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客棧牆壁灰不溜丟,掛在外面的旗幟於風雨中飄搖不定,慘白一水兒掛下來,讓人想起靈堂中飄搖的白綢,陰下來的天明亮度接近夜晚,昏暗中看過去,彷彿是座鬼樓。
一道閃電突然打下來,白亮光一閃,將客棧鬼魅的輪廓映入人眼珠。
車伕驚疑,「這地方怎麼會……三位老爺小姐,我沒在這條路上見過這家客棧。」
余禮白皺眉,「不要說你沒看到過,我們幾人剛才從一邊走過來,也沒有看到。」
季鐮默默在一邊點頭。
這一回驚疑的倒是裴吉了,「明明一直在這裡啊,是光線太昏暗所以你們沒有看到吧?」
其他三人:「……」
這麼大棟房子怎麼可能說不看到就不看到啊?!
作為中華國本地居民,又是出錢的老闆,余禮白直接下結論。
「這家客棧看起來頗為不詳,出現的地點場景又詭異,以防萬一我們最好不要靠近,天下就沒有聽說過開在荒地中的客棧沒出過事的。」
季鐮將他的話翻譯給裴吉聽,小姑娘——或者說小男孩?——皺眉嘟嘴,一副不耐煩的神色,「余先生聽過很多荒地旅店的事情?」
余禮白:「……」
不管聽沒有聽說,正常智商的人都不會想要靠近這家莫名冒出的客棧吧,雖然真身是神明的他並不是認不出這家客棧到底是什麼……
他現在丟下這一夥人自己回白河鎮怎麼樣?這次出門可真是流年不利。
就在余禮白神遊思考找個什麼理由脫身好能讓這身份繼續使用下去時,裴吉已經走向那家客棧。好在一直盯著他的季鐮還是將自己的弟弟攔下,瞪著裴吉的眼神傳達疑惑。
「我想進去,」打扮成女孩的血族少年正色說,「裡面有什麼在呼喚我,我覺得沒有什麼危險,真的。」
季鐮凜然不動,看上去猶如一柄長劍。
裴吉緩和了臉色,對他露出一個自信的微笑。
「沒關係,我確定真的沒有事。」
血脈相連的兩人互相對視,漆黑的眼睛對上赤紅的眼睛,一個滿是擔憂,一個認真訴求。
兄弟二人堅持對視整整三分鐘,最後季鐮退敗,側身讓開道路。
「哥哥我最愛你啦~」裴吉歡呼,就連往常會糾結的,裙裳會被大雨和泥濘小路弄髒這一問題都未在意,邁開腿向客棧小樓跑去。
季鐮目送他走,才回過頭就看到余禮白控訴的眼神。
「真是不負責!」那個一直強行糾纏的男子如此氣呼呼對他說。
「……」季鐮。
這種自以為是的論調真是可笑得很。
青年心中嗤笑一聲,轉身到馬車上提起自己的行李往客棧走。
余禮白追在他身後,「哪怕那個小姑娘有一千個理由能夠打動你,作為家長不應該讓她就這樣前往一個危險的地方,至少要先調查一下啊。」
季鐮道:「沒問題。」
余禮白歎氣,「你說沒問題還是她說沒問題?你說沒問題為什麼確定沒問題?這家店我看的真的不太舒服,我們別進去了吧?」
「他的行為自己會負責。」季鐮說。
「可是……」余禮白還說繼續勸說,季鐮打斷他。
「就如我。」
余禮白動作一頓,手原本馬上要抓住他的衣角卻眼睜睜看著那抹衣角飄走,大步往前走的青年身形瘦高,光是個背影看起來也孤苦伶仃。
想來青年也這麼孤苦伶仃地走過了很多年。
他剛才說季鐮這個家長不負責任,可是對於季鐮而言……自己不正也是不負責任的家長嗎?哪怕接受契約是為了那個的關係,也不能否認,在這個世界上,對各自而言,沒有比彼此更親近的存在了。
遠比血脈親人更為親近。
神魄相牽,因果相繼,氣運相連。
作為年長的一方,這些年他除開偶爾想起那個在白玉蘭樹下抬頭仰望他的孩子,還做過什麼嗎?
他頹廢了五百年,真的一事無成啊。
余禮白在大雨中摀住臉,覺得眼角有些發熱。
「你作甚?」
哎?
余禮白在手掌下眨眼。
「淋雨很好玩?」
余禮白傻傻的抬起頭,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英俊青年,繼承自母親的精緻眉眼讓青年看起來出凡脫俗,又因為混血的原因肌膚遠比中華國的人要白,看上去好像冰瓷一般。
但是青年絕沒有像瓷器一樣易碎,親眼見過青年殺敵的余禮白自然明白青年在生活和劫難的打磨下變得如何堅硬,仿若千錘百煉後的白鐵。
相遇第二天,他終於意識到眼前的青年並不是記憶中的軟糯男孩,而是一個經歷過腥風血雨的男人。
以致他心中冒出一個從前從來沒有過的想法。
沒有見到青年長大的每一瞬每一秒,實乃遺憾之事。
季
季鐮看著完全呆愣的余禮白,疑惑地伸手在他眼前揮舞。
「傻了?」
「傻了……」余禮白緩慢將他的話重複一遍,然後從恍惚中驚醒,「喂你說誰傻了啊?!」
「你。」
「……」余禮白。
長大的小孩子所以要欺負大人了呢嚶嚶嚶。
看到余禮白終於沒有再發呆,季鐮像是完成什麼事情一般,也沒有打聲招呼,轉身又往客棧走。
余禮白再次呆了下,對看到神展開的車伕丟下一句不要亂跑便急急忙忙跟上去。
被丟下的車伕:「……」
呵呵。
今天又可以靠給鄉野奇談小報寫稿賺外快了呢。
***
兩人一起走進客棧小樓。
小樓外面破敗,裡面也沒有新到哪裡去,唯一沒有倒下的方木桌只有三條腿,其餘地方都是各種被拆的桌子腿凳子腿大木板小木板。
沒有人。
在他們之前進來的裴吉也不見蹤影。
「果然是鬼樓啊,這陰氣深深的,活人要是走進來一定會倒霉一個月有餘。」余禮白評價。
走到櫃檯後觀察的季鐮瞥他一眼,沒說話。
看著青年就這樣什麼防護也沒做的走來走去,余禮白一顆心也隨著牽掛來牽掛去,只能叫到:「哎哎,你等等。」
季鐮看過來的目光明確寫著兩個字。
「我這裡有一些好東西你先用著,」只見余禮白從衣服中拿出一個翠花小口袋,解開繫上的中國結,從其中摸出一卷又一卷黃紙白紙來,「這是攻擊類的,這是防護類的,這是治療用的,要是遇到什麼你就往前丟,別不捨得,愚兄身上這種東西多得是。」
季鐮眼花繚亂看著他一樣接一樣從那半個巴掌大小的翠色口袋中掏東西,手下意識接過來,沒想到就沒完沒了。
每當他想這就是最後一件了吧的時候,余禮白總能繼續掏出東西,符紙給玩了又開始掏出一個一個小瓶子。
「……這個是丹藥,貼紅紙的這一瓶是補氣血,貼白紙的這一瓶是金創粉,貼綠紙的這一瓶是恢復靈力的……」
季鐮:「……」
這傢伙怎麼一瞬間突然煥發母愛了的感覺啊……
「夠了。」他不得不出聲打斷。
「怎麼夠?」沒想到余禮白竟然還振振有詞,「萬一有個好歹都用得上,更何況你不用總要考慮小蓓姬吧?」
「不好動。」季鐮說。
「哎?」余禮白終於從某種興奮過度的狀態中清醒過來,無比尷尬的看著季鐮手上一座「大山」。
然後他立馬想到一個好主意。
他又把東西一件一件裝進去,然後把整個翠色小口袋放到季鐮手中。
季鐮:「……你呢?」
「我?」余禮白疑惑,「沒關係,這種東西我家多得是。」
季鐮:「……」
初見時那個看上去溫和風流的人大概只是他的幻覺吧。
這樣的土豪不宰簡直沒有天理,季鐮也就糾結一小會兒便收下了,不過他還是非常鄭重的許諾,「以後一起還。」
之前聽到這句話余禮白只覺得季鐮和他不親近,不過現在心態一轉換——好似轉換過頭了——他只覺得如此有原則真是太有男人范了,果然是條真漢子,無論怎麼看都完美啊。
於是他笑著點頭,「好的好的。」
兩人對視,破敗小樓中突然充斥著某種溫馨溫情溫暖的氣氛。
然後季鐮默默轉身。
為什麼這傢伙眼神突然又變得這麼噁心啊……有點想吐。
余禮白不知道他想什麼,還在孜孜不倦說著:「先前在外面感覺不清楚,現在進來愚兄也能夠確定,這不是一間給活人住的客棧,你那位妹妹進去還好,你的話……」
他這句話沒說完,就看到對面季鐮挑起一邊眉毛,青年這個神態行為像極了他認識的季夫人,帶給人的也是一樣的感受,冷冽又優。
「……我確實一開始就知道你妹妹身份不平常,」神明以人為道,是不是人簡直一目瞭然好嗎,「我雖然只是天一道的掛名弟子,卻也學了一些強身健體的法術,耳目比起常人更要聰敏,你妹妹……一直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
「他是血族。」季鐮說。
「哎?」余禮白驚道,「這麼直接告訴我沒有問題嗎?」
季鐮沒在意的搖頭,顯然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
余禮白又問,「那你和她……」
「同父。」
「哦。」
小樓裡突然又安靜下來,若是從前余禮白大概說說出一連串的話來緩解心底冒出的尷尬,現在卻覺得安靜也挺好的。
並不用說話。
他還想沉浸在這氣氛中,突然感覺樓上猛地爆發出一股陰寒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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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鐮比他反應更快地一個箭步衝上樓,余禮白急急忙忙跟上。
樓梯爬到一半,他突然想起,季夫人曾經與他說過。
「我與小鐮他父親初遇在一大雨天,是花都郊外破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