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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33.漁陽鼓 文 / 樓枯

    船行半個月,到了錢塘江外。有一艘兵船前來宣旨,要李佩紅、劉庸、於重、邱永誌四人先行進宮覲見。四人去後杳無音信,頓時謠言四起,人心惶惶。是夜三更,天色陰沉,微風小浪,少衝正在看書,忽聽門外有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少衝道:「佩紅兄請進。」來者果然是李佩紅,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說道:「家師請府主過船一敘。」少衝笑道:「我已恭候多時。」隨李佩紅下到小船,行二三里見一兵船,船上放下軟梯,二人對視一笑,一起縱身上了船,艙門處站立一人,身材高大,臉膛通紅,臥蠶眉,獅子口,自有一股威嚴。少衝料定是金百川,上前執晚輩禮。

    金百川扶起,說道:「天火教三百年,朝廷確實有許多對不住的地方。你肯來臨安,金某既感且佩。風雨危樓,大廈將傾,又到了改朝換代的時候,神州天下又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少衝道:「這齣戲千百來不知演了幾回。你我有幸旁觀,靜觀熱鬧便是。」金百川道:「這一次與先前不同,不是趙家代了李家,也不是洛陽代了長安,而是蠻人代了華夏!江南衣錦之鄉淪為養牛牧馬之地。如此,李府主還能安心看戲嗎?」

    少衝歎道:「前輩也以為大宋必不可保?」金百川苦笑道:「病入膏肓,無可救藥。」少衝凜然道:「請前輩示下,晚輩該何去何從?」金百川道:「望府主能為我華夏留一絲血脈。」少衝驚問道:「前輩以為蒙古人得天下後,要斷我華夏子孫根系?」金百川反問:「汴洛故地還算華夏嗎?」少衝道:「如此大任,晚輩如何能但得起來?」金百川笑道:「你若不能,天下再無人能。」丟個眼色,李佩紅取出一幅地圖,攤在桌上,圖上繪著一塊四面臨海的大洲,山川河流標示的清清楚楚,只是並無一處村鎮。

    金百川道:「十二年前,有海外孤客向朝廷進獻此圖,雲南海之外有一大洲,大小與中華相當。山川秀美,土地肥沃,溫熱也與中原接近,只是四季正好是顛反過來的,冬對夏,秋對春。十年前我上奏先帝,欲遣使前往查勘,先帝以耗費太大而未准。今上登基,金某又奏,仍被駁回。今,金某已力不從心,這幅圖唯在府主之手才不算明珠暗投。望府主能藉此一方淨土為我華夏留一分正統根苗。」

    少衝道:「前輩所慮雖遠,晚輩卻不敢苟同。胡人不過百萬,縱能一時壓服中原,久之亦會被我通化,何來亡族滅種之憂?千百年來,入主中原的胡族不可枚數,而今還有幾個在?縱然蠻人酷烈,我華夏子孫仍可退往安南、毒龍、南洋、高麗、東瀛等地,暫避鋒芒,休養生息,以待時機,何苦要遠涉重洋尋那荒原呢?」

    金百川道:「秦以來入主中原的胡族確實大半為我通化,可彼時華夏雖弱,終究未亡,中原蒙塵,尚存江南。如今連這江南之火也要熄滅,九州同黑,天下俱亡。那胡人凶殘蠻劣,顢頇愚狠,流毒所至必是文華喪盡,除衣冠而重為禽獸,不過數十年,世人已不知禮義廉恥為何物,孔孟老莊是何人?禮教不存,何為華夏?安南、毒龍,地處荒蠻,本不開化,鳳凰與土雞為伍,久之亦成雞。」少衝無奈地點了點頭。

    正說著,窗外傳來連聲炮響,透窗望去,停泊客船的方向火光沖天,少衝怒道:「怎能如此言而無信?」李佩紅道:「府主放心,船上的朋友已經安全上岸,如今只是一艘空船。太后聽信讒言密旨誅殺江淮朋友,師父冒死進諫,反遭革職問罪。」金百川道:「我師徒縱然粉身碎骨也不敢對不起江湖上的朋友。」少衝無言以對。此刻,海上明月皎皎,微風鼓浪輕拍船舷,發出啪啪的聲響。送別時,金百川殷殷叮囑:「前方路遠,切切保重。」話未了,忽起了一陣風,將他的頭巾吹去,飄飄蕩蕩跌進萬頃大海中。

    少衝孤身一人進了臨安城,落腳在人稱「消息海」的江南春酒樓。五方雜處之地,九流齊聚之所,各式消息都不難打探到。入住的第二天,就傳來金百川被問罪下獄的消息,至於情由,各說各理,莫衷一是。當晚就傳來禁軍查抄「東林苑」拭劍堂總堂的消息。

    臨安城南郊鳳凰山下泠湖岸邊,有一座規模宏大的莊園,名叫「東林苑」。莊內有山有水有草地有樹林,專供宗室子弟練習弓馬騎射。宋太祖趙匡胤得天下後曾立下一條戒規:凡宗室子弟十二歲至十七歲者,必擇明師教習武藝,習練弓馬,一為強身,二為尚武。又從勳親大臣子弟中挑選聰明俊秀之輩入園侍奉,呼之為「拭劍兒」。

    太宗之後,戒規日漸鬆弛,宗室子弟多不再練習騎射,尚武之氣日漸頹靡。

    「拭劍兒」們為保舊日榮耀,私下結社,漸成機構,為皇家辦差理事。仁宗時,賞給印憑,又提拭劍堂三字懸於東林苑,從此國事家事拭劍堂皆可插手,權勢熏陶,與前朝府院隱成鼎立之勢。只是拭劍堂權勢雖大,職品卻不入流,其總堂設在東林苑內的黃林坡,十數間房屋掩映在一片松林柏叢之間。

    金百川下獄後,有禁軍奉詔前往東林苑抄查,被拭劍堂擋在門外。禁軍雖恨拭劍堂平日驕橫跋扈,有心報復,但慮及堂中高手眾多,又儘是名門貴戚,雖有詔書在手亦不敢用強。太后聞之大為震怒,命禁軍副統領趙懷春親往捕拿,趙懷春率部行到半路,有花斑蛇從草叢竄出,驚得戰馬私奔,趙懷春從馬上跌下來,腳踝被馬鐙扣住拖行半里地,救下來時渾身是血,已然昏迷不醒。

    禁軍統領何必遠聞知趙懷春受傷,親率五千精兵攜帶重炮將東林苑層層圍困,拭劍堂仍舊閉門以對。危急時刻,李佩紅攜金百川的親筆書信前往規勸,拭劍堂部眾這才俯首受縛。當夜賦閒在家的駙馬鍾向義復任拭劍堂堂主,與因功升為副堂主的於重,共查金百川謀逆一案。李佩紅平亂有功,又得蜀相侯等朝中元老做保,不予追究,責令其閉門思過。此案到此,臨安城中無人不罵李佩紅忘恩負義,貪生怕死。

    少衝知這其中必有蹊蹺,只是一時難得實情,思來想去決心冒險去見李佩紅一面。

    李佩紅世襲臨川侯,府邸在西板橋東南、福安寺北,福安寺終日人頭攢動,西板橋外酒肆林立,臨川侯府卻獨鬧中取靜,獨享安寧。少衝扮作一書生大步行來,距離大門還有百十步忽覺殺氣暗逼,暗中一瞥,福安寺內槐樹上影影綽綽隱伏有人。少衝後悔自己的大意,正思量脫身之策,恰路旁一個挑擔貨郎,大聲吆喝:「先生留步,俺這有兩桿上好的湖筆,請先生過目。」引少衝到他貨擔前,一邊翻找,一邊低聲吟了句:「西陵河冷寒霜凍。」

    少衝一震,即答道:「東海潮生白浪天。」那漢就說:「四周不太平,先生不要停步,直走過橋左拐有個『紅葉茶館』,自有人接應。」取了湖筆讓少衝看,少衝嫌質次價高,丟還給了他,一徑向前去了。

    紅葉茶館背臨洙溪河,面朝小虹橋,位置不偏也不算好,少衝剛剛進門,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就站了起來,叫了聲:「叔父,這裡坐。」引著少衝上了二樓雅座。門一關合,年輕人便伏地跪拜道:「金陵總舵千葉堂五品主事楊成參見右使。」少衝扶他起來,打量了一番,笑道:「年紀輕輕就能做到五品主事,不簡單吶。」楊成靦腆一笑道:「慚愧,右使這般年紀時已是雄鎮一方的總舵主了。」少衝笑道:「那等機緣不是人人有的。不說這些,你如今何處公幹,為何勸我不進臨川侯府?」

    楊成道:「屬下如今坐底拭劍堂,隨平陽侯陸雲風辦事。鍾向義以不株連舊部為餌,誘使金百川寫下認罪狀,謝太后下旨將金百川定為死罪,更要讓他嘗遍拭劍堂特製一百零八樣刑具。李佩紅已被軟禁,鍾向義設下埋伏,誘殺金百川舊部和江湖上的朋友。屬下不忍右使孤身犯險才違禁冒犯。請右使治罪。」

    原來天火教的規矩,十大使者出落髻山,如同教主親臨,教眾非傳不得近身,違者嚴懲重罰。少衝道:「恕你無罪。依你這麼說拭劍堂如今是操弄在鍾向義手中了?」楊成道:「拭劍堂內派系林立,保國金派、保皇邵派、保家鍾派三足鼎立,又以金派實力最雄。鍾向義拉攏邵派斗倒了金派,自己當了堂主,可他既鎮不住金百川舊黨,又有邵玉清親信於重掣肘,不過是得了個堂主的虛名。拭劍堂如今已是四分五裂,一盤散沙了。」

    少衝歎道:「鍾向義有什麼本事?不過是當了回咬人的狗罷了。」楊成道:「右使所言極是,鍾向義不會有好下場的。」少衝又打量了楊成一遍,忽問道:「你坐底臨安有幾年了?」楊成答:「七年了。先前隸屬總教臨安分舵,後改隸總教千葉堂,如今又屬金陵總舵千葉堂。」少衝道:「自今日起你自成一家,無須再聽他人調遣,隱蔽以待時機。」楊成討要憑證,遂寫了份手令給他。楊成指天發誓不負所托,含淚叩別。

    少衝自回客棧,途經保安寺,遙聽一聲鑼響,數十錦衣男女擁著一頂八抬大轎走過巷口,等候在街口巷尾的饑民們呼啦啦跪倒了一地。轎子停穩,走出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少衝看了不禁發笑:原來是謝麗華。

    謝麗華命侍女婆子將帶來的米粥饃餅施捨給饑民們,贏得一片讚頌聲。少頃,謝麗華由側門入寺,引著少衝來到一間香室。忽聽腳步雜沓,邵玉清青衣小帽推門而入,清矍瘦削的一張臉,雙目炯炯,鬢染寒霜。

    少衝起身施禮口稱大人,邵玉清扶起少衝,笑道:「不敢稱大人了,你如今麾下百萬,比我闊綽多了。」少衝道:「大人提攜之恩,少衝永生難忘。」謝麗華見二人接上了話,便側身退了出去。

    邵玉清道:「你急著見我,所為何事?」少衝道:「請大人放劉庸一馬。」邵玉清問:「是金百川讓你來的?」少衝道:「大人以為金百川是奸臣嗎?」邵玉清微微一笑:「難道不是嗎?」少衝道:「金百川奸在何處?貪財?瀆職?無德?還是欺主?」

    「誤國。」邵玉清森然說道,「山雨欲來風滿樓!容不得他再磨磨蹭蹭。他以為拉攏幾個江湖幫派就能守土安邦,真是笑話!果真如此,養百萬大軍何用?」少衝驚道:「大人也曾行走江湖,須知大小幫派各據一方,實力不可小視。讓他們組織鄉勇保境安民,豈非化害為利?」

    邵玉清道:「你既說到這,我倒要問問你,他們組織鄉勇,是保境安民?還是割據一方?前唐藩鎮難制,終至滅國,殷鑒不遠,豈容重蹈?」頓了頓又說:「年前我派出十三路密使遍訪江南江北十六家掌門人,要他們歸順朝廷,有十三家接受了朝廷的冊封,這其中有你們洪湖派的蘇掌門。不聽話的那三家,有兩家當場就給剿了。只有這劉庸,我念他曾有功於朝廷,一直隱忍不發,希望他能回心轉意。他卻和李佩紅攪在一起,太后她老人家眼裡豈能容得沙子?原是下旨在壽春動手,是我奏請說你是我安插在天火教的坐底,太后念著你的辛苦才忍住。」

    少衝半晌無言,又歎了聲,問道:「太后召我來是何用意?天火教立教三百年,教眾百萬,不是我說降就能降的!」邵玉清道:「我也知道此事不能急於求成,所以奏請太后要你繼續坐底,以待時機。太后訓斥了我,說時局危難,還等什麼。為防天火教與蒙古人勾結奪占西川,要你我裡應外合盡快除掉這個禍患,事成之後封你做平西侯、川西安撫大使。此事不容再議,限你三日內擬出計畫呈達御覽。」

    少衝道:「我此來臨安,正是要奏請太后,天火教並非邪惡凶蠻,既無意與朝廷為敵,也無心投靠蒙古人。而今我已大權獨攬,可保十年內與大宋相安無事。肯請大人勸太后收回成命。」

    邵玉清發笑道:「你一口一個大宋,如今還當自己是朝廷的人嗎?我且問你,拭劍堂的入門八字是什麼?忠君保國,永不叛主。發過的毒誓豈容反悔?你別忘了,你當年寫的誓詞還在我的手裡!」稍稍平息了一下,又說道:「我知道你是個有主見的人!這些話你未必聽的進去。你就上個表應付一下,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少衝吁了口氣,算是默認。從懷中取出一冊圖譜,道:「這十三樣兵器圖譜,可抵十萬精兵。」邵玉清接過圖冊,草草翻了翻,笑道:「這才像西川之主的樣子。」二人又低頭私語了一番。門外內官來催邵玉清回宮,邵玉清將圖冊藏在袖中,卻將一個信封遺忘在案上,頭也不回地去了。少衝打開信封,裡面有兩件東西:一件是自己親筆書寫的入堂誓詞,另一件是在襄陽府簽收三十兩薪俸時留下的親筆簽名。

    少衝將兩件東西在神座前焚燒了,轉身出門,廊下一個小廝挪著小碎步過來,叉手說道:「邵大人要奴婢告訴府主:劉幫主今日戌時三刻出北門。」

    戌時三刻整,一輛黑油布馬車來到北門外小樹林,丟下一個人後折轉車頭回城。那人臉上罩著黑布,手腳被捆著,在地上滾了幾滾,跳起身來掙斷繩索摘去臉罩,朝李少衝拱手做禮道:「壽春城呼風喚雨的龍到了京城竟成了人見人踩的蟲。」正說著,又一輛黑油布馬車疾駛而來,車上跳下一人,卻是李佩紅。

    少衝笑道:「李兄真神通廣大,你門口那數十雙眼睛都突然瞎了不成?」李佩紅道:「左右都要翻臉,豁出去不理它。」少衝道:「既知早晚都要翻臉,何以還要坐以待斃?」李佩紅歎道:「我李家世受皇恩,大廈將傾,豈忍背主而去?」正說著,又一輛黑油布馬車飛馳而來。一青衣少年半途就跳了下來,落腳不穩,連跌了兩個跟頭,未及說話,眼淚已經下來了,只叫道:「堂主歸天啦。」

    李佩紅聞言滿臉悲慼,跪地,面朝臨安城拜了三拜。這才詢問詳情,來人稟報金百川在京城巡檢司獄中遭受三十八道酷刑,肋骨折盡,五臟易位,雙手被炭火烤焦,大腿受刑過重致筋肉外翻森然可見白骨。京城巡檢司司正趙良華恨他至死不肯低頭,竟當著他的面令獄卒**龔之志,金百川急火攻心,引動內傷,吐血不止而亡。

    來人泣道:「堂主臨終前再三囑咐,副堂主定要約束上下,萬不可意氣用事。」

    李佩紅哽咽道:「我知道了。」正要上車走,又有一匹駿馬飛奔而至,來人身著禁軍號衣,攔住李佩紅道:「副堂主快走!鍾向義串通於重、邱永誌在太后面前誣告你與劉庸勾結,欲獻壽春城降敵。太后已下旨拿你,如今鍾向義已封了府上,正撒下天羅地網搜捕副堂主您。」李佩紅恨道:「此賊甚是可惡,有何計殺他?」青衣少年道:「我們手上握有鍾陽私賣宮女的鐵證,只要上達天聽,料他插翅也難飛。」李佩紅略一思量,即道:「此事要做的不留痕跡,否則又要牽累一幹好人。」二人領命而去。

    眾人在此分別,李少衝目送二人離去,回望臨安城時,已在滾滾萬丈紅塵中聽出秋蟬清鳴、四面臨風的末世之音了。

    劉、李易裝而行,來到新開關下,這是臨安往北的最後一道關隘,盤查極嚴,二人正不知如何過關。突見一隊騎士鮮衣怒馬風捲殘雲而來,一路上橫衝直撞,路人只有躲閃的份兒。眾人來到關門前,一人叫道:「快開關門,駙馬爺奉旨出關。」守城校尉道:「對不住駙馬爺,沒有樞密院的金令,誰也不能離城。」一個十五六歲的錦衣少年指著校尉的鼻子破口罵道:「不識像的狗東西,你找死嗎?!」揮鞭劈頭亂打,校尉驚懼,抱頭苦挨不敢吭聲。眾兵卒個個噤若寒蟬,無人敢動。

    那少年下馬推開城門,引鍾向義一行揚長而去。劉庸正看得癡,李佩紅低聲說道:「劉兄隨我來!」驟馬來到關前,喝問那校尉:「鍾向義何在?」校尉被他氣勢所懾,不敢詢問,指著關外戰戰兢兢地說道:「出,出去了。」李佩紅照臉便是一馬鞭,破口大罵:「走了欽犯,你該當何罪?!」嚇的校尉人面盡失,跪地告饒。劉庸一旁解勸:「這廝多詐,也怪不得他們,還是追人要緊!」二人俱黑著臉出了關。

    關門尚未關閉,又傳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來,那校尉慌忙搶過一頂銅盔戴上。來者是員偏將,盤馬喝問:「為何放人?」校尉道:「鍾向義口傳聖旨,末將不敢阻攔。」來人一拍大腿:「唉,他這是假傳聖旨。他父子殺了樂陽公主,反啦!」校尉大驚道:「末將這就點起人馬隨將軍出關去追?」來人道:「罷啦,我奉令追趕到此,出了關便不干我的事了。」說罷撥轉馬頭回城去了。

    時傳湖州水師集結戰船百艘欲攻西山水寨,李佩紅放心不下身懷六甲的妻子,別過劉庸,星夜趕往西山。

    劉庸連夜北上,這日宿在廬州城南客棧,淮西制置司參議孟戶親赴客棧,邀請過府一敘,二人並轡行至南熏門下,一三旬壯漢忽從街旁小巷內衝出,操壽春口音大叫:「幫主快走,他們要害你。」只喊了一聲,便被街邊的游商小販按在地上。那些小販外罩麻衣,內藏鐵甲,腰間攜帶著兵刃,劉庸情知不妙,撥馬便走。正被一張大網罩住,十數個大漢不將他拖下馬來,死死按定。劉庸大叫:「我有何罪,要拿我?」

    孟戶斷喝:「叛國逆賊,還在狡辯!」用黃銅包頭的牛皮靴望定劉庸的嘴狠命亂踢,踢的劉庸一嘴牙盡碎。先前被拿的那個漢子嘶聲痛哭:「韃子攻城,官軍見死不救。壽春完了,靖淮幫完了!」劉庸聞言「撲」地噴出一口血箭,掙破身上舊傷,劇痛之下昏死過去。

    自靖難南渡起,壽春便成淮西重鎮,大小戰陣連綿不絕。早年宋金交戰時,壽春城中有能人智士造出了突火槍、虎威噴火炮兩件殺器,歷經數代改進,技藝純熟,威力驚人。那突火槍是將火藥灌注在粗大的竹管中,內置生鐵彈丸,引爆火藥射出彈丸殺傷敵人。虎威噴火炮原理與突火槍相同,只是以銅管代替竹管,體量更大,所填火藥十倍於突火槍,多用碎鐵砂作彈丸,發射時鐵砂呈扇形向外激射,數十丈內人物俱傷。

    金朝覆亡後官府將所有槍炮一律銷毀命令禁止民間製造。劉庸接任靖淮幫幫主後,重金聘用巧匠,耗資巨萬製成三十尊虎威噴火炮,作為鎮城之寶,平日深藏於地下密室之中,臨戰方架設於城頭。劉庸被拭劍堂帶去臨安後,胡漢中暫攝幫主之位。一日,有守城校尉持守備將軍的手札來調兩尊虎威噴火炮,說有高官巡訪至此欲開眼界。胡漢中以幫主不在,沒有開啟拴縛鐵炮的鐵鎖鑰匙為由婉拒了。

    校尉便又提出往密室畫份圖樣帶回以便交差,那校尉也是常來常往慣的,胡漢中抹不下臉面,只得答應,為防有失,他一面親自陪同,一面又命李雲唐暗中戒備。副幫主李雲唐選調健卒三十人,懷揣利刃守在密室門外。胡漢中陪校尉進密室後約一炷香的工夫,猛然間大地顫動,房屋樹木皆如喝醉了酒,呼啦啦,瞬息垮塌,連同一里外的城牆也崩塌了十數丈長。建在密室之上,用以掩人耳目的三間瓦屋飛在半空,瓦片如天女散花般四散飛濺,胡漢中和那校尉,盡成齏粉,血肉難辨。

    爆炸引起的大火將城東一街兩巷燒成一片焦土,守城軍兵連同靖淮幫徒眾齊心救火,到三更末大火漸漸熄滅,天地間充斥著令人窒息的焦臭味。晨曦初露時,天空飄起了絲絲細雨,東南西北四座城頭的守城軍兵同時發現壽春城一夜之間竟被圍得水洩不通,城外的曠野中,林木下蒙古營寨密密麻麻扎的一眼望不到邊。

    晨鐘剛響,蒙古人的石炮就如雨點般砸進城來。待軍民依次躲入掩體,蒙古人蜂抵城下,豎起雲梯,如螻蟻般往上爬。李雲唐拔劍大呼衝鋒,弓弩齊射,眾人前赴後繼,蒙古人不能抵擋敗出城去。靖淮幫徒眾冒著飛矢,在城牆坍塌處瞬間搶修起一道土牆。

    土牆剛剛築成,淒厲的號角聲再度響起,嗚咽之聲如鬼哭。本是陰霾昏沉的天空突然明亮起來,抬頭看時,數千個火球排頭排腦地砸了下來。那火球遠看只有銅盆大小,離近了比人還大,落地時黑油飛濺,週遭三丈之內烈焰熊熊,人畜草木盡成灰燼。偌大的壽春城瞬息間變成了一個火盆,赤焰熏天,濃煙瀰漫,哭喊之聲,震動天地。

    至此,城中一片瓦礫,再無一間完好的房舍。待火勢稍減,蒙古人督漢軍數千之眾持盾在前,數百弓手緊隨在後,騎兵又在最後,迭次而進。李雲唐率靖淮幫徒眾與守城軍兵、鄉軍民勇齊心協力,在外城廢墟中與敵反覆爭奪,至死方休。戰至後晌,外城盡失,蒙古軍調來回回炮猛轟內城,城牆盡塌。

    宋士湘召集餘部慷慨言道:「大丈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男子需戰死,婦孺傷病者可自殺。」眾人皆無語,老幼婦孺早已哭聲一片。

    此時烏雲散盡,天色放晴,冷日如血。兩軍接戰,互不相讓,殺到殘陽西盡時,守軍全軍覆沒。

    待一輪明月升在中天,昔日繁花似錦的壽春城已成了瓦礫堆死人墓,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充斥在天地間,聞之令人窒息。一群蒙古士卒踩著血肉模糊的屍體戰戰兢兢地爬上州衙旁的文風閣,眼前的一幕讓他們有些吃驚。破敗的州衙內,一群婦女正忙著燒水、淘米、洗菜、煮飯。人人塗脂抹粉、穿戴一新。幾個孩童圍著四周遊戲耍鬧。一個士卒打了個呼哨,孩童們登時停止了遊戲,驚恐地往人群裡鑽。

    一個七旬老婦看到婦女們臉上都有些驚恐之色,便說道:「怕他作甚?也是一個鼻子兩隻眼。」又對同樣驚恐發呆的婦人們說:「伢們一天沒吃了,餓著肚子黃泉路上怎麼有力氣。」婦女們聞聲便收攝心神繼續做飯。孩童們此刻也看清了蒙古人的真實面目,太婆說的不錯同樣是一個鼻子兩隻眼,有什麼可怕的呢?果然如傳說中的三頭六臂,又豈會十天十日才打下一座空城?沒了懼意的孩子又開始了遊戲,直到四周的空氣裡瀰漫著撲鼻的飯香。

    孩童們吞嚥著口水,趴著鍋台看時,老婦人從腰帶上解下一包砒霜傾倒在飯菜中。她用勺子攪動時,一女童好奇地問:「阿婆,裡面放的是什麼?」老婦笑道:「好東西,吃了我兒能快快長大。」一個男童捋起袖子彎起麻桿粗的胳膊說:「還能長壯!」婦人們不忍再聽下去,她們轉過臉去偷偷抹淚。

    老婦給孩子們各盛了一碗湯,催促著趁熱快喝。周氏忍不住「哇」地一聲哭出聲來,她趴在地上,哀求道:「他們還是孩子呀。」婦人們哀嚎著跪成一片,悲慼之聲撕心裂肺。老婦面如寒霜,硬聲說道:「與其活的像個牲口,不如死的像個人。」嚎哭聲漸次平息,女童撲閃著亮晶晶的黑眸,看了看淚流滿面的婦人們,又瞧了瞧面無生氣的老婦,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她「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圍兵開始喊話:「交出劉夫人,放爾等一條生路。」眾人聞言都是暗喜。周氏跪泣道:「阿婆,讓我去吧。」老婦黑面無言,眾人都熱切地看著周氏。周氏朝老婦拜了一拜,昂首走出州衙。劉整嘿然笑道:「劉庸是個大英雄,我不能委屈了你!」周氏尚未明白他話中含意,身後便傳來一陣慘呼:數十蒙古兵卒如狼似虎般撲進州衙……

    周氏指著劉整的鼻子罵道:「你妄為男人!」換來的是一陣**的狂笑。當夜劉整逼周氏侍寢,周氏抵死不從,幾度要咬舌自盡。劉整焦躁起來,剝了她的衣裳,吊在旗桿上示眾。

    二日黃昏,南陽王世子阿里奉命巡營,見到周氏,心中喜愛,便命放人。劉整心中雖不快卻也不敢違拗。是夜,劉整設宴,阿里喝的面紅耳赤,剝光衣甲且歌且舞,鬧到三更才散。回帳向周氏求歡,周氏欺他酒醉趁機逃出寢帳,驚呼亂走,阿里覺得有趣,追逐嬉鬧。劉整聞訊前來查看,周氏見了他便叫了聲:「將軍救我!」撲在他腳下,抱著腿哀哀不肯放。

    阿里勃然大怒,拔刀望定劉整便剁,劉整慌忙閃避開,一邊走一邊苦苦哀求。阿里雙目噴火,怒吼連連,舞刀在後追趕。劉整副將劉昊見狀大怒,大步搶到阿里身後,揮手一刀便剁下他的人頭。眾人皆大驚失色,劉整拍膝大叫:「劉昊誤我!劉昊誤我!」

    劉昊擲刀在地,凜然說道:「不連累大哥,我一命抵一命便是。」參軍王元跺腳叫道:「真孩子氣!南陽王心胸狹窄,你縱然死一百次,他也不會放過將軍的!如今,將軍唯有面見陛下或可保命。」另一參軍鍾綿冷笑道:「南陽王是陛下堂叔,求他何用?只有去投大宋,方可無事。」王元嘿然冷笑道:「別忘了將軍剛剛殺了十萬宋人。」

    鍾綿道:「十萬百姓算什麼?將軍為宋廷除了心頭大患,非但無過反而有功。請將軍定奪。」劉整沉思片刻,道:「就去投宋吧。」侍從聞言便向阿里親隨開戰,混戰中卻不見了劉昊和周氏。劉整也無心尋找,帶著一干親信投東南而去了。

    來到淝河西岸,星光下,水流平緩,眾人正要涉水渡河,背後忽追來一隊兵馬。鍾綿道:「大哥先走,我來斷後。」說罷舞刀迎去,只一合便被來將斬於馬下,眾人大驚。那馬驟然來到近前,卻是穎州鎮守使胡英,問道:「劉將軍何去?」劉整道:「誤殺阿里,恐南陽王不容,去江南避難。」

    胡英道:「江南危如累卵,將軍能躲幾時?此事罪在劉昊,與將軍無涉。將軍何不面見大汗辨明是非?」劉整沉吟道:「親疏有別,未見能免一死。」胡英朗笑道:「將軍怎忘了加謨大王?」說時從懷中取出一塊令牌,道:「刺馬營副將胡英,奉旨督軍。殿下特別交代,將軍國之棟樑,萬不得有失。」劉整聞言頓時淚流滿面,下馬拜道:「末將願隨將軍面見陛下。」

    周氏被阿里帶回寢帳救醒後,本欲尋死,但想到屠城之仇,便心生復仇之念。她本想暗殺阿里嫁禍劉整,事到臨頭卻下不了手,逃出寢帳後,忽生借刀殺人之計,不想阿里沒能殺得劉整,反被劉昊所殺。正當她沮喪萬分之際,劉整的親信卻和阿里部屬火並起來,混亂中她被士卒撞倒,隨即昏迷過去。

    待她再次醒來時,入眼滿天的星斗,入耳潺潺的流水聲。自己身在一葉扁舟,執槳划船的卻是劈殺阿里的副將劉昊。劉昊若沒有左臉上的刀疤,絕對是個英俊的美男子,他目光冷峻而堅定,這讓周氏想到了年輕時的劉庸。

    船靠了岸,劉昊將一套農婦穿過的舊衣拋給周氏,然後就背過身去。周氏抱著衣裳躲進草叢裡心慌意亂地換上了衣裳,當她重新站起來時,劉昊卻已不知去向。

    她正驚愕的時候,一個身披麻衣,頭戴竹笠的老農迎了過來,看他臉上深深的皺紋,年齡應在七十開外。周氏惶恐不安起來,來人躬身施禮道:「夫人莫要驚慌,是我。」說罷撕去了臉上的人皮面具,卻是去而復返的雷顯聲。

    周氏驚愕地問:「你不是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雷顯聲答:「在下奉命來接夫人去見李府主。」周氏寒著臉道:「他倒是個有心人。夫君已亡,獨我還活著做什麼?」雷顯聲道:「壽春已沒幾個活人,不用幾年屠城慘禍就會被人遺忘。夫人當留有用之身,將真相告訴世人,喚醒千千萬萬沉睡的百姓免受韃虜蹂躪。」

    周氏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喃喃說道:「不錯,我不能就這麼死了。」又道:「我要為亡夫守靈三載,恕不能入川見李府主。」雷顯聲道:「府主特別交代,去與不去憑夫人自斷。」周氏聞言默然無語。

    金陵人周揚衣,少年得志,二十二歲中進士,在吳江做官,水災之年,不肯逼迫百姓輸捐,掛印回鄉,聘隴西羅氏為妻,晴耕雨讀,修養心性。

    今見同父異母的長姐危難來投,憐她境遇,另辟了一處院落來安置,飲食用度與自己並無兩樣。周氏感傷境遇之不公,終日以淚洗面,日夜口誦經文,為亡夫祈禱。周揚衣與羅氏一日數遍來問安,隱隱切切,十分周到。羅氏氣度雍容,機鋒甚銳,不過三言兩語就窺破周氏心中的**,套問出壽春城破的實情。周揚衣拍案大罵道:「這是何等天地!數萬軍民血戰報國,朝中昏碌卻隱瞞真相,粉飾天平!真是無恥之極!」

    周揚衣焦躁地在屋中踱著步轉著圈,氣哼哼地說道:「我這就去臨安,定要將此事公之於眾,讓天下人看看肉食謀國者是怎樣嘴臉!」

    羅氏笑對周氏道:「你看這人,又性急了。」周揚衣恨恨道:「是性急,改不了!這等氣,你們受得,我受不得!」羅氏霎時就寒了臉,喝道:「受不了也得受!」

    周揚衣挨了霜打一般,霎時變得垂首順耳起來。羅氏緩了語氣對周氏說:「姐姐得空還是把壽春之變寫來給他,不然回頭他又要跟我混纏。」周氏點頭笑道:「真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他這副強驢脾氣竟被你降住了。」

    數日後,羅氏陪周氏往靈感寺祈福。自出門起就有人在轎後跟蹤,周氏渾然不覺,羅氏卻早看在眼裡,在靈感寺山門石台下,她大聲斥責跟蹤的人:「不長眼的東西,回去問問你們張堂主,這靈感寺是你們能進的嗎?」

    距離靈感寺不遠的綠蔭小徑上停著一頂青布小轎,張羽銳正坐在轎中和義子張煥民說話,聞聽這話,不覺吁吁一歎,心中倒是卸下了一塊石頭。張煥民哼了聲:「這靈感寺有什麼來路?偏就進不得?」張羽銳肅色道:「那裡住著一位救苦救難的女菩薩,休要去攪擾她,免得自討苦吃。」張煥民笑了笑,心下想:「千里之外築金屋。這姓韋的真好手段,做了姑子,還能迷的他神魂顛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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