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堂今兒穿著一身深藍色的素面錦緞袍子,白玉簪子束髮,謝繁華走進來的時候,他正負手立在一邊,凝神看鋪子裡面掛著的衣裙。
謝繁華一愣,倒是沒有即刻躲出去,只給紅枝使了個眼色,紅枝會意便退到一邊去。
花好月圓謝繁華不常來,偶爾來幾次,也是戴著帷幔的,鋪子裡的夥計、繡娘大多不認識她,只當她是前來買衣裙的貴客。
鋪子之前都是紅枝綠葉在打理,後來謝繁華大病一場,兩位大丫頭需要照顧主子,便貼告示在外面僱傭了掌櫃跟長工,還精選了幾位繡娘。這些日子以來,繡娘們都是跟著趙阿嫵一起畫花樣子裁剪衣裳,只當趙姑娘是東家。
「表哥可有選中的衣裙?」謝繁華一邊輕聲問著,一邊已是摘下了帷帽,只是面上還蒙著白色紗巾,只露出一雙如被溪水洗過般明亮的大眼睛。
李承堂回身,一點也不驚訝地望著眼前的女孩,微微頷首道:「路過這裡,見這成衣鋪子名字甚是好聽,便進來看看。」
名字是謝繁華取的,如今被人誇著好,自然是高興的,她眼睛微微彎成月牙形,很是得意地說:「這裡的款式也跟京都城裡其它家不同,頗具特色,表哥覺得如何?」
李承堂嘴角微微彎了彎,心想,才只誇她一句,她就能厚著臉皮往自個兒臉上貼金了。不過,他倒是不想順著她的話說,小丫頭不能太嬌慣著,也不能太順著她的意,否則日子太好過了往後遇到一點不順就能生場大病。
「好是好,不過,只覺得像是缺了點什麼。」李承堂黑眸鎖在謝繁華臉上,見她明顯有些失望了,他伸手在鋪子裡指了一圈,方才又道,「既然鋪名叫『花好月圓』,鋪子裡怎麼只有女子穿的衣裙?少了男子,如何花好月圓?」
謝繁華明白李承堂話中意思,但她當時只做女裝的時候,也是頗有考慮的,此番被人指出來,自然要急著說出自己的想法,便較真道:「開始的時候,其實也有男子穿的衣裳,只是後來覺得賣男子衣袍往後怕會落人話柄,便沒再……」她忽然摀住嘴巴,眼睛瞪得圓圓的,只巴巴望著眼前的男子。
李承堂裝作沒有聽懂的樣子,垂著眼皮子道:「我找表妹有事,不知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上次他連著三日夜闖汀蘭院,給謝繁華餵了可以治病的藥,待她身子好轉後的第二日便準備直接去謝府提親的。但後來細細一想,這丫頭的性子他素來知道,若是霸王硬上弓的話,她定然執拗不會答應,就算是勉強應了,娶回家也是會鬧脾氣的。
她心裡藏著一個人,要想她心甘情願的嫁給自己,必須得了了她最後一個心願。
這時候,躲在門後面的紅枝隨意伸手點了個夥計,那夥計會意,笑著招呼道:「咱們鋪子後院有招待貴客的間,兩位貴人若是不嫌棄,可去後面的院子詳談。」
謝繁華見李承堂一副認真的樣子,便也沒有猶豫,只率先進了後院。
穿堂正中央有口井,四周種著各種各樣的花,此番正是春濃季節,天氣又好,百花爭艷,一時間整個穿堂刮過的風都是帶著暖暖香甜味的。
間裡窗戶開著,臨窗放著一張桌子,桌子上的茶水點心一應俱全。
兄妹二人面對而坐,李承堂素來不喜歡拐彎抹角,直接開口道:「我讓表妹見周庭深最後一面,只是,表妹得應了我一個條件。」
說完倒也沒再看謝繁華表情,他不用看,就能猜到她此刻臉上的表情,能見情郎,定然是欣喜若狂的。他是男人,就算再大度,也是有自尊的,他不願意見到自己深深藏在心窩裡喜歡的女孩為別人又哭又笑。
謝繁華送到嘴邊的茶杯突然停住,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李承堂,恍惚好一會兒才試探性地小聲問:「表哥,你不是哄我的?」
李承堂抬眸看著她,一臉嚴肅的樣子,眉心蹙起:「我該說的話已經說了,表妹若是不信,大可以當我方才說的是胡話。」站起身子來,作勢要往外走,「刑部的人也算是白打點了,也正好,我也不必冒這個險。」
見李承堂要走,謝繁華急了,也顧不上男女之防,伸手就拽住他袖袍道:「我不是不信表哥,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麼,連我爹都不願意幫我,可是表哥願意幫我,我心裡還是很感激表哥的。」
李承堂這才又坐了下來,黑眸亮了亮,裡面像是藏了星子一般,他此時只目不轉睛盯著謝繁華看。少女雙頰酡紅,為原本就傾城的姿容更添了幾分顏色,他瞧著,又趕緊別開眼睛,只覺得心像是被利器剜著一樣。
謝繁華道:「是什麼條件?」她興奮過後,倒也理智了下來,認真的看著面前男子。
李承堂嘴角扯出一絲笑意來:「你現在倒是不傻了,知道先問條件了,若是我開的條件你不接受,是不是就不去見了?」
謝繁華狐疑地望著面前男子,輕輕搖了搖頭道:「表哥數次救我,又送我汗血寶馬,想來是將我當做親妹妹看待的。就算表哥開條件,想來也不會為難棗兒,所以棗兒在此先謝過表哥了。」
她站起身子,輕輕朝李承堂福了個禮,李承堂端端坐著,倒是沒有去扶她。
待她重新又坐下來的時候,他方才又道:「棗兒,我讓你去見他最後一面,是想著能夠了卻你一個心願,繼而徹底走出來。你若是見了之後,不但沒有放下,反而越陷越深,那不是我想要見到的。」他沉沉歎息一聲,像長輩教訓小輩一般,伸手拍了拍她頭,「你不小了,應該要學著明白,這世間,並非所有的事情都能讓你稱心如意。死,也並非最恐怖最絕望的事情,有的時候,往往是一種解脫,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謝繁華眼眶又熱了,她一直低著頭,眼珠子啪嗒啪嗒就落了下來,她覺得不公平,嘀咕道:「可他是被人陷害的,他做了那麼多好事,又一直公正廉明,肯定阻了很多人的好事。什麼留宿青樓,什麼殺人放火,都是騙人的鬼話!若他真是殺了人,就算我謝繁華瞎了眼睛識人不清,可我就是不信他會殺人!」
李承堂倒是無言以對。
難道要他親口告訴她真相嗎?楊善對她百般欺瞞,定然有他的道理,他也得顧全大局。
望了她一眼,他輕聲道:「快別哭了,再美的姑娘,眼睛哭腫了也不好看。你自己把眼淚擦一擦,讓你的丫鬟端水進來給你洗把臉,再換身男裝。」
謝繁華打了個哭嗝,立即抬起臉來望著李承堂,表情有些呆呆的。
李承堂琢磨著,這才開口說:「我知道這間鋪子是你開的,也知道你今兒會來,所以特地在這裡等著你的。」說完揚聲朝外面喚道,「紅枝,打盆熱水進來伺候你們家姑娘洗臉。」
紅枝一直候在門外的,此番聽得主子吩咐,應聲就去了。
沒一會兒功夫,便端了熱水進來,李承堂又吩咐道:「你去給表妹找件合身的男裝來。」
紅枝應著笑道:「可趕巧了,奴婢前些日子自己做了件,就掛在隔壁,奴婢這就去取來。」
謝繁華洗了臉又重新梳了頭,換上合身的袍子後,便隨著李承堂一道出去了。
因為事先李承堂跟刑部的人打好招呼,所以一路通暢無阻,刑部大牢裡面又黑又暗,又因周庭深是殺人重犯,所以關在最深處。
進了裡頭,有牢頭迎了過來,對著李承堂恭敬道:「只有一炷香的功夫,世子爺莫叫我們為難,這周庭深是重犯,牢門上上了好幾把鎖,我們兄弟幾個一人一把,有些兄弟已經換了值,所以牢門打不開。」
李承堂點頭道:「我們帶了些飯菜跟酒水來,只遠遠看上一眼便可,不會叫你們為難。」說完便從袖子中掏出一錠銀子來,「兄弟們辛苦了,這些銀子去買些酒喝。」那牢頭原是不敢要的,見李承堂朝他使了個眼色,他才拿著,然後退了出去。
自打進來後,謝繁華眼睛就一直四處搜索著,她在找著那個人的身影。
這裡十分冷清,濕氣又重,即便如今正是春濃,可身子還是抵不住那股子寒氣。
李承堂推了推她的身子說:「在那邊。」
謝繁華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後,往西邊一間走去,果然在牆根腳下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昔日是多麼風光驕傲的人,如今只因無依無靠,便落得這般田地。謝繁華縮在袖子裡面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尖尖的指甲都掐進肉裡。
「周哥哥,棗兒來探望你了。」她一邊喚著,一邊輕步朝他走近,見他根本沒有反應,只是用稻草過著身子,她不由便哭了,「周哥哥,你是不是被冤枉的?他們是不是給你用了刑,你是逼不得已才承認罪行的?」
牢籠裡面坐著的人還是沒有反應,謝繁華不免有些急了,將手伸了進去:「周哥哥,你跟棗兒說句話。」
那人身子微微動了動,還是低頭坐著,只低聲道:「你走吧,犯了罪,終是要伏誅的。」
她親口承認了罪行,謝繁華身子軟軟地倒了下來,她蹲在地上不再說話,只是將食盒裡的飯菜一一拿了出來從縫隙間遞過去。
那人始終端端坐著,沒有轉身沒有回頭,也沒再開口說話。
謝繁華靜靜陪了他一會兒,外面有人匆匆跑了進來,湊在李承堂耳根說了幾句話,李承堂點了點頭,舉步過來將謝繁華拉了起來道:「我們走吧。」
謝繁華知道,她還能夠見他一面,已經算是不容易了,也不想李承堂再為難,便隨他出去。只是走到半道的時候,她又回頭望了一眼,剛剛還端端坐著的人,此番已經爬到了食物邊,似是餓極了般,用手抓著食物使勁將飯菜往嘴裡塞。
就算平日裡再驕傲的人,到了這種地方,也是被磨得連自尊都沒有了。
剛剛刻意裝著的矜持,不過是不想在自己跟前丟了臉面,既然他是這樣想的,謝繁華便也裝著沒有看到。
在她心裡,周哥哥一直是厲害的,善良仁厚,從來只會做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