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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涼州好大雪 第五十八章 火燒湯峪 文 / 姜尚

    費清皺眉道:「小賊攻長安,怎麼可能?他不顧天水了?」鍾繇將手中布絹丟給費清,費清一把接過,展開念道:「十三日,吳匪渡渭水,圍攻眉城……」

    皇埔酈道:「十二日收到陳倉傳來的飛鴿才說安定軍去向不明,十三日就出現在眉城,一百三十里的距離一晚就到,安定行軍確是神速。眉城若失,按安定軍的腳力二百六十里一日一夜的奔襲就可到達,司隸大人要早作準備。」

    鍾繇咬牙道:「小賊目的不單是長安。韋伯正傾巢壓在陳倉一帶,武功、槐裡空虛。眉城如破,關中西面門戶洞開,小賊沿渭水而下,武功、槐裡、長安,一干渭水下游的重鎮都在他鐵騎窺視之下,若被小賊趁勢襲取了武功、槐裡,扶風大亂,韋伯正手下軍心也要大亂,但這些還不算,最可慮的莫過小賊的「屯田令」,如果讓其流散到長安一帶,亂民紛起效仿,司隸將永無寧日。因此至緊要就是援救眉城,千萬不能再讓小賊來個『水淹眉城』。毓兒,你帶領五千騎兵星夜兼程,不惜一切要在眉城被攻下前趕到眉城。子卿,你率兩千兵士溯渭水而上,趕往眉塢。」鍾毓大聲應令,轉身跑出月門,費清跟在後面快步走出月門。

    皇埔酈道:「為何從長安派兵?調散關的守兵援救眉城不是來的更近?」

    鍾繇搖頭道:「小賊不救天水反攻眉城,一是深知夏侯將軍丟棄輜重,一時半會難以攻下天水,任由天水牽制夏侯將軍,二是要把水攪渾,他好渾水摸魚。攻眉城,一可進逼長安,引誘城內心存異念之輩出來攪局,二可進攻扶風,即使丟失天水,仍可佔據扶風,不懼糧食、軍資匱乏,三可襲擾出散關的夏侯將軍軍需補給,延長攻佔天水的時日,四可進窺散關,若散關出兵,他正好聚而殲之,此後依仗地理優勢,東拒長安,西與天水夾擊夏侯將軍。若對應不善,難免就讓小賊奸計得逞。」

    皇埔酈拈鬚笑道:「小賊奸詐狡猾一石數鳥,幸得司隸大人看穿詭計,否則真讓他渾水摸了魚去。縱觀司隸只有元常是他的對手。」

    鍾繇搖了搖頭,臉色陰沉的說道:「我也不是對手。幾次都是他出了手,我才知道他要作些什麼,廟算已比他低了一籌。小賊野戰就可連破馬超、馬騰、韓遂,而我只能憑堅城之力阻擋西涼鐵騎,行軍對陣上更是弱了他幾籌。幸虧小賊初起涼州,羽翼未豐,用兵捉襟見肘,不然整個雍涼都是他的天下。如今只希望小賊沒那麼快攻下眉城……」

    ※※※

    眉城,渭水南岸,秦嶺山脈支脈太乙山脈(今太白山脈)的北麓。

    太乙山脈山勢峻拔,主峰的海拔高度更是遠遠超過雪線,舉目蒼山,群巒迭嶂,如波如浪,一峰獨立頂天,峰頂白雪皚皚,青瓦瓦的藍天映襯之下,宛若撐天神柱。

    眉城嵌在山峽間,地勢西高東低。西面居高臨下俯視五丈原,南面是連綿的太乙山脈,北面山勢漸趨平坦,直插入渭河水道。向東就是關中平原的腹地,由此而下,除幾條大溪水由南向北流入渭水、阻擋道路之外,再無山脈阻隔,一馬平川直達長安,所以眉城可說是關中的最後一道門戶,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

    「嗖,嗖,嗖!」

    羽箭飛蝗般從城下飛來,夾著尖銳的破空鳴響,狠狠紮在城樓磚楹上,不住顫動。

    守城的司隸士兵貼在女牆之後,手上緊握弓箭,箭雨在身旁劃過,身周不時濺出點點火花,耳中充斥著怒箭的尖嘯,箭雨的強度實是驚人至極。

    賈華高喝一聲:「放!」

    鼓聲「咚咚」震天響起,守城的司隸兵疾身轉出女牆,張弓、射箭、轉身躲回女牆後,動作流暢劃一,顯然是經過無數次練習才有如此敏捷的身手,饒是如此,仍有尖聲慘叫撕裂心肺,十幾個士兵身上、頭上帶著長長的箭稜,翻跌著摔下城樓。

    城外翻湧而上的人流雖滯得一滯,震天的喊殺聲卻絲毫未減,撲跌在地的人留下的空隙瞬即被後續湧來的人填滿,重新匯聚成洪流狂猛地向前壓來。

    賈華白鬚飄飄,嘶聲喊道:「放!」

    弓箭手自城牆後站起,黑壓壓的羽箭撲向人流,被射中的安定兵丁慘叫著摔倒地面,羽箭在人流中留下一個個空檔,猶如暴雨在洪水中留下的點點漩渦,旋得幾旋瞬即消失。

    賈華看得頭皮發怵,啞聲吼道:「火油、滾木準備!」女牆身後的百姓、預備兵丁高聲呼應拖著滾木,抬著剛燒開的火油向女牆靠去。

    突然一聲尖銳的號角撕破長空深深刺入耳中,安定軍在號角聲中緩緩退去。

    望著漸漸消失於視線的人潮,賈華只覺肩頭一鬆。一陣山風吹過,背心一片冰涼,原來不知何時冷汗早已濕透重衫。

    賈堅高聲叫道:「安定賊軍退了,安定賊軍退了。」語氣之中滿是興奮。賈華轉身望了望兒子,眉目面容宛如二十年前的自己。那時的自己也似他這般血氣方剛,驚喜於哪怕是一場對陣中敵軍小小的挫折,卻忘了這些只不過是一場戰役小小的一個片斷。但望著賈堅稚氣的臉龐上飛揚的微笑,仍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轉身突然看見偏將郝昭眉頭緊皺,微笑道:「伯道以為有何不妥?」

    郝昭雖然二十出頭,但思慮縝密,眼光老到,在對馬騰、韓遂的歷次征戰中,正是有他出謀劃策,眉城如海嘯中的巨礁,歷經多次狂潮衝擊依舊矗立風雨中。因此賈華將這位年輕的偏將依為左右手,對他的意見更是言聽計從,如今見他神色有異,當即出言相詢。

    郝昭皺眉道:「安定攻的太輕鬆,退的也太輕鬆,與傳聞中的安定軍完全兩樣,這裡應該有問題。」

    賈堅瞪眼道:「攻的輕鬆,退的輕鬆?這話說得太輕巧了吧,你沒看到我們死了多少人,總該看到他們死了多少人……」

    對父親重用郝昭賈堅一向是深不以為然,如今抓住把柄更是大肆鞭笞。

    賈華舉手制止賈堅繼續說下去,溫聲道:「伯道為何如此想?」

    郝昭道:「傳聞安定軍攻城,統帥吳晨都會臨陣指揮,號稱安定『一狼一虎』的李文、龐德亦會沖在陣前斬將奪關。如今不但吳晨沒有現身,更不見李文、龐德蹤影,所以……」皺了皺眉,「此次攻眉城的決不是安定主力。」

    賈堅嘲笑道:「我聽說的傳聞可大不一樣,小賊貪慕女色,被鍾大人的千金差點一刀捅死。貪生怕死,韓遂攻安定小賊裝死不敢出府門。臨陣指揮?我看小賊正躲在陳倉指揮呢。」

    賈華對郝昭的話也不信,只是出於對郝昭一向神准的判斷才不好出言訓斥,微微笑道:「聽聞小賊一意進攻魏子京,反被韋伯正放水淹了大軍。此次李文、龐德沒來,或許是正在養傷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郝昭搖頭道:「『南船北馬』,西涼雖然一直以無敵鐵騎縱橫天下,但自吳晨占安定以來,除了繼續發展鐵騎,同時依靠涇水大力整飭戰船,成宜投降小賊之後,更是將安定的造船技術帶到了天水。陳倉一戰,如果沒有天水從水路輸送的大批物資,絕不可能支撐大軍半月之久,也決不會有陳倉之勝。佔領陳倉就等於打通了通往長安的渭水水道,小賊既佔了水道的便宜,卻又在眉城捨舟用步,於理不合,於理不合……」

    郝昭說話時,賈華一直沒有開口打擾,因為他知此刻郝昭正是籍說話整理思路。此時,一個兵丁跑上城牆,大聲稟道:「張將軍帶援兵來了……」賈華一鄂,還沒有接口,郝昭驚喝一聲:「不好,小賊是要占城關渡。」

    眉城向北五里,順著太乙山山脈走勢與渭濱交界處正是城關渡,與渭河北岸的郿鄔一南一北緊扼渭河咽喉。

    賈華頭皮發炸,厲聲喝道:「張進,誰叫你來增援的?」剛從城牆上探出頭的張進渾身一顫,直著嗓子道:「我……將軍派來兵丁,說安定賊兵勢大……」

    賈堅大怒,疾步上前一腳踹飛張堅,怒喝道:「給我滾回去,守住城關渡……」

    郝昭嘿嘿冷笑:「已經來不及了……」右手手指指了指北邊的天空。

    一股濃煙翻滾著湧向湛藍的天空,頃刻間瀰散成濃濃的黑雲,沉沉的壓在北邊的天空。

    煙起的地點正是城關渡。

    ※※※

    城關渡位於渭水和太乙山脈交界處,顧名思義,就是一個渡口,倚山而建,北面毗鄰渭河,城牆順著山勢一直建到渭河畔。

    夕陽西下,火紅的餘暉為景物披上一層聖潔的輝光,猶如萬物的精靈此刻脫出形體,在藍天下自由翱翔。

    姜敘高站在牆頭,晚風吹得衣衫獵獵飄舞,遠望直插雲天的群山,豪氣沖天,高聲吟道:「蒼山如海卷狂瀾,神峰遙指玉闕寒。城關漫道崢嶸舊,而今邁步走泥丸。」

    龐德高聲喝道:「好詩,氣勢雄渾,詩意雄奇,端得是好詩。」冷眼掃了掃坐在女牆上、細心研究地圖狀,裝作什麼也沒聽見的彭羕。

    彭羕頭也不抬,陰陽怪氣的說道:「吟詩作賦不過末流,太公用兵如神,倒是從沒聽過留下什麼詩賦。」

    姜敘洒然一笑,兩天的相處,姜敘早習慣了彭羕的一張臭嘴。龐德卻是臉色一沉,右手緊了緊腰下的佩刀,喝道:「彭兄是以太公自詡了?太公有『六韜』『三略』,不知彭兄有些什麼?」

    彭羕翻翻眼珠,正欲答話,文玨稚氣的臉龐從樓梯處探了上來,大聲叫道:「各位,公子叫你們趕快下去呢,晚了,可就什麼也剩不下了。」

    文玨是文援的堂弟,自渡渭河後,文援一直沒從暈船的劇烈反應緩過勁,所以文玨就成了吳晨的跟班。

    姜敘用鼻子嗅了嗅,大笑道:「好香的味道,雞湯,一定是雞湯。」

    龐德大喜,健步走到樓梯處,用力拍了拍文援的肩膀,道:「好小子,手藝越來越好了。」文玨皺著眉,邊揉著肩膀邊笑道:「不是我做的,是張進的廚子,原本準備做來給張進擊退『安定悍匪』後壓驚用的,沒想到卻成了我們的慶功飯。快些啊,晚了,天水那群餓狼只怕連骨頭都吞下去了。」

    龐德身後的親兵大嚥口水,龐德大笑道:「一直嚼乾糧,嘴裡就要淡出鳥了,兄弟們,快去搶……」一群人嚷嚷著一窩蜂的湧下城樓,龐德拽著矜持的姜敘,說笑間走下樓梯,城牆上的人霎時走得一乾二淨。

    河風吹拂著彭羕的袍袖,環目四顧,只餘下孤單的自己,夕陽拖著彭羕的影子長長的拓印在城牆上。望著孤單的身影,心中隱隱掃過一絲茫然。舉目蒼山如海,太乙山脈主峰遙指天闕,雖遠遠高出群山,卻是無限孤獨。

    隨風飄來的飩雞香味越來越濃,彭羕乾嚥幾口口水,終忍不住竄下樓去。

    ※※※

    剛洗過澡的吳晨,換了一身乾淨的青布土衫,在一群紅色衣甲的人群中異常顯眼,彭羕邁進院門一眼就認出吳晨。吳晨正和笑容滿面的成宜說著笑,遠遠望見彭羕點了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又低頭和一旁的姜敘交談起來。彭羕心頭閃過一絲不悅,身後一人突然大聲喊道:「借光、借光。」不等彭羕閃開,已從彭羕左側擠了過去,人群中擠出幾人,見到來人哈哈大笑,摟著肩膀擠進人群。

    彭羕望著身邊潮湧的人流,各個喜笑顏開,勾肩搭背,孤單的自己與他們格格不入,完全不似一夥人,心頭又閃過幾絲惘然。

    此處是張進的行軍總衙,張進不過一名小小俾將,府衙的院落卻是異常寬敞,天水軍、安定軍各級的偏將、副將匯聚此處,不下二、三百人,竟也勉強容下了,人人手裡捧著木碗,吃的汁水淋漓。木碗輕巧靈便,當日吳晨小安定起事時,很多老兵就是拿著沈思作的木碗跟著吳晨吃大鍋飯的,如今老兵成了將領,木碗反倒成了身份的象徵。

    彭羕慢慢擠到吳晨跟前,吳晨笑道:「臉色怎麼這麼不好,打了大勝仗應該高興才是,給你。」將身前小案上的瓷碗遞給彭羕,身後的文援嚷道:「公子,那是你的……」

    彭羕臉撇向一旁,怪聲道:「是你的,不是我的。」肚子卻不爭氣的「咕咕」叫了起來。

    吳晨哈哈大笑:「誰的肚子在叫?」四周的將領指著彭羕哄堂大笑,彭羕臉色霎時紅到了脖子,正要惱羞成怒,吳晨拍了拍彭羕肩頭:「我說給你的,就是你的。」將瓷碗遞給彭羕,在彭羕耳旁輕輕說道:「別鬧脾氣了,你不吃餓得可是你自己。餓壞了你,叫我怎麼辦?我還指望你給我出謀劃策呢。」彭羕微微一愣,吳晨已經微笑著走開。彭羕心中一暖,提起瓷碗中的雞肉大嚼起來,人群中又是一陣大笑。

    吳晨抬抬手,大聲道:「今天讓大家來,一是要讓大家打打牙祭。自從出安定以來,好久沒有吃過肉了,今天難得張進請客,所以讓大家開開葷。」以龐德、李文為首的將領高聲怪叫,院落中鬧成一片。

    靜靜看大家鬧了一會兒,吳晨才抬手微笑道:「還有一件事……」院落中人聲慢慢低落,吳晨續道:「那就是為什麼攻長安,不救天水的事。」轉頭向文玨道:「文玨,如果拽牛尾巴,你能拽得動嗎?」

    文玨想了想,認真的說道:「那就要看這牛多大了。是牛崽,我一拽就跑,若是頭牯牛,它會頂人,我還是不拽它比較好。」

    嘴中含了口雞湯的彭羕、姜敘兩人,噗哧一聲,雞湯從鼻子裡噴了出來,嗆得兩人直咳嗽,院落中的眾人「轟」一聲大笑起來。

    吳晨禁不住也笑了起來,尋思道,平常看這小子蠻機靈的,沒想到卻是實心眼。知道也問不出他什麼來,高聲道:「大家也有用過牛的,拽牛尾巴,就算你如何用力牛也不會乖乖聽話(文玨高聲道:「龐大哥就……」卻被身旁的文援一把摀住嘴),但只要牽著牛鼻子,牛再壯也會乖乖的跟著走。牛鼻子就是牛的軟肋。安定也有軟肋,安定的軟肋是天水、街亭、秦川、臨涇。」

    「夏侯淵強攻天水,就是要牽我們的牛鼻子。若被他牽上,我們的處境就非常不妙了,就像被牽著鼻子走的牛,生殺榮辱再不由自己,不但救不了天水的親人,連自己也會完蛋。」

    人群此時終於安靜了下來,吳晨頓了頓,道:「那該怎麼辦?反牽鍾繇的牛鼻子。鍾繇的牛鼻子在哪裡?長安、槐裡、散關,和如今所在的城關渡。先說長安。鍾繇自前兩年進駐長安後,並沒有完全收復長安城內西涼諸侯的心。對鍾繇,他們都抱著一幅走著瞧的態度,鍾繇意氣風發時他們就忍著,鍾繇倒霉了就會起來趁火打劫。尤其是鍾繇引進夏侯淵肆意屠殺上邽百姓,他們中很多人有親戚在安定或者天水,夏侯淵既可以如此對待上邽,同樣可以如此對待他們的親戚。所謂『物傷其類,其鳴也哀』,就是如今這種情況,長安城內已有離心離德的苗頭,再加點外部壓力,難保不會有人起來造鍾繇的反。」

    「接下來是槐裡。槐裡是韋端的老窩,韋端壓在陳倉,作向秦川、街亭撲擊的姿態,卻空出了槐裡。槐裡是右扶風首府,扶風的物資大部囤積此處,對韋端來說,槐裡的重要性要遠高於秦川或街亭,他寧願不佔秦川也要保住槐裡,攻槐裡一定可將韋端牽回來。」

    「再就是散關。散關扼守秦、巴、涼交通咽喉,山勢險峻,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卻不產糧食,物資要靠山下運送,尤其是秦巴山麓東北一帶,因為多年的修築,山勢平緩易於糧食補給,截斷此處的糧食補給,散關不戰而潰,那時出散關的夏侯淵部就要面臨東西夾擊的處境,因此鍾繇絕不會將秦巴東麓這片地方交給我們,只要稍稍露出一些進攻意向,鍾繇都會心驚肉跳。」

    「最後就是城關渡。眉城是關中最後的要塞,而且和散關離得太近,從東攻散關,就要面臨眉城的夾攻,從西攻眉城就要受到散關的夾攻,所以攻散關必先攻眉城,攻眉城則必先攻散關。但從西面攻眉城要面對太乙山脈的西麓,那邊萬壑千軔,不利於大軍鋪開,只能將兵力一點點的添加上去,死多少添多少,如此這般,就算死再多的人也奪不下眉城。但眉城東麓因為運糧需求,山勢平坦。佔了城關渡,出西城可以繞到眉城西麓,出東城可以進攻眉城東麓,這就等於將眉城的一半握在手中。」吳晨高舉右手,作了個緊握的姿勢。

    張庭急忙嚥下口中的雞肉,大聲道:「大帥的意思是說先占眉城,再佔散關,然後夾擊夏侯淵,最後救出天水?」

    吳晨微微一笑:「大體如此,但『兵無常形,水無常勢』,究竟如何還要看局勢的發展……」

    沒等吳晨說完,張庭、文援、王戩等天水將領齊聲歡呼,文援咧嘴大笑:「我早說過公子絕不會不管天水的……」

    龐德厲聲道:「天水要救,長安更要打,光想著天水,難道上邽的那些兄弟白死了不成?」

    院中登時轟鬧起來,此時一人匆匆走進大院,卻是派在眉城偵查的任曉,一臉的興奮之色,顯然帶了好消息過來,吳晨疾步迎了上去。

    任曉稟道:「賈堅率了三千人馬悄悄出了眉城東門,看方向是向這邊來了。」

    吳晨喜道:「賈堅?是不是賈華的那個獨子賈堅?」任曉點了點頭,吳晨身後的姜敘道:「眉城可慮的人是郝昭。韓遂圍攻眉城時,此人下令連刨千座墳墓,掘出棺木作守城器具,其人陰狠可見一斑。如今賈堅出城,一可能是賈堅少爺脾氣犯了,一意孤行,二可能是郝昭之計,以孤軍引誘我軍,大軍繞道西門劫我軍大營,如當時的魏子京……」

    彭羕冷哼一聲:「一派胡言。」姜敘怒道:「你說什麼?」彭羕嘿嘿冷笑:「賈華老來得子,疼惜的像個龜蛋,讓他誘敵,難道賈華龜兒子想斷子絕孫不成?什麼一呀二的,全是廢話,說到底就是賈堅這個小龜兒子出來找死。」

    吳晨點頭道:「彭兄說的對。但賈華知道兒子遇險肯定要救。如何救?以郝昭的個性,極有可能從西門殺出劫我軍後路,姜大哥看的很準……」

    彭羕冷哼道:「郝昭為人陰沉,自詡多謀,多謀則必多疑,只要在眉城來城關必經的湯峪小道上放幾把火,以郝昭的個性自會以為我軍早有埋伏,其軍可不戰而潰。」

    龐德冷笑道:「不戰而潰?輕重不分,簡直糊塗透頂。賈堅的人頭算什麼,我們要的是眉城,讓郝昭不戰自潰,是不是讓他逃回去好繼續堅守眉城?」

    彭羕張口就要罵娘,但對上龐德那雙凌厲的眼神,終於沒說出口,「波」一聲,狠狠吐了口怨氣。

    吳晨拍了拍彭羕的肩頭,笑道:「討論歸討論,傷自家兄弟的話就不要說。永年說的我看很有道理,郝昭這人不能小看,我們要作兩手準備。令明,由你率四千軍馬在湯峪的蘆葦蕩埋伏,見郝昭出城可讓開大部,等全部人進去就點燃大火,我率六千大軍出東門殲滅賈堅。」

    姜敘皺眉道:「晚來東北風大作,郿鄔雖在渭河下游,但與城關渡相距極近,若乘風南下……」

    彭羕嘿嘿冷笑道:「伯弈又在賣弄天文。郿鄔守將張越不過一介紈褲,平時就懂鬥雞賽狗,東北風大起又如何,對他而言不過就是風大了,安定軍更難渡河而已,你以為他真會趁風來攻?」

    吳晨微笑道:「彭大哥摸透了司隸一帶守將的脾性,而姜大哥熟悉天文、地理,有兩位出謀劃策,事無鉅細一一考慮清楚,『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看也就是如此了。剩下的一千兵馬就留在城中,成大哥,城關渡的防務交給你,如果出郿鄔的敵人勢大,可將其誘到令明處,一併殲之。」成宜低聲道:「好。」

    吳晨道:「姜大哥,你隨令明一起,確保和成大哥的聯絡,做好共同對付郿鄔之敵的準備。」姜敘微微一笑,點頭算是答應。吳晨眼中寒光一閃,拍拍彭羕的肩膀微笑道:「我們也要抓緊上路,否則賈堅就等的不耐煩了。」

    ※※※

    明月當空,狂風呼嘯,道旁樹木不住搖晃,完全掩蓋了過千人馬的腳步聲。

    賈堅嘿嘿冷笑:「小賊要知道今天晚上這麼涼快,一定會連腸子也悔青。」

    張進諂媚道:「少將軍英明神武,料事如神。小賊白天日頭毒辣時進攻眉城、城關,雖然僥倖得了城關,體力、士氣消耗必巨,大風一起,天氣涼爽,那些賊人一定都睡的死豬一般,少將軍此時偷襲,妙、妙,實在是妙……」

    一絲笑意漸漸浮起在賈堅稚氣的臉上,嘿聲道:「不是我料事如神,而是小賊太笨……」

    身後一陣喧嘩,賈堅冷哼道:「什麼事?」一名將官拍馬上前,低聲稟道:「姓郝的那傢伙追來了,說是傳太守之命,一定要少將軍回去。」

    賈堅撇撇嘴:「他算老幾,憑他也來管我?」身後傳來郝昭低沉的聲音:「跟我回去,不然等吳晨部署完畢,他不殺你,我也殺你。」

    賈堅驚駭回頭,郝昭高坐馬上,面無表情的看著自己,不由尖聲道:「小賊現在正睡的爛熟,此刻正是突然偷襲的好時機……」

    一線尖響在漆黑的夜空中突然爆起,淒厲的就像月圓之夜野狼對月的嗚咽,驚的人汗毛瞬間乍起,馬蹄聲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湧來,數以百計的弩箭暴雨般灑至,驚聲慘叫四周乍起,撕破狂亂的夜幕,戰馬稀溜溜嗚鳴,癲狂著亂跳亂蹦,一時間人仰馬翻,亂成一團。

    賈堅顫聲喝道:「穩住,穩住……」微弱的聲音瞬間淹沒在震天的嘶喊聲中,一蓬蓬血霧在四周飄起,瞬即卷在風中,撲在臉上,驚得兵丁無頭蒼蠅般在林中哭喊奔竄。

    「嗚嗚~~~~~~~」

    鳴鏑尖嘯,又一波弩箭暴雨般撲至,兵丁慘叫著撲跌在地上,賈堅隨著親兵到處鼠竄,身旁的慘叫聲此起彼伏,弩箭穿透頭顱、咽喉濺起片片血花,狂風中到處潑灑,賈堅更是膽戰心寒,渾身冰涼如墜冰窟,影影幢幢間四面八方都是敵人,也不知要逃向哪裡,只有胡亂催著馬。

    「嗖」一聲尖響,怒箭穿透鎧甲貫入賈堅右肩胛,賈堅慘叫一聲摔下馬來,驚魂未定,前後左右又是一陣急響,戰馬長嘶著撲通一聲狠狠摔倒在身側,揚起的塵灰夾著狂風猛然擊打在臉上,賈堅尖聲慘叫,身後一人高聲喝道:「起來,上馬。」賈堅正要轉頭,脖領已被一把糾住,身子騰雲駕霧般已被橫放在馬背上。

    賈堅扯著嗓子哭喊道:「為什麼要救我?你不是一向喜歡看我丟人的嗎?我死了,以後你就開心了……」郝昭舞動長槍不住撥打激射的箭只,冷笑道:「我沒時間羞辱你,若救不了你,我就親手宰了你,所以你最好給我閉嘴……」賈堅當即噎住,郝昭高聲喝道:「想活命的聽著,用火點燃附近林木,以火勢阻延安定軍進攻……」語聲滿蘊內力,嘶亂的叫喊聲中亦是格外清晰。眉城軍早亂作一團,如今重新有人指揮,爭先恐後將火把拾起丟向路旁的林木,辟叭聲中,火勢漸漸蔓延,在狂風中捲成一片火海。

    ※※※

    望著狂風中亂擺的火舌,吳晨眉頭皺了起來。

    敵人將領確是不一般。狂風向西南吹,火舌順著火勢也向西南蔓延,眉城軍所處的大道東北方有林木阻擋強弩,借助火勢眉城軍又阻住了來自西面的箭雨,安定的箭雨再不像先前那般無往不利,一隊隊的散兵游勇藉機重新聚在一起,向眉城東門撤去。

    身旁的文玨突然高聲喊道:「公子,城關發信號了……」吳晨、彭羕愕然轉頭,北邊的天空騰起一條巨大的火舌,彭羕驚道:「難道張越真的趁風來攻?」

    吳晨還未答話,又一條火舌從城關騰起,瞬間,又是一條火舌竄起。狂風中,三條火舌相互輝映絞纏,清冷的月光之下,妖嬈詭秘之極。

    地面微微顫動,東邊天地交界一線之間,點點火光不住閃爍,轉眼之間連成一片火潮,滾滾向前湧來。

    彭羕倒吸一口涼氣,驚喝道:「不好,是長安的救兵……」

    沉悶的戰鼓聲此時響起,霎那之間眉城東門亮起點點火潮,照的沙粒大小的眉城明亮如暗夜中突然迸發的火星。

    文玨失聲叫道:「賈華出東門了,他沒出西門……」彭羕臉部肌肉一陣抖動,吳晨大聲喝道:「傳軍令,撤……」

    ※※※

    號角嗚咽,星星點點散佈山林的火把在低沉的號角聲中慢慢匯聚成一團火紅的曇花,花瓣轉動之間,迅速向城關方向逸去。

    鍾毓遠望著退而不亂的安定軍,搖頭歎道:「這就是小賊的『六花陣』了,聞名不如一見,小賊確實有一套……」

    幾日來,司隸一帶東北風大作,從長安溯水西來一路順風,而且從長安到眉城要經過芒水、駱谷水,因此費清和鍾毓一同乘船,直到過了駱谷水後,鍾毓才捨水路取陸路,終於在一日半夜間趕到了眉城。

    鍾福大聲道:「敵軍已退,少將軍下步我們該如何?」

    鍾毓朗聲大笑:「小賊強攻眉城沒想到卻被我們趕上,看來是天絕小賊,趁此時一鼓作氣收復城關,有費三叔封鎖水路,小賊的大軍將困死五丈原。」高舉起手中大戟,厲聲喝道:「進攻……」

    ※※※

    夜風獵獵吹拂,費清面容平靜如波。若非這場東北風,今晚的城關之戰真要錯過了。遠遠望著城關城東、西牆上三條詭異妖艷的火舌,那種金戈鐵馬,酣暢淋漓的感覺又一次充溢胸膛。內心深處竟然有一些感激吳晨,如果沒有吳晨,這種全身熱血如沸的感覺或許就將永遠掩埋在記憶深處。

    「將軍,安定強弩十分厲害,我軍幾次撲擊都被射退了。」令兵匆匆跑來,單膝跪地大聲稟道。

    費清遠遠望著那朵不住旋轉變幻的火紅曇花,曇花身後是無邊的火潮從東、南兩個方向滾滾湧來,當即道:「傳令,我軍堵住城關碼頭,按兵不動!」令兵大喝一聲,跑了下去。

    副將鍾寧在旁道:「安定主力正從城關東門撤退,我軍應該在東門截殺……」費清道:「以安定的兵力,不等全部人馬進城,我軍必可尾隨而至,以小賊的奸詐狡猾,必然是以一部兵力牽制東門,其他兵力出城關碼頭,渡船而逸。這法子對韋端時就用過,如今決不能讓他從水路走了。」

    鍾寧點頭道:「確有可能如此……呀,小賊來了……」

    說話間,遠遠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城關東門狠狠砸在地上,濺起一片塵霧,巨大的曇花分出片片落英,急速通過城關城門,喊殺聲震天轟響,刺得耳膜生疼。

    「通」又是一聲巨響,城關西門狠狠砸在地上,眨眼之間,火潮從西門狂湧而出。

    鍾寧、費清目瞪口呆,費清喃喃道:「小賊要幹什麼?要幹什麼?」突然大叫一聲:「不好,他要繞道攻擊眉城……傳令,向西門去,追上小賊……」

    ※※※

    號角聲聲尖鳴,安定兵丁卻是潰不成軍。安定退回城關,鍾毓、賈華的聯軍隨即趕到,安定沒來得及組織像樣的防守,聯軍就渡過吊橋,安定隨即向西城退卻,出了西城後,更是亂成一窩蜂,剛開始還有曇花形狀,最後滿山遍野到處亂竄,就如狂風吹過枝頭,只剩下殘花隨風飄零。

    鍾毓、賈華聯軍出西城後,隨即和費清登岸的部隊會合一處。

    「費叔叔,你怎麼上岸了?」鍾毓看見費清,止不住一臉的興奮。

    費清看著鍾毓燦爛的笑容,心知擊敗顯赫一時的安定賊軍,鍾毓心中的欣喜可想而知,自己也是非常高興,微笑道:「初始時我以為小賊東城敗退,就轉而繞道西城攻眉城,沒想到賊軍就是賊軍,只不過趕得一趕就亂成一團……」

    賈華羞愧的說道:「都是屬下無能,若非少將軍和費將軍及時趕來,小兒,小兒……」老淚潸然落下。

    費清微笑道:「文燦兄過謙了,若非天降瑞風,我們也不會趕得這般巧,只能說天祐大漢,小賊活該如此。」

    「你們的兵士呢?追出去了?」一人氣急敗壞的大聲喝道。

    費清、鍾毓、賈華愕然回頭,只見郝昭面臉煙塵,髮髻散亂,滿身的土灰,身邊架著一個半死不活的少年。

    費清愕然道:「這位是……」賈華急道:「這是我的……」郝昭一把將身上的賈堅丟在地上,一字一頓的說道:「你們真追出去了?下令讓他們回來,不然後悔都來不及~~~~~~」

    鍾毓喝道:「一個小小偏將,憑什麼在這裡大呼小叫?」

    郝昭仰天狂笑:「知道出城關西城後是什麼地方?那是此地有名的湯峪,兩山相夾,峪內蘆葦叢生,唯有一條水道通往渭水,卻是滾燙無比。只要一把火點燃峪口陳年的腐葦,休想有人從峪內出來。」

    賈華聽得汗毛直豎,一股寒意嗖然竄進骨髓。

    鍾毓大聲喝道:「妖言惑眾,憑什麼說小賊要誘我上當?小賊不是也進去了,他要是放火,他從哪兒出來?」

    郝昭陰森森的說道:「看到東城、西城兩邊的三把火了嗎?東城的是告訴東邊的伏擊隊伍,有三股兵向城關來,西城的你們說是放給誰看的?小賊的戰船呢?城裡的渡口有小賊的戰船嗎?」

    費清驚呼一聲:「不好,上當了……」

    話音未落,驟變突起,一線刺眼的光芒突然劃破沉沉的夜色,隨之一團火焰沖天飆起。

    眾人還未從驚駭中清醒過來,尖銳的號角震天而起,渭河上游「轟」一聲亮起無數火把,猶如電蛇瞬間撕裂沉沉的黑幕,火把之中,點點寒芒說不出的刺眼。

    賈堅撕心裂肺的哭笑:「完了,完了,這下全完了,眉城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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