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剛至,李治就同往常那樣起了。
天已日漸暖起來,到近幾日日中的時候,已略有燥意,就是現在蓋的被衾都已輕薄起來,但他仍為孫茗掖了掖被角。
有些事不過是習慣二字罷了。
等屋子外的王福來叫來兩個侍婢擱了拖盆予他洗漱後,踱步經過堂屋,瞥了眼方桌上的白瓷花瓶,想起了屋子裡面擺放的各種大小形態的白瓷花瓶來,只覺得極為樸素……
他並不知道孫茗擺的風格叫做「簡約」,只道她這是喜歡與旁人喜好完全不同的物件。這樣一來,擺放這種與他品味來說完全迥異的廢品,遠不如名貴稀有的要來得有意思得多。
邊笑著搖頭,剛邁出屋子,就與跟在身後的王福來吩咐了幾句。
於是,孫茗起床後,就發現屋子裡擺放的清一色的白瓷花瓶統統給換成了琉璃玉花瓶。
琉璃為五大名器之首,還在金銀、玉翠、陶瓷、青銅之上。在商周時期就已有琉璃,那時古人為了比擬珠玉、寶石而創造出來晶瑩剔透的琉璃,色同寒冰,極是漂亮。如今擺在她屋子裡的琉璃玉更是通透,如玉那般美,卻又並非是玉,一直以來皆是皇室專用,民間而不可見。
孫茗見後,也讚了句難得,主要還因為是李治喜歡的。原本屋子裡的擺件多半都是根據李治的喜好來佈置的,不過也因為他原本就有自己的一套審美觀,都擺起來後的確還能入目,她也就隨了他侍弄。
片刻後,花枝盛著冰糖銀耳蓮子羹進了屋子,見孫茗不解地看向她,就回道:「聖人行前吩咐下來的。」因李治已登基,宮婢們依例改了稱呼。
怪不得……孫茗自己很少想用這些,像紅棗桂圓蓮子的,她並不很愛,自然也不會叫她們備上這些東西,想也知道定是李治叫的。
既然他有所吩咐,權當給他面子,也用了半碗下肚。
花枝一邊收拾起來,一邊聽著她吩咐叫了乳娘將阿寶阿福挪過來,見她彷彿竟沒想起別的事來,就插嘴提醒道:「娘娘,太子生辰就到了。」
該備的生辰賀禮實該早些備起來,不然到時候又得手忙腳亂的。
「對哦……」她竟真是要忘了這樣重要的事:「我一時也沒想起來。只是,去年贈了衣,今年也不知道有什麼拿得出手……」
實際上她的庫房早就堆滿了,可幾乎全是太子所賜的,就是拿她從娘家帶來的那兩台箱子裡的充數,可既沒新意也無心意……
這時,兩個乳娘已將閨女抱了來,身後還跟著如意與陳來將小床與往常那樣挪至床榻邊。
阿寶阿福明顯已對她有了記憶,被乳娘抱著的時候,見了她,手就朝她伸,身子也朝她這邊傾。
見了自家閨女,轉頭就將賀禮的事給忘了,抱了阿寶逗了逗,然後將她往床榻一擱,又抱了阿福,拿個撥浪鼓與她玩兒。
阿寶阿福已經逐漸學會辨人辨聲,正是對什麼都好奇的時候。
兩個乳娘見了,還是樓氏稍有眼色,拉了馬氏就退下去了。起先馬氏也不肯,覺得孫茗雖然身份貴重,但初初為娘,恐照顧不了兩個郡主,若出了什麼事,連帶她都是要吃罪的。還是孫茗一邊將阿福置下來,一邊撩了撩眼皮子,似笑非笑這麼一看她,把兩個乳娘俱都唬了一跳,忙不迭地告了退。
等倆閨女稍再大些,她定是要打發了乳娘的。如今她們都還小,摟氏馬氏也無明顯落了什麼錯處,就是此時將人叫走了,李治還是會在宮裡領兩個回來,又何必這樣折騰呢……
花蕊見她坐在床沿,看著兩個郡主發怔,就道:「娘娘,外面日頭好,要不去庭院裡散散?」叫娘娘開心,也是她的工作之一。
因從走廊至廊亭都建了頂的,就是在庭院裡隨意走走,也根本不會被曬到,所以她尋常都帶著女兒倒也無妨。
剛剛也不過是想著怎麼避免乳娘日後對她子女造成影響來,經花蕊把話一說,就讓她叫了陳來去廊亭鋪了皮子,好把兩個閨女往那兒一放。
如今阿寶阿福已經開始學著翻身了,只是阿寶明顯更活潑一些,動來動去的一刻都不停,趴著的時候還會抬頭朝她咧著小嘴笑。倒是阿寶,一放下來就倆眼一閉,作出個昏昏欲睡的模樣來。
阿娘秦氏仍在太子府裡,只不過尋常並不來打擾她,只在午後尋她說會兒話,略坐坐而已。
倒是阿香,在屋子早就待悶了,見阿姐帶著兩個外甥女抱出來,也往上湊趣。
見孫蓮自發地照顧起阿寶阿福來,她就索性做自己的事了。剛問了花枝才知道,現在巳時剛過半,還不到午時呢,就叫她把屋子裡的筆墨紙硯給取了來——剛想到贈什麼禮呢。
唐代人們每日離不了衣食住行,尋常物件李治自然是不缺的,倒不如做了配飾與他,每天都能隨身戴著,披在身上也不打眼,試問,誰敢往皇帝身上從上往下地看呢?
落筆在紙上畫下一條蹀躞帶,如今常用的都是金、玉兩種腰帶,但按她想法,若在腰帶上刻有龍紋,在玉器上就不明顯,顯然要刻在金飾上美。
初始形態畫了下來,但又想到,用金飾刻畫龍紋就顯得不那麼珍貴了……索性時間還長,既然想不到,就將它擱在一沓紙底下,暫且一放,畫她自己的配飾來。
同樣想著李治的生辰明顯不止她一個,在某處僻靜的院落裡,徐良媛早前就想到了。如今新帝登了基,能在太子府裡見著他的時候已是更少了,待太極宮一整規後,府裡都搬進去了,她知道,就更見不
上聖人了……
太極宮中這樣大,把她打發得遠遠地,屆時再新進了美人入宮,哪裡還有她什麼事?就是一般宮女姿色也極為不俗!若是聖人再想不起她來,等待她的,只是在宮中孤老終生了。
如今是越想越怕,急急叫了水墨去稟報太子妃,說有要事求見。
太子妃早前還想拉徐良媛一把,只是當時李治也從未將這娘子放在眼裡,時日一久,她也漸漸開始灰了心。
此時秀見了水墨,把事情與太子妃一通稟,即知這個徐良媛定是沒有死心,此時來尋她,不過是拼著李治生辰,想一鳴驚人罷?
叫秀把人領下去,她決定再晾她幾日,到她實在急不可耐的時候,方能顯出她太子妃的緊要來!
……
在天暗下來之前,孫茗已著了乳娘將兩個閨女抱回房裡休息去了。至於孫蓮,早就被秦氏耳提面令地捉回房裡學習四藝去了。
花枝收拾案上的物見,由花蕊攙著孫茗回了屋子,一邊走一邊道:「娘娘,晚膳已備下了。」
眉一皺,問道:「聖人又還未歸來,這麼早就備了,待會兒豈不是要涼了?」
是李治走前吩咐下去的,到了時辰也不許她等,先把她的那份給端上來。不過底下乖覺,知道李治回得早,是一併用的,所以端來的就是李治的那份。
當然了,普通的妃嬪份例都是有數的,孫茗封賞尚且沒有下來,按照她的份例,實在沒幾個菜的。
正說到的李治,他就從台階徐徐近之,剛巧聽到她這一句話,心裡頓時一陣暖意:「就這麼會兒功夫就涼透了,還留他們何用?」
孫茗又是聽了這樣霸道的話來,偏了頭,瞧了他一眼:「我倒覺得他們服侍得挺好,算準了九郎此時方回,不賞便罷了,還這樣傷人的心。」
李治已經兩步走近,將婢女都趕了下去,見王福來領著她們退走,就攬了她的腰一同邁進屋子:「你說賞那自然是要賞的,先看看今天都是什麼菜色,若是哄了孫美人開心,我就給膳房裡沒人賞一百金!」
每人賞一百金?皇帝可真是財大氣粗!
孫茗翻了白眼,一坐下來就道:「原來九郎想封人家為美人?現在都及早地喊上了……」美人為正四品,在五品才人之上,三品婕妤之下……
一直被她傲嬌的一個白眼俘虜,聽她這樣說,將人從椅子上拉起坐到了他腿上:「這就生氣了?我不過是隨口喊喊罷了,真只給個美人的位分,我可怎麼捨得?」
蕭良娣好歹還封個淑妃呢……雖然她並不很在意這種,但同是良娣,位分差了這樣多,不是平白惹人笑話嗎?就是她再淡泊名利好了,可也不想這樣被人蹉跎……
但心中所想的,她是一概不與他明說的,只拿話以退為進,一邊垂著臉,一手在他袖子上拉劃著,口中道:「反正都是九郎賞的,便是美人的位分,我也受了……」
那嬌嬌軟軟的話,聽在耳朵裡,要多委屈又多委屈,惹得他心中大起憐愛來,捉了她扭動的手,看著她嬌嫩的側臉:「知道你並不在意這些,但我也斷不會委屈了你。你知道的,我是把能給的最好的都給了你的,可千萬別傷心了。」
孫茗一入東宮即是太子良娣,一般位分自然拿不出手,何況生了這樣兩個玉雪可愛的女兒。且一胎雙生,那是福兆!別說大臣們要提了,就是他自己,也是捨不得叫她被人看低。
聽他這樣說,她換了個笑靨來,一手勾著他頸間,一手在他胸前畫起來:「我不過說了那一句,傷什麼心了?我可沒有這樣小心眼……」知道李治說話向來有數,一般給不了或是不想給的承諾,都不會說出口,但凡說出口的話,他都是要做到的。這就是君子的風度。她便是最愛他這一點……
「你還不小心眼?是誰聽了『美人』一詞,給我甩臉子看了?」李治拿話笑她,邊舉了筷子夾了塊切的細細的蘆筍餵她,見她也沒有矯情,張口就吃起來,嚼了嚼剛嚥下,又使筷子夾了個蝦仁餵她。
孫茗兩眼不錯地看著他忍著笑意,不停地要餵她的做派,索性將剛餵進口中的蝦仁,嚼都沒嚼,湊近他的唇邊,渡到他的口中。
李治一愣,見她歪著腦袋擱在他的頸窩處,一水的蓮花清香淡淡的嗅入鼻尖……嗯,今日搽的是蓮花香粉。
「九郎,蝦子味道如何?」千嬌百媚的話落到耳邊……
作勢嚼了起來,一扭頭就看到櫻色的檀口,湊上去親了一口:「香滑的很,也唯有阿吟才叫它有這般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