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變故,令得秋觀雲的葉諾王子府之行再度推遲,因為主人不得不去料理自己的前塵舊事。自己出現在哈薩城這件事,在某個特定範圍內已然是公開的秘密,而這個範圍內,有人不想葉諾的計劃順利進行……
否則,堂堂一國的王子,有幾個敢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如此給其難堪?
不過,就意外本身,她有幾分歡迎。目前所掌握的情報,還不足以告訴她這位王子背後真正的操縱者屬於哪方勢力,對對手瞭解得太少,做出的應對策略必定流於偏頗,往後暫緩也無不可。
當晚,一場西漠國境內罕風的大雨降臨。
坐在福祿客棧最好的客房內,她俯於窗前,看著在夜幕下淋漓盡致傾注而下的放肆雨意,昏昏欲睡。
篤。篤。篤。
敲門聲響起之前,她已經被自己設定的值守術役喚醒。這個時候,能來這座客棧找自己的,若果不是獲得什麼奇異進展的老狐狸,便是遇到突發狀況的小呆瓜,不管是哪一個,意味著這個美妙的夜晚都將與美夢作別。
懷著這一點不甚愉悅的心情,她打開門。
門外人一身從頭罩到腳的黑色蓑衣,全身籠罩著冷冷的夜雨氣息,以及一份游離不定的迷惘。
「你是誰?」她問。
「請讓我進屋。」
這個聲音……?她閃開身。
來者匆匆邁進房內,掀下頭上的兜帽轉回身:「觀雲公主還記得我嗎?」
「……西漠的雅靜公主,葉諾的姐姐?」說也奇怪,這位大公主明明是位身材婀娜五官姣好的美人胚子,存在感卻分外稀薄,若說對方惟一給人印象深刻的,只有那只和她一起住入宮廷的巨型大鳥了。
「難得你記得。」雅靜公主淡哂,「我想,是托被你拔過毛的齋的福?」
「齋?那只見了我就撲著翅膀嘎嘎不停的大鳥?為什麼叫齋?」不叫「吵」或「鬧」?
「是我們西漠語言,因為它是只易怒的生物。」
和「恚」一樣呢,親近感油然而生,她想到在這間房子內,自己好歹是主,對方是客:「請坐,如不嫌棄,那壺茶我尚未動過。」
雅靜公主稱謝,坐到桌邊,偏首看著未闔上的窗:「雖然風向相反,雨水撒不進來,但這麼開著窗,不冷嗎?」
她莞爾:「來到西漠之後只見驕陽似火,像這種大雨滂沱的風景第一次看到,覺得新鮮,一時捨不得關窗了,見笑。」
雅靜公主支頤,望站窗外的雨幕,道:「西漠有大片的土地是沙漠,的確需要雨水的滋潤,但是,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無論在多麼艱辛的環境內都頑強活著,延續著家族的血脈,延續著這個國家強悍的生命力。(給力最穩定)這個國家的人們只需要正確的引導,便可以生生不息,絕對不需要自以為凌駕於所有生命之上的救世主。「喔。」她倒了一杯茶遞過去。
「我知道你一定奇怪為什麼毫無交集的我會來找你。」眼見對方的處之泰然,雅靜公主的言語表情鬆弛許多,「說實話,這是齋的主意。」
「……那隻大鳥?」
雅靜公主點頭:「齋是我的朋友,是母后給我與葉諾的禮物。它是一隻有靈性的生物,曾多次保護我和葉諾躲過災難,也是它教會了我漠化之法。」
「漠化之法……什麼東西?」難得有巫神洞裡不曾記載的術類,她精神大振。
「弱化氣場,令周圍人的視線漠視自己,就如同一抹若有若無的影子。當你出現時,並非是看不到你,當你消失,卻很難想起。」
她恍然:「所以,無論是在你出使兆邑城時,還是在這座哈薩城,你都在使用這種術法嗎?」這也是明明是個美人卻不被人注意的原因。然後,你看不到她,她卻看得到你,妙哉。
雅靜公主頷首:「母后在病重時告訴我,若想保護自己平安長大,惟有弱化自己的存在,在那些視前王后遺孤如眼中釘的人眼前消失。我按著母后的吩咐這麼做了,所以從小到大,無論發生什麼,他們很難想到我這個大公主。出使貴朝那次,他們欲將一位公主嫁進貴朝皇室,年齡適中的二公主有重任在身,其他幾位公主年歲太幼,最後因為葉諾,才想到了他的姐姐。而即使我沒有達成他們的期待,也沒有受到責難。只是,他們卻因此將全部希望轉移到了葉諾身上,這是我不曾料到的。」
「葉諾王子的志向與公主不同,應當沒什麼關係?」她倒不認為那位王子值得同情。
雅靜公主眉宇間閃過一絲惱意:「那些人說是擁護母后的遺孤,其實有幾個人是真正為我們姐弟著想?再多的熱血表白,無非是為了各自的利益盤算。我曾勸過葉諾不要為他們所用,可葉諾也想利用他們的野心達成自己的目的。我無法阻止一個男兒建功立業的夢想,惟有從旁仔細看著,防著他行差踏錯太遠,果然……他在那些人的慫恿下,居然將主意打到了天朝公主的頭上。」
秋觀雲笑而不語。
「當下,我也只有暗中阻攔,唆使他的舊情人在他來接觀雲公主的途中做一些惡作劇。」雅靜公主無力苦笑,「齋告訴我,你曾將一個術式加予在它的身上,它無法反抗,亦無法窺測你所具有的力量。」
「啊……」她略有幾分歉意,「貌似,我給它拔毛的時候有點不太溫柔。」
雅靜公主喟然:「縱使觀雲公主僅是一位弱質纖纖的深宮秀女,只要公主的父兄對你愛若珍寶,葉諾即將對你做的事,便是引火****。何況,你敢孤身來到哈薩城,已經說明了一切,我無法眼睜睜看著他被那些人推上這條死路。」
「……難怪聖人云:最清醒的人,總是旁觀者。」她笑吟吟道。
雅靜公主起身施禮:「現在,這個旁觀者可以將多年的旁觀所得告訴觀雲公主,只請你答應雅靜一個請求。」
「請坐下說話唄。」她將人按回原位,「無論怎麼說,我此刻都是身處貴地,當真計較起來,我未必能佔到便宜,公主何苦放低自己來求我?」
「天朝的運數正盛,各方神靈俱給予庇佑,縱使葉諾當真能夠如願娶得公主,也無法撼動天朝根基,到頭來,只是將戰火引向西漠,為這個國家的百姓帶來災難。」雅靜公主望向風雨如晦的窗外,「為了平定內亂,我的母親嘔心瀝血,盛年逝去。縱然這是一個環境惡劣的國家,仍然是我們深愛的家園,我無法容忍那些人為了私慾,破壞這片土地的安寧。」
「……」好,這份大愛她自愧不如。她之所以找準葉諾,遠涉西漠,起初的動因不過是因為一份玩心和幾分因為自己被當成目標而衍生的怒氣,當然,對方覬覦巫界術力也是一個原因。而這位公主想得是子民的福祉,是整個國家的未來和前程,好氣魄,好胸懷。
對於這麼一位內外兼俱的美人,秋觀雲自然願意給予充分的熱情,道:「公主的要求是什麼,但講無妨。」
「無論個中有多少曲折,請饒葉諾一條性命。」
「好。」她滿口答應。
「即使他也許會犯下一些錯事?」
「看在公主面上,仍然饒他不死。」真若罪不容赦,左右這世上比死亡更有趣的懲罰方式不勝枚舉,「下面,公主可以告訴我,『他們』及『那些人』是誰了?」
門是被踢開的。
客房外設有一層防衛結界,能夠如此輕易進來且喜歡採取如此驚天動地的敲門方式者,也只有一個。是而,百鷂動也未動。
「老狐狸,雨過天晴須離榻,裝睡的人容易老,起來唄——」踢門者揚聲道。
他依舊闔眸「深睡」。
秋觀雲瞇眸:「你明明是隻老狐狸,打座才是你的休息方式,學人住客棧也就罷了,還學人躺在榻上,東施效顰容易丑哦。」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憑什麼她渾然不知,留他一個人徒勞憶?狐王大人驀地起立:「你這麼閒的話,何不去關心你那個呆瓜弟弟?」
「啊?」她張口結舌,「為什麼突然提到查呆呆?」
「……你大清早來此做什麼?」
「邀你去和本大爺做一件事。」她神清氣爽。
他興致寥寥:「什麼事?」
「你不是想去試探一下波融家族的實力?」
「現在?」
「不可以?」
「查獲身在公主府,你能夠放心離開哈薩城?」
「為什麼要離開哈薩城?」
他長眉深鎖:「波融家族的祖山在克藍城不是?」
「本大爺也沒說要去克藍城?」這廝是哪來的先入為主?
他頓時沉默,稍頃,問:「去哪裡?」
「你前時曾提起過馮珍的叔父為波融家族名下產業看守鋪面,我們就去那家鋪面大鬧一場,走走走……」她振臂在前走了數步,沒聽到後方的跟隨聲,「老狐狸不去?」
他淡道:「我曉得你不會無的放矢的胡鬧,告訴我你的計劃。」
她痞笑:「這麼瞭解我?」
他顏色冰冷不作回聲。
「……唉,無趣的老狐狸。」她垮了臉,「本大爺本來想賣個關子,碰到你這只不解風情的老狐狸也只有開誠佈公,聽好哦,昨夜本大爺的房中,有夜奔的佳人來訪……」
百鷂突地旋身出門。
「誒?」她急步追上,「本大爺話還沒完,你不想聽了?」
百鷂步走流星:「不管你想幹什麼,我們兵分兩路。」
「你要去哪裡?」
「哈薩城。」揮去結界,狐王大人與之一並消失。
……好,這隻老狐狸行事越來越扭曲越來越特立獨行,本大爺不勉強就是。她回身稍作佈置,也悠然離去。
就在她堂而皇之地踏出客棧大門不久,兩位匿藏街間多時的身影潛入客棧,分別潛進她與百鷂的房內,一氣的翻找尋摸,毫不在意因此造就的顛倒凌亂,最後,均將目光投往最可能隱藏秘密的睡榻上……
「啊——」
「啊——」
兩條慌不擇路的身影前後差不多時從兩間房內奔出,一路嚎叫著逃躥而去。
此刻,走在路上的秋觀雲張開手指,兩個由枝葉搭成的人狀物什現在手心,繼續信步倘佯。
等在客棧門前方暗巷內的人影,看過兩名屬下的狼狽形狀,蹙眉獰笑:「看來果然是個棘手貨……這樣玩起來更有意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