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漠之行,終告結束。
西漠王如何發落有篡位奪權之心的二公主與波融家主,與他們已無干係。相比起來,秋觀雲更關心另一樣事。
「令弟被褫爵位圈禁府中,二公主也無出頭之日,如今的西漠,有資格成為王位繼承者的非大公主莫屬,大公主不想往前一步嗎?」她到大公主府辭行,邊享用著主人親手奉上的頂級好茶,順便道出心中疑問。
這樁事關係到有當今王后護持的二公主與波融家主能否東山再起,不可不理。畢竟,那兩個人曾經想過要將巫界首領煉丹化藥。
雅靜公主微微怔忡,道:「我以前只想遵從母后的遺願,低調隱蔽地活著。如今葉諾淪落到那個落魄模樣,父王再是如何,也不會對當下這個惟一的兒子趕盡殺絕,但是……」
秋觀雲頷首:「但是,如果有一天西漠王換成別人,他會遭到怎樣的對待便無從預料了?」
「是呢。」雅靜公主歎息,「其實,我比誰都明白葉諾為何走到今日。他不想我們這對明明是嫡正所出的王子王女如同寄人籬下般仰人鼻息地活著,他做那麼多事,有一半是為我設想,畢竟依照我們先前的處境,我這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大公主,除了和親遠嫁,便是屈身下嫁。現在,也該輪到我為他做些什麼了。我絕不容許他落到任人踐踏的悲慘境地。」
看,這才是她最喜歡的橋段,骨肉親情,至真至貴。秋觀雲頓時愛心滿滿:「大公主深具智慧,如果是你,一定會心想事成。今後倘使有需觀雲幫忙的地方,請直說無妨,為了朋友,我隨時可以飛越千山萬水。」
雅靜公主容色粲然生光:「就這麼說定了,若使有需要之處,我不會對朋友客氣。」
兩人執手交握,相視而笑。
「臨別,我還有一句話想對朋友說。」雅靜公主道。
她大眼珠靈動滴轉:「百鷂嗎?大公主喜歡百鷂?」
雅靜公主稍愕,旋即澀然一笑:「那只是我一個人的事,與百先生無關,我想說得是……」
她莞爾道:「我和百鷂不會走在一起。」
「……為什麼?」
她黛眉掀揚:「雖然不止大公主一人說到過百鷂對我懷有的情感,但是,若是身為當事人的我感覺不到,那些東西便從未存在。而且,套用大公主方纔的說法,他喜歡與否只是他一個人的事,與我無關。」
雅靜黯然許久,淺淺低歎:「你對朋友那等的古道熱腸,對路人也能俠肝義膽,為什麼惟獨對百先生如此絕情?」
「這……」她搖首,「不是絕情?他是我的朋友,若使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我當然義不容辭。但是,愛情與其它情感的不同之處就在於必須獨一無二不是嗎?我不知道自己未來會不會遇到一個令我想要獨佔的人,但百鷂肯定不是。」
「……我明白了。」雅靜公主道。總以為自己認定中那個幾近完美的男子,就應該得到他夢中的女子,如此不遺餘力的撮合,是想在她的身上實現自己未竟的夢想嗎?終歸,是自己一廂情願了?
當多年之後,已經成為西漠王的雅靜公主接見來自中原的觀雲公主及其夫婿時,恍然想起這段午後的少女時光,於是吁歎人生如夢,世事易變,滄海桑田,緣由天定。
回到中原的第一站,秋觀雲選擇兆邑城。
她首先趕到皇宮內,向皇兄索要了諸多好處,比如一艘可以經歷驚濤駭浪的堅實大船,一匹日行千里的寶馬良駒,一沓在全國境內可以通兌無阻的銀票……總之,諸多器皿裝備,金銀細軟,作為自己立下救世之功的酬勞。(給力最穩定)而後,她趕到兆邑城最大的花樓內左擁右抱大醉三天,直到父命難違的秋明昊前來扛人。酒醒之後,召來暫時被放逐的查小呆,她踏上了命名為「觀雲」號的大船,揚帆遠航,開始了一趟四海遨遊之旅。此去即是半年時光。
半年後,驕陽似火的六月天裡,她回歸陸地,停泊點選在某個江南小鎮。
「巫界惡霸,怎麼辦?」查獲愁眉苦臉。
她走在風軟氣潤的江南長街間,聽著久違的吳儂軟語,咬著一串多日不見的糖葫蘆,問:「怎麼了,少年?」
「我腳下軟塌塌的像團棉花,感覺自己還在船上哎。」
「嗤,真是沒用。」她掀足輕踢少年膝蓋,「你也歹也是個有法力的人?我們半路捎上的客商暈船,你也暈船;那些船工曬黑,你也曬黑。請問你那一半的修羅血是在哪裡?」
查獲摸了摸頭,嘿嘿呆笑:「可是做普通人很好玩啊。」
她伸指戳了戳那個由粉紅包子變成黑麵包子的臉頰,惡聲道:「限你三天給我變回那個流光水滑的粉嫩少年,不然本大爺要你好看。」
「三天?」少年大嚷,「太短了?至少十天……」
「十天是凡人的時間,你給我乖乖想起自己還算不凡。」
「不行啊巫界惡……」
「大哥,大哥,你等等我嘛,人家追不上∼∼」
哇呼,這個聲音嬌媚酥軟到令人全身筋骨形同無物,是何方神聖?她下意識回頭。
「誒?」查獲驚叫,「巫界惡霸,那個人是不是老狐狸?」
「……不但是,而且一定是。」她道。該說人生何處不相逢,還是冤家路窄狹路見呢?
「他身邊的那個大美人是誰?」
「大美人……」她要笑不笑,敲擊著呆貨額頭,「你什麼時候也有了鑒賞美人的眼光?」
煙雨江南,臨水廊邊,白衣似雪的青年,紅衣勝火的佳人,如一幅精描細勾的工筆畫,明艷,華麗,卻詩意滿篇。
「大哥,你別急著走,聽我把話說完嘛。」紅衣佳人嬌聲綿軟,「雀兒當真有不得已的苦衷,請您體諒一下,好不好?」
「不好。」
「大哥∼∼」
「你要麼隨我一同離開,要麼留在此處等待天懲。」
「大哥,可是這個時候我著實不能離開啊,請您……」
「這些話你已經說了不下十遍。」
「但是……」
「這是誰家不通情理不懂變通的兄長?」一道折扇打開在兩人之間,持扇者謔聲加入,「這位艷質無雙的美人,在下秋觀雲,可能為你效勞?」
百鷂眉心起結。
「……大哥?」因為正抓著長兄一條手臂,百雀兒感覺到了那份不同尋常的震顫,心底詫異萬分:這可是縱使天雷轟頂也面若平湖的大哥呢,除了靈兒,天下還有第二個人使他動搖至斯?「秋公子安好,小女子百雀兒,敢問公子可認得我家兄長?」
「雀兒,靈兒……靈兒小嫂子的第幾個姐姐?」
「靈兒的三姐。」百雀兒笑靨如花,「這麼說來,秋公子是寒月妹夫的兄弟嗎?」
看著如此寒暄的兩人,百鷂再度對巫界首領的記憶屏蔽之法心生震憾。秋觀雲在靈魂形成之初受過那個異界愛神的血咒倒也罷了,但三妹也是擁有千年修行的大成者,竟也是如此水到渠成地將秋觀雲當成了初識者……那位首領做得如此決絕,果真將他逐出愛女的未來伴侶名單了?
「啊,我聽靈兒說起過,你是她的『漂亮哥哥』!」百雀兒放開捉住兄長的手,改握秋觀雲雙臂,「雖然不是一位真公子,但這張宜男宜女的漂亮面孔仍然深得我心,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聊聊如何?」
「我很榮幸。」
「請。」
「請。」
兩人攜手而行。
查獲抬腳才要隨上,被一隻橫來的手臂阻住。他大眼一瞪:「老狐狸做什麼?」
後者面若冰雕:「你們去了哪裡?」
查獲愣愣如丈二和尚:「什麼去了哪裡?」
百鷂眸心淬火:「你們此前的這些時日去了哪裡?」
「此前嗎?你是問此前嗎?」遊歷見識歸來,正愁著無處炫耀,狐王此問正合查小呆之意,登時笑不攏口,「聽我說聽我說,我們去遊歷四海了哦。先從兆江出發,然後在奉口入海,海上航行的時候,有時狂風大作,有時萬里無雲,有時一連幾天都聽不到任何塵世的聲音,有時會碰到數不清的島嶼。我們可是奉島必登,有沒有人煙的無人島,也有住著各式各樣的人的島國,還有食人族喔,我們有一個船工就被抓去,差點被他們當成晚膳,是本大爺把人救了出來……哈哈,威武?」
百鷂長眉冷掀:「這段時間你們一直與她在一起?」
「對啊,跟著巫界惡霸,可以看到很大很多的世界,每一天都不一樣!」查小呆繼續沾沾自喜,「還有啊……」
百鷂逕自旋踵離去。
「你……」查獲少年氣得暴跳如雷,「你這只沒有禮貌的老狐狸,本大爺的話沒有說完哎——」
百鷂猝地駐足。
「每一次我去看望靈兒,那個小笨蛋的嘴裡除了『哥哥』與『大哥哥』,說得最多的便是『漂亮哥哥』,我因為好奇那個醋罈子秋寒月如何容忍其他男子接近靈兒,遂多問了幾句,結果曉得所謂『漂亮哥哥』是位喜歡穿男裝做遊俠的佳人,是來自巫界的公主,還曉得你曾將我那個冰塊大哥氣得變過臉色,當下便對你心生幾分嚮往之心,一直盼著有機會見上一面。」百雀兒道,「哪怕只是氣到大哥這一項,就足以值得崇拜。」
「氣到老狐狸實則不難,等下授你密籍就是。」秋觀雲呷一口這位狐族美人親手沏就的翠綠茶湯,脫口稱讚,「好茶。」
百雀兒得意眨眸:「是我從蓬萊老祖的茶園裡摘來的珍,聽說一百年成熟一次,叫做『百翠青』。」
秋觀雲撇嘴:「神仙們取名字的味真差。」
百雀兒忍俊不禁:「你真是對我胃口。」
「彼此彼此。」秋觀雲兩隻大眼珠璀璨滴轉,「你下一次再到蓬萊島『拿』東西的時候,算我一個可好?」
「是個愉快的提議,我沒有拒絕的理由。」百雀兒慨然應允。
秋觀雲掃一眼四遭,低聲道:「不止這些茶葉,這間房內的許多物什彷彿都有不俗的出身?」
「好眼光。」百雀兒低笑,「這座隱雀堂內的每一樣物什都來自一個不俗的地方,算是不可抗力,誰教我有收集神仙物的癖好?」
「……太妙了!」秋觀雲擊案歡呼,「我正在為下一步的生活目標殫思竭慮,這下終於明確,收集各家珍玩作為戰利,貌似是個不錯的選擇,我喜歡。」
百雀兒舉起茶盅,道:「我敬你,同道中人。」
她舉盅相迎:「也敬你,相見恨晚的朋友。」
「預祝你首戰告捷,旗開得勝。」
「謝了。」她眸兒眨眨,「祝各路神仙府內寶物多多,取之不盡。」
「哈……」
百鷂行近門前,聽見其內傳出的歡聲笑語時,額際泛痛:單是任何一個,已經是絕對麻煩的化身,如今兩個湊在一起,還這般一見如故,怎生了得?
「觀雲與我家大哥很熟嗎?」
「當然。」秋觀雲呲牙怪笑,「為了小嫂子,令兄可是將我當成僅次於寒月哥哥的二號宿敵,之後,我和他還一起打過修羅降過怪獸,不打不相識,越打越結實唄。」
……僅是如此?百雀兒雖有疑問,但聰明地選擇忽略,道:「大哥和你的法力,哪一個更勝一籌?」
「各擅勝場,平分秋色。」我公平,我存在,妙哉。
「觀雲能與我家大哥打個平手嗎?」百雀兒喜出望外,「這表示你的修為遠在雀兒之上,可否雀兒一個忙?」
她不假思索:「可以。」
「請幫我帶一個人離……」
「停止。」沒有開門,百鷂直接閃現,「雀兒是想把不相干的人也捲進來嗎?」
百雀兒眉尖微顰:「我沒有想把觀雲捲進來,只是請她帶猛哥遠離這個鎮子。」
百鷂細眸內寒意凝結:「倘若上方當真派來追兵追討,帶著他的人便是真正危險的那方。」
百雀兒神色一凜:「我會在後邊阻擋住所有追兵!」
「你如何確定對方派出幾路人馬?」
「我……」百雀兒舌結,目底現出汪汪水意,「大哥為何對雀兒如此絕情?」
「……什麼?」
百雀兒咬唇,聲線顫抖:「如果今日換成是靈兒,大哥還會如此決定嗎?理智地分析現狀,冷靜地決定雀兒的去留,甚至置雀兒心愛男人的性命於不顧……」
「少拿靈兒說事!」百鷂顏色寒厲,「你最好清楚一點,李猛的今日全是他咎由自取。他不是不曉得你的來歷,更明白天劫是你的死穴,卻仍然把自己和你陷進如此境地,與殺你何異?這樣一個人,如何值得你捨身相救?」
「大哥根本什麼都不知道!」百雀兒杏眸圓睜,「造成今日一切的是我,與猛哥沒有半點關係,是我……」
百鷂冷聲:「我不想聽你為他做出的任何辯解。」
百雀兒聲淚俱下:「對,誠如大哥所說,你不想聽,每一次我想把來龍去脈向大哥講個清楚,你都說不想聽,大哥對我的耐心少得還不夠聽完一席話……」她嗚咽難言,低首抑聲啜泣。
「這個……」秋觀雲舉手,訕訕道,「雖然作為一個不相干的外人,在二位為家事爭吵的時候該識相迴避,可是,作為雀兒新交的朋友,我很願傾聽一下雀兒口中的來龍去脈,用來消暑避熱也是好的。」
百鷂瞇眸橫睨。
她回之痞兮兮一笑:「你該知道你這副臉色嚇不住我的,老狐狸?」
他眉心緊鎖。
她回個鬼臉。
縱然處於心痛神傷中,百雀兒仍為這一幕感到些許訝異:這位巫界公主是真的不怕大哥,而大哥真的拿她無可奈何?
「好了,新交的朋友。」秋觀雲拿了袖內絹帕遞進梨花帶雨狐族美人手內,「如果還算相信我的話,可否將你的苦衷從頭道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