地從眼眸中奔湧而出,泣不成聲道:「圉兒乖,阿母也捨不得圉兒……是阿母不好,是阿母不好……」
辛壚追在蔡琰身後,低聲催促道:「蔡小姐,該上路了。」蔡琰輕輕摸索圉的頭髮,直是心如刀割,將他抱在懷中親了又親,猛然轉身,掩面向馬車奔去。攣鞮圉啊的大叫一聲,哭著追了過來。一名匈奴婢女從人群中跑了出來,從後面摟住他。圉在那婢女懷中又跳又叫,又咬又踢,聲音嘶啞,傳遍曠野。蔡琰緊咬雙唇,淚水斷線珍珠般不住滴落。腳下的路就像一輩子也跑不完,圉的哭喊在耳旁如山谷回音,隆隆迴旋,聲聲都像一把鈍刀在心上切割,直想回過身去緊緊抱住他,再不分開。
猛地一人突然跳在眼前,一人厲聲喝道:「你是當娘親的嗎?你兒子哭得這麼慘,你怎麼就這麼忍心?」黃睿急忙奔了過去,大聲喝道:「黃敘,不要亂說。」那擋在蔡琰身前的正是黃敘。他雙眼紅腫,淚流滿面,厲聲咆哮道:「我亂說?我沒亂說。你們知道一個人沒了娘親是什麼滋味?你們嘗過被別的孩子圍在身邊大唱『瘸腿子,沒娘親,瘸著拐著找娘親』的滋味?你們沒嘗過,你們不知道,但我嘗過,我知道……」
最後一聲黃敘已是扯著嗓子嘶吼。蔡琰捂臉痛哭。
「啪!」黃睿狠狠甩了黃敘一個耳光。黃敘突然愣在那裡,黃睿也是愣愣地望著自己的手。黃敘突然跳起來,咆哮道:「我恨你們,我恨你們……」一瘸一拐的奔到一匹戰馬跟前,縱身躍上,打馬而去。
黃睿低歎一聲,看著自己的手發呆。辛壚吆喝道:「走了,走了,再不走就錯過宿頭了。」李卓歎了一聲,令幾個漢人婦女將蔡琰扶上馬車。蔡琰透過後窗看向身後的圉。圉在那婢婦懷中掙扎,但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如何能掙脫大人?圉被那婢婦拉著向營帳中走去,漸漸得,兩人的身影隱沒在營帳中,惟有撕心裂肺的哭喊仍在草原上悠悠迴響。
蔡琰只覺整個人似乎都已被掏空了,只有炙熱的熱流從胸口不住地往上湧,再從眼眸中湧出來。
黃睿騎馬望著車廂中不住落淚的蔡琰,心中又憐又痛,卻是找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
經過適才一番波折,眾人都陷進沉默中。默默前行,從辰時一直走到午時。拓跋詰汾見黃睿悶悶不樂,也不好說什麼,默默陪在一旁。猛聽得前方丹敦高聲喝道:「吁,停,停下!」李卓大聲喝道:「出什麼事了?」
丹敦高聲道:「天氣不對。看天色要有大風,咱們要找個地方避避風。」黃睿看了看天色,此時晴空萬里,不見絲毫烏雲。拓跋詰汾在旁說道:「草原上四季有風,今日天氣炎熱,卻不見絲毫風,看來是要有場大風。」黃睿苦笑道:「是我的錯,讓詰汾大哥一直送我。詰汾大哥,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咱們就此別過吧。」拓跋詰汾在戰馬上抱了抱拳,說道:「好,就此別過。看今日天氣,必是龍捲風無疑,琪英小心。」吆喝一聲,眾鮮卑人迅速脫開使節團,滾滾向北而去。
丹敦策騎走了過來,說道:「黃大人,一會兒有大風,咱們向旁路讓一讓,找一處丘陵避風如何?」黃睿道:「對大漠氣候地理我們都不熟,丹千長覺得怎麼做合適,咱們便聽你的。」丹敦道:「咱們大漠一到七八月時節,時常刮龍捲風,通常便是如今日這般天氣。我也不敢確認必然有風,但小心一些還是應當的。」黃睿點頭道:「嗯,全聽丹千長安排。」丹敦長喝一聲,騎隊向西轉去。
陶亮拍馬跑了過來,大聲喝道:「黃大人,李頭讓我給你說,黃敘到現在都沒找到,咱們轉了路線,他會不會因為找不到咱們而迷路?」黃睿苦笑道:「是我的錯,我去前面找他。」丹敦喝道:「不能去找。大風不知什麼時候便到,現在去找人,不但人找不到,連找人的人都會不見了。」
黃睿沉吟道:「丹千長,前面不知有沒有可以避風的丘陵?」丹敦躊躇道:「有是有,不過那處丘陵太小,若是平常的風還罷了,若是大一些的風,恐怕……」黃睿苦笑道:「咱們的人可能就在前面,不能丟下他不管。丹千長,咱們繼續向前走吧。」丹敦歎了一聲,撮唇呼嘯,騎隊繼續前行。半個時辰後,終於來到一處丘陵。
眾人走了大半日,腹中都已飢餓,在丘陵下扎帳壘寨之後,便開始生火作飯。蔡琰此時也走下馬車,坐在一處營帳前。雖已過去數個時辰,耳畔卻依然是圉撕心裂肺的呼喚。在美稷的七年每一夜都夢見了故鄉的桃花,花瓣在風中片片飛舞,醒來卻是滿枕淚水。今日終於能回到故鄉,但故園還是以前的故園嗎?仲道已死,爹爹娘親都已辭世,這世上還有誰記得自己?
抬眼望向前方,青青的鐵草已長得尺餘長,漫山遍野佔滿了山坡。唯有角落中一束蘭花探了出來,月白色的花瓣雜湊在青青草叢中。蔡琰心中驀地一酸,低聲吟道:「傷彼惠蘭花,含春揚光輝,過時而不採,將隨秋草萎。」
「蔡小姐,飯好了,吃點好嗎?後面的路還很長。」李卓遞過來一個木碗。蔡琰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不餓。」李卓搖了搖頭,歎了一聲,走了回去。
蔡琰再轉過身,面前忽然伸出一支蘭花。蔡琰猛地抬頭,黃睿微笑道:「給你。」
蔡琰鼻中一酸,淚水滾滾湧了出來,滴在蘭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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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敘被黃睿甩了一掌,心中說不出的委屈,尋思:「我爹都從來沒打過我,你憑什麼打我?何況我又沒說錯話。」一路騎馬狂馳,卻是越想越氣,越想越窩火,心道:「我就想不出你們到底怕什麼。你不是想讓蔡琰和她兒子分開嗎?我偏要讓他們在一起。」念頭一起,心中大為得意,想到黃睿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帶著攣鞮圉到使節團時的表情,心中就萬分的解氣,當下掉轉馬頭向北馳去。擔心李卓的斥候發現自己,特意繞遠路,先向東再向北,繞至美稷。這數日來他一直隨辛壚等人走訪羈留美稷的漢人,如今更是輕車熟路,從美稷東北沿靠近,到山下時,將戰馬繫在一棵小樹上。正欲翻過山丘進入美稷,猛聽的山下傳來一陣小孩的哭鬧聲,探身去看,正是攣鞮圉。幾個婢婦遠遠跟在他身後,想是被他踢打怕了,不敢靠近過來。
原來攣鞮圉早上哭鬧時被一個婢婦硬抱了回去,此時卻又跑了出來。他跑出營寨很遠,卻已不見蔡琰,望望身後,那幾個婢婦躲得遠遠的,心中極想向前去追,茫茫草原卻又沒有人陪在身旁,心中又急又怕,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哭起來。
黃敘暗喝一聲天助我也,沿山脊慢慢滑下山,在半山腰處找了塊巨石蹲下,估摸著能擋住那幾個婢婦目光,這才輕聲喚道:「攣鞮圉,攣鞮圉……」
喚了數聲,攣鞮圉卻逕自哭泣,並不搭理。黃敘心中一急,撿起一塊小石子丟在他頭上。攣鞮圉啊呀一聲,側轉頭望了過來,見黃敘從山石後探出半個身子,怒道:「你幹嘛丟我……」黃敘作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輕喚道:「別出聲,我帶你去見你阿母。」攣鞮圉驚喜道:「真的?」黃敘輕噓一聲,壓低聲音道:「別說話,驚動她們,你可就見不著你阿母了。」攣鞮圉搖搖晃晃的站起身,認真地說道:「圉兒不說話,圉兒要見阿母。」
「山上是什麼人?」一個婢婦突然大叫起來。黃敘心叫不好,從山上疾滑而下,一把抱起攣鞮圉便向後山跑。那幾個婢婦緊緊追在身後不住大呼小叫,低沉的號角聲在整個美稷響了起來。黃敘不敢怠慢,全力跑到拴馬處,縱身躍上馬背,抽刀揮斷韁繩。戰馬長嘶一聲,奮蹄縱躍,向南疾奔。
至此時黃敘才大笑出聲。
那幾個婢婦追到後山時,兩人一騎已跑得遠了。
「出了什麼事?」攣鞮豹正在帳中喝悶酒,猛聽得婢婦狂叫,號角大作,心中掛念兒子安危,匆匆跑了過來,隔很遠就向那幾個婢婦喊話。一個婢婦尖聲叫道:「漢人,漢人把小王爺劫走了。」攣鞮豹一把揪住她的領口,厲聲喝道:「什麼?」婢婦見他面目猙獰,青灰扭曲,心中害怕,舌頭不住地打顫:「小……王……爺,被……被劫走了。」
豹狠狠將婢婦甩在地上,仰天咆哮道:「黃睿,黃琪英,你欺人太甚了!傳令,是虛連提氏的都給我追,將漢人全部殺光……」
號角齊鳴,整個美稷都亂了起來。一群群匈奴人吆喝著跳上馬背從南營狂湧而出。豹騎在戰馬上,厲聲喝道:「漢人欺負的咱們久了,不但在北地屠殺匈奴人,還到美稷來羞辱我們,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次要一定要殺光他們。」那些匈奴兵士舉刀齊聲大叫:「殺光漢人,殺光漢人……」
豹將長刀向南一指,厲聲喝道:「追!」匈奴兵士大聲呼嘯,縱馬狂奔向南。
跑了半個時辰,遠遠便見草原上一個黑影迅速向南遠去。豹厲聲喝道:「在那裡了,將他截住!」
號角聲沖天而起,數百匈奴牧人從兩翼衝出,以弧線方式向東、西兩個方向快速推進,正是匈奴人縱橫草原、令草原各族聞之色變的群狼戰術。
黃敘聞聽號角,急忙轉身,只見數不盡的戰騎黑雲一般從身後鋪天蓋地狂湧而來,全身汗毛登時立了起來,啊的驚呼一聲,連抽數下馬鞭,亡命南逃。
黃敘所騎的戰馬是安定帶來的大宛馬,身高體壯,衝刺力極強,卻不耐久。匈奴人的牧馬體型雖然不高大,卻體力充沛,耐力持久,這般在草原上急速狂奔,卻是匈奴人的戰馬最是適宜。更兼草原七月的陽光極是毒辣,撒在身上如同烈火炙烤,全速奔馳近一個時辰,大宛良馬早已渾身汗濕,速度慢慢緩了下來。匈奴人左右兩翼的百人隊越追越近,蹄聲隆隆,悶雷般在耳際不住轟鳴。
黃敘心中大喊救命,猛聽得前方號角聲響,天地相交的一線間湧出十餘騎戰騎,看模樣正是李卓等人。黃敘心中狂喜,放聲大叫:「快來救我,匈奴人殺過來了!」
那幾騎正是李卓等人。使節團原本在丘陵下紮營避風,聽得轟轟的悶雷聲從北面潮水般迅速迫至,又見北面塵沙高高揚起,知是騎隊正在迅速向此處推進,李卓便領著十餘名探子趕過來察看。立在山丘上,遠遠望見黃敘抱著個小孩跑在數千匈奴人前,李卓劇震道:「闖禍了!」話音未落,便聽得一聲尖銳的破空聲利刃般劃空而來,一支鳴鏑落在身前數丈遠處。
其時,黃敘早已在弓箭射程之內,但攣鞮豹害怕傷及他懷中的攣鞮圉,鳴鏑雖已上弦,卻遲遲不敢射出,眼見前方出現安定軍兵士,拉弓便射。
鏑至則箭至,此是匈奴人從冒頓時期便傳下來的戰術,李卓驚喝道:「撤!」破空的銳響卻已從四面八方齊奔而至,羽箭飛蝗般從天空落下,剎時間鮮血噴濺,人馬慘嘶,數名軍士翻身墜落馬下。李卓用力撥打羽箭,撥馬回奔,邊跑邊喊道:「匈奴人殺來了,佈陣,佈陣……」
黃睿、辛壚、丹敦等人聽得喊聲,騎馬縱上山坡,只見數也數不清的匈奴人從東、西、北三面狂湧而來,眾人只覺頭皮發麻,遍身寒慄。辛壚、丹敦嘬唇呼哨,令使節團中的數百兵士與蘭氏千餘戰騎彙集迎戰。
豹領著族人圍著營地來回奔馳,從東、西、北三個方向不住射擊,空出南邊缺口。營地中的漢人哭喊嘶叫著向缺口奔逃。
匈奴人對待敵人便如狼群對待獵物一般,圍三闕一,讓敵人從缺口奔逃,匈奴人在身後緊緊跟隨,折磨、拖垮對方,直至對方疲累而死。丹敦身為蘭氏悍將,對這一戰術自是極為熟識,嘶聲大吼道:「停住,停住,不要亂跑,不要亂跑!」
蔡琰雜在人群中,羽箭破空之聲不住在四周響起,此情此景就像是又回到那夜匈奴人與李榷郭汜的河東之戰。那夜匈奴人也是這般從三面不住嘶喊射擊,驚惶的西涼人從缺口處逃出,卻被匈奴人緊緊墜在身後,終至全軍覆沒,此時同來的漢人正在重蹈西涼軍的覆轍,心中雖然亦是十分惶急,仍然高聲喚道:「不能逃,停下,停下!」驚惶失措的人流卻無人聽她,狂湧著向南奔逃。蔡琰裹在人潮中,身不由主的向前湧,匈奴人的呼嘯此起彼伏,同伴臨死時的慘呼不住在身旁響起,心頭一片惶然。
也不知行了多遠,一人在前方大聲喝道:「到前面那處丘陵,李校尉在那處修了工事,到前面那處丘陵……」聽聲音正是黃睿。黃睿邊跑邊喊,轉瞬已跑得遠了。這些漢人此時早已失了主張,聽得前方有工事,哭喊著向前湧去。
數千人一邊追,一邊逃,十餘里的丘陵地帶儘是哭喊喧囂的人群。猛聽得「轟隆」一聲巨響,一個炸雷突然在頭頂裂開,整個草原似乎都在雷聲中戰慄,雙方鏖戰的匈奴人齊齊色變,向天空望去。
此時在丘陵居高臨下防守的李卓、辛壚等人都不知發生什麼事,急忙望向天空,只見烏雲怒潮般從天際狂湧而起,雲頭聳動如萬馬奔騰,鋼藍色的天空瞬即一片墨黑。烏雲翻滾著、旋轉著,猛然間一條巨大的風旋從黑雲中垂了下來,就像一隻碩大無朋的巨型漏斗從天空直探而下,高速旋轉著,從北面狂掠而至。風旋所過之處,青草、黃沙滾水般顫動,猛地奔湧而起,直衝向天,一時間狂風咆哮,黃沙漫天。
丹敦尖聲狂叫:「是龍捲風,快逃!」
「蓬」,風旋掠過一處丘陵,方圓十餘丈的土丘瞬即崩裂,四散的土塊泥沙還未落在地上,已向天空狂旋而去。如此驚人的威力,只看得眾人遍身寒慄,驚叫著策馬四散而逃。
那風越刮越猛,青草、黃沙盡刮在空中,人在其中,便如陷身怒海,千百個巨浪無休無止的不住拍襲,蔡琰陷身風中,走一步也是辛苦異常,耳中更是除了狂風的怒吼聲之外,再無別物。
「那個騎黃馬的是黃睿,抓住他,抓住他。」風中猛地傳來數名匈奴人的歡呼聲,跟著一匹戰馬從蔡琰身側躥了過去,漫漫狂沙中,看背影依稀是黃睿。想是他到各處催促漢人向前面的丘陵靠攏,終被匈奴人墜住。蔡琰想出聲呼喚,剛一開口,沙土已灌進口鼻中,嗆得她不住咳嗽。
「這還有個漢人,殺了她,殺了她……」三名匈奴人突然從狂沙中躥了出來,側身舉刀向她劈下。蔡琰啊的驚呼,猛聽得「彭」的一聲巨響,十餘丈遠外的一座土丘崩裂而開,沙石塵土土牆般呼嘯而來。那三名匈奴騎士首當其衝,被土浪裹著翻過蔡琰,摔跌出數丈遠,三人當即摔死,一匹戰馬更是被掀的馬頭著地,卡啦一聲,頸骨斷折,立斃當場。另兩匹馬在地上翻了數翻,爬了起來,齊齊長嘯一聲,狂奔而去。
蔡琰亦被土浪沖得立足不穩,狠狠撞在地上,胸腹之間氣血翻湧,似是整個五臟六腑都已反倒過來,猛聽得一人大聲喝道:「起來,上馬!」竟是黃睿聽到那三個匈奴人的叫喊,反身回來救人。蔡琰正欲抬頭,一股巨力卻猛地將身子向後拉去,原來便在這片刻時間,那風旋已移了過來,身旁的土塊泥沙不住跳躍著倒飛而去。黃睿此時也已認出蔡琰,驚喝一聲,大叫道:「蔡小姐,得罪了。」側身探手拉著蔡琰背襟將她提到馬背上,長嘯一聲,縱馬疾奔。
蔡琰死裡逃生,只覺全身虛脫,心情激盪。雙手攬著黃睿的腰,輕輕靠在他背上,隱隱間似乎從心底傳來一陣脆響。仲道死後便塵封在心底的死水,便在這狂沙肆虐之際,猛然間斷裂而開,洶湧而起。鼻中突然一酸,淚水奔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