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子寒又餵了那少年一粒先前用過的赤紅藥丸,待他全身放鬆,神色平靜後,為他把脈片刻。眾人既緊張又好奇地盯著兩人。相子寒雙目緊閉,神情肅然,似在用心感受那少年生命的脈動,過了片刻,臉上露出淡淡微笑,雙目緩緩睜開,將青瓷小碗端起,餵他喝了半碗藥汁。長樂雖然對相子寒沒什麼好感,卻不得不佩服他醫術高明,假皇帝竟是一滴不灑地喝下了半碗。
相子寒心癢難撓,伸手輕輕摸他的面皮,見半天沒有起色,便拿出一小塊白絹,從白玉盆中沾了些藥汁輕輕到他的臉上、頸脖各處。假皇帝微微呻吟了一聲,相子寒精神一振,抽出銀針扎向他臉上穴道。只聽假皇帝「啊」的一聲痛呼,相子寒飛快地在他身上也紮了幾針,長樂只覺懷中少年身體向上彈了一下,還沒回過神來,耳邊響起很輕很細小的「啪啪」聲。
相子寒額間滲出薄汗,眼睛一瞬不眨地盯著假皇帝的面皮。西兒「咦」了一聲,只見假皇帝的臉慢慢「凹」了下去,有的地方卻又像是要「凸」出來,那模樣太過詭異可怕。他心中急跳,猛地伸手蓋住長樂雙眼,「別看!」
長樂感覺眼皮微熱,扯動嘴角道:「我不怕。」心臟怦怦亂跳,眼前儘是剛才看到的凹凸不平、坑坑窪窪,如同怪物的那張臉。
相子寒呼吸急促,神色興奮,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張極其可怖的臉,抽出一根又細又長的銀針,在臉頰與耳朵交匯的地方輕輕一挑,假面皮被慢慢剝離。
西兒與相子寒同時倒抽一口氣。長樂問道:「怎麼了?」
蕭崇毅與龐戰離得較遠,聽得抽氣聲,幾乎與長樂同時問道:「怎麼了?」
相子寒順著骨節異動發出的「啪啪」聲又快又準地在假皇帝身上猛扎銀針,神色憂急。長樂向後輕輕一移,西兒一把環住她,從她腦後伸出手去,將她雙目緊緊遮住,聲音微顫道:「別看。」
長樂心中一顫,也不知是懷中少年抖了起來,還是自己的手抖了起來。耳邊「啪啪」聲猶如爆豆子般不絕,她靠在西兒懷中,聽到他呼吸慢慢急促,忍不住說道:「你放手,我不怕,你讓我看看他。」西兒不放,低頭用下巴抵住她的頭頂,不讓她亂晃,堅持道:「待會兒再看不遲。」
相子寒驟然一停,雙肩慢慢放低,長長歎息一聲,聲音有些悲苦不忍:「可憐……可憐。」
長樂大急,眼珠子亂動,惱道:「雲西辭,你放不放手?」
「你別害怕。」西兒低聲說道,輕輕放手。
長樂眼前一花,適應了忽然而來的光亮後,低頭一看,「啊——」,猛地拉住西兒手臂,戰抖地問:「他……他怎麼成了這般模樣?」
相子寒雙目失去了神采,神色沮喪,長樂大怒道:「相子寒,你到底是醫他還是害他?為何他會身體佝僂,面容畸形,形如怪物?」她越說越氣,想到這少年冷清的神色、淡漠的眸子,清冽的風采,現在卻被相子寒弄得人不人鬼不鬼,頓時又生氣又懊悔。
相子寒低聲一笑道:「不錯不錯,老夫是……」話未說完,竟嘔出一口血來,咳了兩聲,「老夫……枉稱神醫……枉稱神醫……」
長樂一怔,見他神色悲苦,滿腔苛責的話忽地說不出口來。
蕭崇毅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相子寒頹然坐到石凳上,搖頭道:「老夫自以為有十成把握讓他恢復原貌,卻沒料到化谷神功霸道非常,一遇外力——」他歎了一聲道:「一遇外力便自行散功……」
龐戰「啊」了一聲,「那他……」
相子寒點頭道:「散功之後骨散容毀,筋斷人亡。老夫適才大驚之下奮力搶救,卻也只是讓他撿回一條命來。」
長樂一聽,呆呆坐在原地,怔怔流下淚來。西兒低垂了目光,將她攬住,低聲安慰。長樂低頭垂淚,心中滿是懊悔自責,要不是自己輕易相信相子寒,這少年又怎會落到這番境地。眼淚越落越多,無聲低落到那張面目全非的臉上。那少年一動,似被熱淚燙到。長樂呼吸一緊,眼也不眨地盯著他,期望他醒來,又怕他醒來。
那少年低低呻吟幾聲,慢慢睜開雙眼。長樂見他眼神渙散,不由得低頭仔細瞧他,卻也不怕他的醜臉,臉上更無丁點厭惡之色,邊落淚邊輕輕說道:「你別怕,我一定想辦法醫好你。別怕……別怕……」那少年看著她,神色有些恍惚,開口說話,聲音沙啞中竟有絲絲清冽,音調瞬間便有了一種奇異的悅耳美感,不再是扮作蕭崇毅時的冷漠倨傲,「我還沒死嗎?」
長樂搖頭道:「你活得好好的。」淚水一不小心落了兩滴在那少年臉上。
那少年一怔,問道:「你哭什麼?」眼中儘是迷惑不解的神色,襯得那張可怕畸形的臉有了些許溫和的感覺。
長樂想了想,低聲道:「我一個人孤單寂寞,爹爹娘親師傅都不在身邊,難過得很。」
那少年偏頭看向西兒。長樂黑眸流光閃動,容貌更見靈動可愛,她眼角還掛著淚珠兒,卻微笑道:「我們兩個人玩也無趣得很,你以後跟我們一起好不好?」
那少年的眼中露出些許柔和的光芒,他低下頭來,忽然身軀一震,伸手摸向自己的臉龐。長樂一把抓住他的手,那少年的目光移向自己被握住的右手,那隻手骨骼突起,畸形難看,本來修長的手指扭曲變形,狀如動物的利爪。
「我的手……我……我的臉……」他猛地甩開長樂,顫巍巍地摸向自己的臉,手下一片凹凸不平。他淒惶地望向四周,呼吸急促。
相子寒上前一步扣住他的手腕,那少年迷茫地看向他,只聽他道:「老夫行醫四十年,從未有過失手。此次……」那少年淒厲地恨叫一聲,一把將他甩開,抬手猛地擊向自己額頭。
長樂反應奇快,出手一擋,「哎喲」一聲慘叫,竟受不住他全力一擊,小臂「喀拉」一聲輕響。
「長樂!」西兒驚叫道,雙手伸出,想要護著她的手臂。
長樂痛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慘兮兮地擠出個笑臉,咬牙低頭對呆呆看著她手臂的假皇帝笑道:「我曾說過要讓你恢復如初,自然會想辦法辦到。你想死也不用急於一時,待我治好了你再找地方重新死過,到那時我絕不阻止你。」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悶聲道:「何況你現在還欠我一條手臂。」
相子寒歎了口氣,上前道:「老夫給你包紮一下吧。」
長樂一愣,只見幾根明晃晃的銀針已經扎到了手臂上。相子寒片刻間便將她的手臂處理得妥妥當當,銀針一收,餘光瞥見那少年將目光從長樂手臂移開,低頭看向自己醜陋的雙手。
他沉吟片刻,轉身走向蕭崇毅道:「請皇上恩准老夫將這少年帶回青崖谷治療。」
蕭崇毅看了他一眼,轉頭問道:「雲公子同意嗎?」
西兒與長樂對視一眼,微微一笑,答道:「若是相神醫能治好他便好。」
「老夫既要帶他回谷,自然會想盡辦法治好他。」相子寒看著那少年道:「若我也治不好,天下間便再找不到能將他治好之人了。」
「路行歌也不能?」長樂忽然問道。
相子寒輕哼了一聲,「若論武功,路行歌可稱天下第一,若論醫術——」捋了捋鬍子,傲然道:「老夫醫不好的人,他自然也沒辦法。」
長樂看向西兒,見他點了點頭,便對相子寒道:「我就再信你一次。你要用多久才能治好他?」
「快則半年,慢則……」
「半年,」長樂打斷道:「半年內我們定會去青崖谷看他。若沒什麼起色,我們便帶他離開。」
相子寒冷哼了一聲道:「老夫治不好的人,你帶走了也找不到人救他。」
長樂見他如此蠻橫,心想若不是他貿然動手,懷中的少年怎會落得如此地步,心中怒氣陡升。西兒一把拉住她,眉一挑,淡淡說道:「那便等著承受雲山竹海的怒氣吧。」說罷將那少年往相子寒一推,猛地躍出,一掌擊出,喝道:「出來!」
眾人只見環臂不可合抱的蒼翠古樹枝椏間人影一閃,再瞧卻見一抹灰綠色的人影倏地跳到了行宮的房頂上,動作輕巧利落。龐戰輕嘯一聲,銀弓張如滿月,利箭寒光一閃,追光逐電般激射而去。
來人在房頂上又叫又跳,「哎呀呀,好厲害的箭……」身形一晃,姿態曼妙地將那去勢驚人的一箭抄在手中,反手一擲,「哈哈」笑道:「小長樂,你身邊的人可都厲害得很哪,空空替馮叔給你送個禮,你且收好了。」
長樂接住長箭,腦中靈光一閃,滿眼驚喜道:「你是空空門少主?」
「我是道空空,改日再來找你。」話一說完,人已去得遠了。
「好輕功!」西兒讚道,「馮叔叔送什麼給你了?」
長樂笑著拿下箭頭上掛著的一個小葫蘆搖了搖道:「這玉葫蘆真是玲瓏可愛。」西兒接過來,把玩道:「這是北海青玉,玉坯深埋海中,取之不易。你看這葫蘆皮上青絲蔓延,紋理清晰,比剛採下來的鮮葫蘆還好看。」長樂見他喜歡,便道:「這葫蘆你喜歡就收下吧,我送你啦。」西兒「嗯」了一聲,見她的心思終於從那少年身上轉了回來,心情甚好道:「我記得你說過你想短笛,等我回了島上,用紫竹楚妃親手給你做一支。」長樂一笑,容顏嬌美,眼角眉梢儘是嬌俏可愛之色。便是對她頗有微辭的相子寒也頓覺眼中一亮,低頭卻見那少年看了長樂一眼,頭埋得更低,神色木然,默默盯著自己的雙手發呆。
「咦,這葫蘆中有張紙條。」西兒大感驚奇,小心翼翼地將紙條展開,長樂把腦袋擠到他的臂彎,西兒看她一眼,耳根有些發紅。長樂毫無所覺,只想看馮嘯笑又有什麼有趣的安排,也不知是不是指點她去尋那神神秘秘的道空空。
兩人一見那紙條上的消息,同時倒抽一口涼氣,對視一眼,西兒起身對相子寒作了一揖道:「這位少年就有勞相神醫照顧了,半年內我與長樂定會前往青崖谷拜訪。」長樂對那少年急聲道:「你好好養病,我一定去青崖谷看你。」
兩人又向蕭崇毅告罪告辭,蕭崇毅看了那青玉葫蘆一眼,也不多問,立即准了二人離開。
兩人一出行宮便往歐陽世家狂奔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寫得很痛苦t-t
每章都要埋復線,吃力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