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羅界與凡界的交界地,秋觀雲第一腳邁進結界,第二腳幾乎跌倒:凡事有意外,世事真奇妙。「您……就是小呆瓜的母親?」
原諒她有些失態。因為有查獲少年的這個半成在,她一廂情願地認為這位前修羅王走得應該也是黑髮童顏的路子,但對面坐著的這位女子,一頭捲曲紅色長髮,一雙火焰紅唇,顯然選擇得是成熟路線,與自己預設中的形象委實相差甚遠。
「小呆瓜?」濃密的睫毛掀開,一對瑪瑙色的瞳仁流淌幾許笑波,「你是這麼叫他的嗎?」
啊嗚,她是女人,心口也「咚」地跳了一下呢。秋觀雲點頭:「還有查呆呆,呆呆查,查小呆等。」
「他也願意?」
「開始不願意,之後……願意了。」
慎捨理失笑:「我家那個孩子真的很喜歡你呢。」
「當然,我也喜歡他……呃。」她認為此處不應存在模糊地段,尤其在人家的母親面前,「我和小呆瓜的感情無關男女哈。」
「我曉得,我一直看著他。」慎捨理唇角的笑變得柔暖異常,「那個孩子單純得宛若一張最白的紙,而且落不下任何塵埃。在修羅界,無論他遭受如何糟糕的對待,他每日都頂著一張傻呼呼的笑臉在我面前出現。我有恁多孩子,只有他對我的愛最純粹最本真,不是坐在頂端的王,不是寶座的擁有者,只是一個兒子對母親的愛。正是如此,我不能自私地把他圈在身邊,不能任他那些被權蒙住了眼睛的兄姐們拿他當成出氣的沙包。可是,自從他遇上你,他便變得真正快樂。那是因為,你對他是真正的疼愛?」
「……有嗎?」這話聽起來好心虛呢。
慎捨理淡哂:「我都有看著哦。有人欺負他,你總是第一個出頭。他的生命陷入危機時,你不加思索地施救。這個孩子,這些年來就是缺少這樣的關愛,即使我是他的母親,即使我無比愛他,也沒有辦法做到。」
「嘿,還好啦。」好心虛啊好心虛。
「但是……」慎捨理目光倏暗,富有磁性的聲音忽然變得冷峭,「我也知道你是殺死我另一個兒子的兇手。」
她心頭微震,掀眸坦然迎接那兩道視線的撻伐。
「那個兒子……」對方歎息,「我那麼苦口勸過他,那般嚴辭警告過他,他仍然執迷不悟,把自己送上了那條死路。」
咦,兇手不是我嗎?秋觀雲自忖。
「當聽說他是被巫界的公主殺死時,我不是沒有想過率領大軍攻打巫界,可我更明白這件事若使驚動太多,使上界曉得那個死不悔改的東西曾經吸食人髓,害了幾十條性命,修羅界必定迎來天雷的震懾。何況,那個兒子不死,早晚把修羅界拖進無底深淵。我悲痛於他的死亡同時,也暗鬆了一口氣。有幾位長老執意復仇,我便順水推舟,把最愛的兒子送出那個是非的泥潭。」
秋觀雲嫣然:「小呆瓜很明白您對他的愛,也許正因如此,他始終沒有被黑暗侵襲。」
慎捨理頷首:「他很幸運,離開修羅界遇的第一個人是你。他從你那裡,得到我這個母親沒有給過他的疼愛。」
又是「疼愛」。她縮了縮脖子,更加心虛:拳打腳踢算得話,小呆瓜的確得過自己的許多疼愛吶,以後需要更多點嗎?
慎捨理唇邊笑容更盛,道:「你為什麼想見我?」
「對吼。(給力最穩定)」幾乎忘記正題,「我想請您這位前修羅王加強戒備,莫讓修羅界被一些野心勃勃的修行者利用,捲入一場不必要的戰爭。慎捨理面色一正:「講得更詳細點。」
秋觀雲索性畫符作法,將雲岫峰頂看到的一切以影像呈現在對方眼前。
影像結束,慎捨理美艷的顏容上,鍍上一層冷灰之色。
「這些人欲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力量掀起一場毀滅性的戰爭,先莫說他們能不能如願,縱使取得了勝果,他們也早將勝果分割完畢,對加入的那些力量沒有半點考量。也就是說,如果貴界被拉入戰爭,不會被他們視作盟友,充其量只是打在前方的炮灰。我知道貴界仍存有向我向巫界尋仇的聲音,只怕對方利用得正是這一點。復仇的火花加入野心與侵略,便是一場煉獄之火,燒人焚己。」
「你教我刮目相看呢。」慎捨理突道。
「誒?」話題不會轉得太突兀嗎?
「我對你的好感,全來自你對我家那個孩子的照顧。但說實話,起初你在我眼裡頂多是一個被錦衣玉食餵養出來的善良孩子,因為得到了充沛的愛,是而願意把愛分享出去。可是,今天的你給我很多意外。」慎捨理指著方才影像出現的地方,「你小小年紀,擁有如此高端的術力;在那樣優裕的環境內長大,竟有那等長遠見地;面對這樣一場精心架構的陰謀,你首想到通過獲兒使修羅界不成為對方的戰力。還有,你面對我指摘你殺子之仇時坦然無懼……你真是個令人驚奇的孩子。」
秋觀雲抓抓頭皮,問:「我該感到高興?」
慎捨理掀眉:「更有一點,儘管我不想承認你比我年輕,但你在長者面前,懂得恰到好處的裝傻放低。單是這項,你就很討我的喜歡。」
「……謝謝。」她不是裝傻,是真有點傻了:這些長篇累牘的溢美之辭是怎樣?
「感謝你向我及時通報了這個信息。不過,我畢竟是前任修羅王,如今許多新興勢力嚮往強硬和侵略,當有外力催化時,一定是一拍即合。我需要好生想一想如何才能挽救我的世界。」
「倘若需要,觀雲願意效勞。」她道。
慎捨丕笑:「巫界有你這麼一位未來首領,它的未來可以想見。」
她忙不迭搖頭:「我不做首領。」
慎捨同情萬分:「由不得你的,你的母親如果是一位深愛巫界的領袖,一定不會放過如你這般優秀的接班人。」
「……」絕對不會!話說母親大人,您一定看不上小的?一定。
巫界。
書房內,南窗下,雲滄海素髻低綰,斜椅長榻,極是悠閒地讀罷兒子與女兒的來信,道:「觀雲當真去找前任修羅王交涉了呢。」
「不看是誰教出來的女兒?」書案前,秋長風一襲寶藍長袍,一頭散發披於及後。邊揮筆潑墨,邊得意不已,「這一式釜底抽薪用得甚妙。」
雲滄海白他一眼:「我倒認為雲兒這麼做是因為我這個首領的言傳身教。」
秋長風身勢一停:「滄海首領確定自己此刻沒有在夢中?」
「嗤。」這張嘴,千萬如一日的毒是不是?「我的雲兒開朗活潑,這一點最像我。如若他學了你的陰險狡詐,指不定怎樣一個面目可憎?」
秋長風忖了忖:好,女兒頑劣愛鬧這一點,絕對不是出自己這方的遺傳。
「她縱然開朗活潑,也是聰明絕頂,不是沒腦子徒折騰的傻丫頭,這種內外兼修的美好質,深得我真傳。怎樣,滄海首領,你有意見嗎?」
雲滄海黛眉斜挑,似笑非笑:「觀海的信中還說,對方有一個王子對觀雲頗有意思,你有意見嗎?」
「……有意見!」秋長風兩三步奔來索信閱讀,過後冷嗖嗖笑道,「敢打我雲兒的主意,這小子是有活動多不耐煩?我這就給兩三個舊交寫信,指使他們把北漠王室踏成平地!」
「好了,大人。」雲滄海按住這位就要暴跳如雷的老人家,「你是因為每天照鏡子發現自己像個三十歲的好青年以為自己當真只有三十歲嗎?你的舊交就算有命活著也早就風燭殘年,拿什麼踏平人家?」
秋長風惡狠狠瞪著妻子的嬌嫩容顏:「我像三十歲?我哪裡像三十歲?鏡子裡,我分明只有二十多歲年紀!」
「……」這麼丟人的自我維護,她權且當沒有聽見。
「不說話代表你心虛?」秋長風咄咄逼人,「而且,我所說的舊交,是當年收留的幾個戰爭孤兒,現在都在北漠手握兵權。」
雲滄海虛假賠笑:「大人英明,您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即便您退出歷史舞台也能掌握歷史軌跡,可否?」
「那倒不必。」秋長風回到桌前,從新執筆揮毫,「退出就是退出,現在已經不是我的世界,我看著雲兒就夠了。」
「雲兒……」雲滄海沉吟,「再歷煉兩年,我就把首領之位傳給她如何?」
秋長風一愣:「傳給雲兒嗎?」
「你不願意?」
「嗯……」讓寶貝女兒操勞,有點捨不得呢。不過這話不能當著妻子的面說,否則今晚的福利煙消雲散不說,之後幾天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巫界的後輩中,的確沒有比雲兒更優秀的了。可是,若使她接任首領之位,你想過她的終身大事將會如何?」
雲滄海微微怔忡。
「當初你那麼熱衷收百鷂為婿,現在怎樣?將他徹底否決了嗎?」秋長風語間頗有些幸災樂禍。
雲滄海撫袖輕喟。
「到底如何?你做著什麼打算?」
什麼打算?雲滄海將手探向窗外,感受著風兒調皮的輕吻,嫣色唇間溢出一絲淡淡笑意,道:「本首領的打算,豈是爾等能夠輕易窺探的?」
「雲滄海,你膽大包天——」
秋觀雲四處尋不到百鷂行跡後,赫然想起秋寒月說過百鷂臨行前為靈兒留下召喚符一事,遂向秋寒月討來那張符紙,召喚出了狐族紅奴。
意外地,對方對她似乎也不陌生,笑瞇瞇地甚是高興。
「這位婆婆,您可以不要繼續笑了嗎?」明明艷陽高照,那笑容令得冷風澹澹,恁一個百般不適。
紅奴打量完畢,心滿意足,道:「觀雲閣下不喜歡,老奴不笑就是。」
「……您不是我的手下,不必自稱老奴。」為什麼這兩個字也會帶來一波陰冷空氣?
「紅奴遵命。」
她撇開心頭的異感,道:「我請婆婆出來,是想問您可知道狐王閣下的去向?」
紅奴喜出望外:「您想見我們狐王大人?」
「……是。」
「狐王大人為了調查西域波融一族的修行者與王室密謀一事親自前往西域了。」紅奴不加停頓地一口氣道出。原諒老奴啊,狐王大人,您只說莫將此事到處聲張,但沒有說不告訴觀雲閣下,嘻嘻……
「他居然親自去了西域?」這狐王大人是在想什麼啊?既然這件事與巫界有關,他若有所風聞,只將消息告訴她一聲即算盡到朋友道義,要調查,要設計,也是她巫界中事,他何須親力親為到那個地步?
「觀雲閣下。」紅奴在一旁察顏觀色後,道,「您對我們狐王是怎麼想的?」
秋觀雲滿臉茫然:「什麼怎麼想?」
「您不喜歡他嗎?」
胸口那股不適再度擴延開來,她皺眉:「我和他曾經攜手戰鬥,對他不討厭。」
「不討厭?」紅奴目眥欲裂,「您對狐王只是不討厭?」
有什麼問題嗎?「他也有許多值得我敬重欽佩之處。」
「敬重?欽佩?」紅奴已經被打擊得不能自已。
她向對方一揖:「多謝紅奴婆婆不恪前來。」
紅奴不勝哀怨,道:「你不需要這麼有禮貌,狐王說無法無天是觀雲閣下的最大特徵,您這麼有禮貌,讓我將心中的觀雲閣下怎麼辦?」
「……」這位婆婆有被虐症不成?
「觀雲閣下!」紅奴猝地握住她雙手,仰起懇切老臉,兩隻狐狸眼熱淚汪汪,「老奴求您一件事。」
「請、請講。」
紅奴一字一頓,字字含情:「請您一定要好好愛我們狐王,我們狐王對您,可是一腔癡情啊。」
「啊?」她確定,這位婆婆有嚴重幻想症。如此一來,剛剛那那番話又有幾分可信度?
紅奴殷切追問:「您別只『啊』呀,請您明確地答應老奴,您到底愛不愛我們狐王閣下?」
我愛不愛老狐狸?這是個什麼問……好冷!這股莫名的惡寒從何處而來,帶著毒蛇般的惡意,攪動起心湖深處的泥垢,帶來污濁、憎惡、陰冷,還浮現著一脈似有若無的絕望……
「觀雲閣下,您和狐王大人到底……」
「不要問這麼可笑的問題!」她疾聲道,「老狐狸曾是我的戰友,我也很想和他成為朋友,除此,我們沒有任何瓜葛。」話落,她再向對方一揖,飛身隱去。
紅奴擦淨老淚,喃喃道:「原來如此嗎?不知道狐王與觀雲閣下戀情者發問,符咒不會有任何效力。我是早早就知道的,因此每一次提醒都會讓這位閣下不適……難怪巫界首領會施法改寫知情者的記憶,是為了自己的女兒著想呢。而巫界首領不曉得還有我這個知情者,所以老奴是漏網之魚……嘻嘻,對不起啊觀雲閣下,老奴今日無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