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之行的初戰告捷,令秋觀雲躊躇滿志。而且,施法的過程中,她在與織羅的雙手相抵間得到了全新啟示,身體裡有一股前所未有卻活力十足的真氣流動,一旦歸為己用,術力必將更上層樓。
所以,這幾日,一行四人在距離沙漠最近的城鎮住了下來,她選了最僻靜的房間,拒絕所有打擾,閉門獨坐,靜思參悟。
他們下榻的地方是娥依諾設在凡間的據點之一,平日裡只有一位看守空房的老邁看房人在此居住。一座圓柱尖頂的木屋,屋前一口深井,四周原是一片花園,如今綠色在凡界就算是最奢侈的富豪也已經無力擁有,這處自然也荒蕪下來。
然後,這日晨起,織羅推開門的瞬間,情緒向來不見起伏的她驚呼出口——
眼前,正在發生最動人心弦的一幕。
枯萎許久的枝木間鑽營出鮮鮮嫩嫩的綠意,荒蕪枯黃的田園間開出星星點點的花朵。僅是目測,便感覺得到這些綠意和花朵是以現在進行時的方式進行綻放;屏息細聽,幾乎聽得見生命萌動時的歡鳴;閉上眼睛,彷彿可以伸手觸摸到那些充滿生命力的春之氣息。
「她成功了。」她輕歎,迫不及待趕往娥依諾的房間,欲與母親分享這一喜悅。
「織羅小姐,神相大人出去了。」正在客廳灑掃的看房人抬頭見她走過,道。
她駐足:「什麼時候?」
「大約一個小時前,好像是收到了一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的信,匆匆就走了。」
「神相大人可說何時回來?」百鷂從窗前的垂簾後轉出,問。
看房人搖頭。
「如此匆忙嗎?」百鷂沉吟,「看來對方頗有來歷呢。」
織羅也作如此想。這天地之間能使母親連告知自己一聲也沒有便匆匆離去者,有幾個?「我到母親的房間,或許有留言條給我。你就在這邊多看幾眼春天的風景,這是觀雲給這個世界帶來的希望。」
她這話,似乎不是對自己說的?百鷂望著那些努力煥發生機的花草樹木,不由莞爾。()方纔,他站在窗前看著它們從無有,從疏漸密,從弱趨盛,想著那個帶來這一切的人兒,不知不覺,回神時已是天亮。
「這位大人,洗漱您是要新打的井水還是加了開水的溫水?」看房人問。
他回首:「有勞,井水即可。」
「好,您稍等。」
他覷了對方蹣跚而去的背影一眼,旋即姿態依舊。
一刻鐘後,看房人的腳步聲沓沓返回:「大人,是端到您房間嗎?」
他淡哂:「就在這邊。看房人將洗臉水放到鄰門的盆架上,欠身行了禮,拿起牆角的笤帚繼續清潔諸事。
禮節無可挑剔。百鷂探手伸向盆內,指尖在距離水面寸許時停下,看著盆中的水漸漸泛出烏色,淺笑道:「憑閣下的身份,應該不屑用投毒的方式取人性命?」
看房人掃地的手一頓。
他轉過身:「觀雲如今是惟一可以為你們這個世界帶回春天的人,至少目前如此。那麼閣下此行惟一的目標應該是我,神相大人已經被調虎離山,你是準備在這裡動手嗎?」
看房人躬彎的腰身倏然直起,枯朽的容顏陡然換成一張剛厲方正的壯年男子面孔,道:「你如果願意自己離開,許下永遠消失於我們的世界的諾言,我並不是一定要將你抹煞。」
他稍訝:「戰神戎戈也有不好戰的時候嗎?」
對方一愕:「你認得我?」
純屬猜測,竟然還猜中了。他挑眉:「許下的諾言並不是不可以推翻,關於這點貴天帝比百某更有發言權。」
戎戈虯結的眉峰立起,寒聲道:「你有什麼資格與天帝相提並論?」
百鷂頷首,平靜道:「以你們的天帝曾經有過的行徑來說,他的確沒什麼資格與我相提並論。」
唉,與那只頑劣的巫界惡霸相處久了,其它姑且不論,與人狡辯的功力提升顯著呢。他半是無奈半欲發噱。
「囂張的異世界來客,是你自己放棄了生路,我這就送你到煉獄!」戎戈揮拳擊來。()
百鷂飄身飛出門外。
「懦弱的膽小鬼,想逃跑嗎?」戎戈冷冷一笑,放聲追問。
百鷂身勢掠過樹頂,悠言輕謔:「你腳下那個地方屬於神相大人,你固然沒有尊重友人財產的修養,百某卻無意降低自己為人處事的格調。」
戎戈身軀如同離開弓弦的利箭追趕上來,口中罵道:「你果然是個令人厭煩的東西!」
他淡聲規勸:「閣下是奉了貴天帝的神旨前來取百某的性命,還是不要太過摻雜個人情緒得好。」
戎戈對自己奮力追趕仍未能如預想般迅速縮短距離的現實甚是不滿,大罵:「你算什麼東西,管得了堂堂戰神?」
他恍然:「這就是說,果然是你們的天帝派閣下前來殺人取命?」
「你——」戎戈兩眸厲瞋,「你是個陰險狡詐之輩,我一定把你送進煉獄,讓你嘗嘗被分骨食肉的滋味!」
下方,伏在窗前捧頰觀望的秋觀雲忽然長歎一聲:「老狐狸這麼狡猾,本大爺的未來豈不水深火熱?」
織羅囅然:「你那天不是教了我一句你們世界的語言,叫『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你和他就是降服彼此的那一物,如果你有他是水深火熱,他有你也必定如此。」
她眸光斜睞:「你是我的朋友?不應該無條件站在我這邊嗎?還是你也看上了老狐狸?」
織羅默然片刻,問:「我若看上,你願意和我分享嗎?畢竟,我們曾經是一個人。」
她痞賴賴一笑:「不行哦。不管曾經的曾經是怎麼一回事,現在的你和我是兩個人,老狐狸這盤菜我只準備自己一個人好生享用,就算是織羅,連一寸的肉皮也分不去。」
織羅點頭,幽幽道:「我是在想優曇羅是不是也曾經如此,天帝因為太過瞭解,所以不敢冒著激怒她的危險,賭上自己勝負未定的未來。」
她聳肩:「那又如何?」
「其實天帝也可憐。」
「……織羅是聖母嗎?」
織羅失笑:「我說他可憐,是因為現在的他真的如同故事裡說的那些帝王一樣,縱使置身於眾星捧月的繁榮中,到頭來還是一個人。曇帛說,天後死後,神宮裡有許多女人的眼睛盯向那個位置,天帝為了清靜,極少向後宮走動。母親說,燁索和戎戈已經有百年不曾出現在神都。無論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顯然他們沒有選擇留下陪伴最好的朋友。而另外兩個朋友,在真相揭曉之前,天帝還須擔心有朝一日秘密敗露,惹來他們的忿懣。雖然當真敗露後,也不過如此。這幾百年的歲月對他來說,過於缺少幸福了點。所以,天帝想找回優曇羅,他最初的戀人和知己。」
「嗯……」秋觀雲摸頜,「聽起來,你對天帝瞭解頗深呢。」
織羅微哂:「因為那些記憶,我曾經暗中觀察過他一段時日,還一度以為自己愛上了他。」
「一度?」
「在他出現在神廟之前,我一直如此以為著。看到他的剎那才明白,我不是優曇羅,不會愛上那樣的男子。」
秋觀雲長鬆口氣:「太好了,如果你真的愛上那個自大狂,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如果他是朋友的男人,我就不能放開手腳胖捧一通了不是?」
兩人相顧莞爾。
「咦,老狐狸呢?」她張目四望,「難道移情別戀,帶著戰神大人私奔了嗎?」
織羅不無意外:「你似乎一點也不擔心他的安危?」
「我擔心。」她咧開嘴兒,「我擔心他把那位剛硬派小生的顏打殘了,本大爺剛才只是遠遠看了一眼,沒有過癮嘛。」
織羅正在不解,聽見頭頂傳來厲聲叱吒:「陰險狡詐的小人物,不敢和我正面明刀明槍的較量,居然用那樣的伎倆,快滾回你們那個骯髒齷齪的世界!」
但見得戰神戎戈被五花大綁,倒懸在兩棵樹之間,不由自主地蕩起鞦韆。
百鷂歎息:「比及閣下投毒洗臉水的伎倆,百某的這點手段的確遜色了些,還請海涵。」
秋觀雲撇嘴:「老狐狸少得意,我家老爹的捆仙繩才是首功一件。」
「是嗎?」百鷂瞳光懶懶乜來,「你確定我只需要感謝令尊的捆仙繩,而非令尊?」
她嘻笑:「隨你的便啦,左右你早已拉起了我家老爹對你的仇恨。」
這兩人,沒有誰在依附於誰,沒有誰在保護於誰,彼此信任,偕肩共進,就是這般同等強大的兩個人,卻有柔情蜜意流淌於他們每一次眼眸重迭、每一度視線交匯間……在這樣的愛情面前,天帝注定是個輸家?
可,天帝離開神殿時投過來的眼神很不妙呢。織羅想起,在優曇羅**湖底之前曾有過回眸一瞥,對上的就是那樣的眼神:仿若記憶中的那個極寒之地,絕望無垠地冷,深不見底地絕。
上方,戎戈猶在怒吼:「你這沒膽的小人人物,敢不敢放開我,堂堂正正地論個高低?你……」
轉瞬間,秋觀雲已然飛身過去,一腳勾住樹枝倒掛金鉤,與對方正面相對,嫣然道:「你好啊,戰神。」
「優……你不是優曇羅!你……你你……做什麼?」
她逕自撩開對方胸前衣襟向裡面掃了眼,嘖嘖搖頭:「還是我家老狐狸比較有料,你虛有其表哦,平時不注意保養嗎?」
百鷂緊皺眉心。
織羅掩嘴竊笑。
「你……」戎戈兩眼即時被巨大的驚詫充斥,「你當真是那個有著優曇羅半個靈魂的女人?」
「是喔。」她張開五指,一顆種子在指間逕自發芽,成長,落地生根,不多時已長成一棵茁壯小苗迎風招展
戎戈怔了半晌,喃喃道:「優曇羅……」以前的優曇羅,就愛玩這樣的小遊戲,令他們在殘酷戰爭的縫隙內暢快泛笑,陰霾盡掃。
她揚唇:「還不叫我春之神?」
戎戈呆呆復誦:「春之神……」
她才欲出口表揚這孩子的乖巧上道,有位伺機而動的程咬金登場——
「戎戈你不要上她的當,這是一個冒牌貨,那個真正擁有優曇羅半條靈魂的人早被她殺了,我這就為優曇羅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