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觀雲一戰回來後,依然前往潘雅湖。湖邊立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她腳下稍稍踟躕,旋即步履如常,輕裘緩帶走近對方,道:「日安,天帝閣下。」
擎釋目光從沉寂如死水的湖面收回,看向她。
她施施然道:「天帝閣下來此,是為了憑弔故人嗎?」
擎釋默了片刻,問:「如果我是為了憑弔故人,你屢屢到這裡又是為了什麼?」
她想了想,道:「看風景。」
對方對這個答案顯然始料未及,無語良久。
「很美的風景,不是嗎?」她手搭涼蓬,眺望四野,「這是神域最美的景致之一,尤其當這裡背負著神域第一女神的葬身之地的美譽時,更顯得它意義非凡,別有情趣,值得遊客流連忘返,看了又看。」
擎釋眉峰緊鎖:「這句話是故意說給我聽?想看我對優曇羅有多少愧意?」
她囅然:「誠如閣下所說,如果我確實是為了故意說給閣下聽,那麼,您對優曇羅到底有多少愧意呢?」
「你一直否認自己是優曇羅,這個質問又是站在誰的角度?」
「秋觀雲沒有資格?」
「我和優曇羅的事,只是我與她的事,沒有第三方置喙的餘地。」
她丕地失笑。
他揚眉,目透機鋒:「你在笑我的話?」
「難道閣下自己不覺得值得一笑嗎?」她反詰,「別說得好像對優曇羅情深似海,尤其站在我這個擁有她半條靈魂的人面前,說這種話更顯得矯情。」
「矯情?」
「須明白,倘若您對她的愛有您自己所說的一半,我也不必站在這裡了不是?」
「……」他領受到了來自她針鋒相對的不友好,微微惑然:一度以為經過弒王陣內的並肩作戰患難與共,彼此間已經有所不同,是什麼原因導致一切重回原點,甚至較之最初更為僵硬凝滯?
她一徑盯著湖水,忒想將湖面之下一覽無餘,道:「我想,天帝閣下站在這個地方,每想起優曇羅時,愧意自然是有的,因為閣下並非一位冷酷到底的無情者。(給力最穩定)所以,比及愧意,我更想知道您是否有過悔意。別再以我的立場逃避話題,在這個世界,除了織羅,誰還比我更有立場?擎釋面上掛了一層薄薄霜意,道:「您得到回答又如何?你既然不是優曇羅,難道會因答案的不同高興或者難過?」
……以問題回答問題難不成是所謂大人物們的通病?遙想自家老爹,彷彿也偏愛此道呢,要不得啊。她搖了搖頭:「您就當是站在優曇羅的墓前痛訴衷腸如何?您的修安天後至少還有一座華麗的墳塋座落在您的神殿後園內,此前您應該沒少到她的墳前傾訴您的思念?我是優曇羅的轉世之一,身體裡住著她的一部分,不介意被閣下當成一座墓碑,所有的話沒有有第三方聽到。」
她的邏輯一定要如此劍走偏鋒不可嗎?他蹙眉:「你……」
「您還可以把我當成一個死人。」她補充。
「我曾想過無數次。」在這個不知放棄為何物的女子面前,他好像只有兩個選擇:要麼轉身離去,要麼如其所願,而前者一定會被她解讀為軟弱與逃避。他舉眸,淡淡道,「如果可以回到那個時候,我會選擇相信優曇羅善惡分明的天性,相信她對在戰爭中掙扎求生的人類的體恤,爭取到她的諒解。」
「這就是了。」她點頭,「閣下有愧有悔,愧得是方式,悔得是手段,但您從來沒有一次為放棄優曇羅後悔過,可對?」
擎釋應之沉默。
她了然一笑:「可以理解呢。女人們都喜歡自己的男人雄心萬丈,魄力非凡,優曇羅和修安也許皆最愛你傲睨萬物的英武神姿。不同的是,優曇羅曾見過你慘遭貶斥時的落魄,如她那般被眾星捧月的女神,沒有在那時放棄你,真是一個奇跡。」
這是譏諷了?擎釋瞇眸。
她長抒一口氣,擊掌道:「我總算將優曇羅想要知道的答案問得明明白白,沒有一點似是而非,也沒有模糊不明,太好了。」
擎釋微怔:「優曇羅想要知道的答案?」
「她的元神。」秋觀雲璀璨亮麗的眼珠直剌剌對上對方,「優曇羅的元神想要知道這個答案。」
擎釋眸色一緊:「優曇羅的元神還在這個世界?你見過?」
「見過。」她嫣然一笑,「果然美絕塵寰。」
「……她在哪裡?現在在嗎?在這個地方嗎?」擎釋左右環顧,迭聲發詰。
「淡定啊,天帝閣下。」她語意涼涼,「您是天帝,她的元神肯定想方設法避開你所在的任何地方,不然何以遁形?」
擎釋沉吟道:「在這個世界,惟一可避開我的無心鏡的地方只有神廟,原來她的元神一直寄居神廟。」
就請閣下這麼理解。她聳肩:「好,我得到了答案,您也抒發了心事,各有所取,皆大歡喜,就此別過。」
話罷,她抬腳。
擎釋皺眉:「你要走?」
「猜對了。」
「去哪裡?」
「猜。」
「……」他氣息稍定,「既然你見得著她的元神,可否……」
她搖頭:「不可以。」
他揚眉:「什麼不可以?」
「不管什麼,都不可以。」
「原因呢?」
「我很忙。」
「忙……」什麼?
他話尚在喉內,她已經拿行動作答,一個縱身起躍,居然——
跳進了潘雅湖內。
「優曇羅,我來拜訪這個把你束縛了幾百年的地方了,哈呼——」她發一聲怪叫,一頭扎進水內,再無聲息。
擎釋盯著湖面那圈逐漸淡去的瀲漪,晌久動彈不得。
那時,親手將在優曇羅的背後打上封印並將她推落之後,他也是站在湖畔,怔怔看著那波被激盪出的水紋歸於平靜。儘管他沒有一次付諸於行動,但那個由大到小從有到無的波紋瀲漪反覆出現於他的夢境之中,幾度促使他想跳進潘雅湖,放她自由……
今日,這個無論是行動還是言語皆不在常規範疇內的女子重現當日情景,是無心,還是有意?
「啊呼,我見到了湖底水宮,稱得上是一座華麗的牢籠呢,是天帝閣下特意為囚禁優曇羅準備的嗎?」她鑽出一顆濕漉漉的頭顱,揚聲問。
他凝顏不語。
她也不是必須得到答覆,自言自語:「特意修建了那座東西給優曇羅置身,看起來是比真正的沉睡湖底要來得體面一點,天帝閣下在那個時期的百忙之中還有這份心思,也算是用心良苦了,優曇羅該為此高興嗎?修安有墳墓,優曇羅有水宮,各安其所,很不壞嘛。」
擎釋切齒:「你想說什麼,直接說出來不更好?」
她拭去眉眼內的水漬,笑道:「我是在告訴自己身體裡屬於優曇羅的那一部分,放下執著,著眼未來。也是在告訴優曇羅的另一部分,放下殘念,快樂生活。」
「這是……」什麼意思?
噗通——
她一個魚躍,再一次扎進水深處,消失於湖面,又使一個漣漪圈圈擴散。
……觀雲,可以了。
織羅心疼了?
別說笑話。
不好笑嗎?我覺得還可以。
我已經明白你要對我說的話,我會努力,你也盡早從他身邊離開,別忘了你還有最愛你的百先生。
嘿嘿,百先生未必最愛我,不過我沒有忘記他。此前已經通過消息,他告訴我他正在做的事,不想我去打擾。
……你們是一對奇怪的情侶。
對啊,我有同感。
腦中織羅的聲音發出一聲輕笑:不管如何,不要在那位身邊浪費時間,回來。
的確,這只是序幕,眼下的我尚沒有辦法把他拿下,只有緩慢從之。
觀雲別……
「哦呼,天帝老爺,您不下來瞻仰一下初戀愛人住過幾百年的閨房……呃?」走了?身為天帝,承受能力如此不濟?
她繼續自在遨遊幾個來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