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喝彩聲差點掀翻了屋頂,數之不盡的鮮花被拋向舞台,讓整個蘇黎世為之傾倒的女巫歌唱家馬蒂爾德在掌聲中深深鞠躬。她臉上那種漫不經心的笑容只有最前排的觀眾可以看見,她的雙眸微微瞇起,艷紅的嘴唇兩頭揚起的弧度讓把這一切盡收眼底的前排觀眾躁動起來。
她在暗示什麼?!
她在對我暗示什麼?!
她在和我**!
幾乎每一位前排觀眾——大多為男性——都在腦補。
波浪形的大幕落下,遮住了舞台上風情萬種的歌者。掌聲依舊,即便幕簾也阻隔不了水瀉般的叫好讚美。
後台的工作人員紛紛上前來祝賀演出成果的非同凡響,馬蒂爾德理所當然地收下滔滔不絕的溢美之詞,在舞台經理殷切的關懷下走回自己的化妝師。那裡早已成了鮮花和禮品的海洋。
馬蒂爾德應酬完了經理,助手關上門。
馬蒂爾德心不在焉地坐在鏡子前,透過鏡子掃了眼那堆禮物。
「有沒有接到約見卡片?」馬蒂爾德看似隨口道。
助手立刻送上一疊厚厚的卡片。
馬蒂爾德抬眼注視助手,助手侷促的說:「我不知道怎麼區分它們。」
馬蒂爾德收回目光,助手鬆了口氣。
「有沒有保加利亞的約見卡片?」梳子等物飛起來在馬蒂爾德的頭髮上勤快地工作。
梳妝鏡前的其它物品整裝待發。
助手一愣,「……好像沒有。」
當他看見鏡子裡馬蒂爾德看向自己的目光後立刻改口道,「我再確認一下!」
五分鐘後,助手搖頭。
馬蒂爾德手一頓,梳子勾住了一撮頭髮,頭皮被拉得生疼。馬蒂爾德沒有表現出來,只是微微蹙眉,又很快恢復常態。
生澀的小助手沒有察覺。
「你吃飯了嗎?」馬蒂爾德問。
「沒有。」
「你去吃飯吧,我這裡暫時不需要你。」
「可是……」
「難道你準備留下來看我換衣服?」
小助手臉漲得通紅,跟著這位當紅女歌唱家已經讓他不知所措了,要不是外祖父堅持……小助手支支吾吾的應了一聲,開門離開了化妝室。
門外的工作人員見到他紛紛出聲打招呼,當然也有對他視而不見的,經過這段時間的洗禮,小助手習以為常了。他一身輕鬆地朝外走去。
門口的保安看到他調侃道,「又要去吃那個黑乎乎的飲料了?」
「我去吃飯,」小助手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糾正,「那不是黑乎乎的飲料,那叫可樂!」
二、
化妝室內的馬蒂爾德在小助手離開後立刻朝門丟了一個魔法,接著迫不及待地拿起那一疊卡片,經過仔細對比,她大失所望地把它們丟回桌上。
敲門聲響起。
馬蒂爾德皺眉,煩躁的揚聲道,「別來打擾我,我要休息。」
「開門。」門外的人聲音不大,且言簡意賅。
馬蒂爾德一驚,手忙腳亂地拿起手邊的魔杖,解除了鎖門咒。
走進門的是一個男人,他穿著禮服式巫師袍,中等身高,皮膚蒼白,就五官特徵來說引不起他人的注意,但他舉止文雅,若沒有接觸過他,想必很少有人能再次把他認出來——平凡,十分的平凡。
但馬蒂爾德見到他後臉上滑過一絲驚恐,她立刻跳了起來,似乎對來者頗為忌憚。
來者以一種謙卑的姿態走上前來執起馬蒂爾德的手,在她手背上落下輕輕一吻。
「幸會,夫人,今天的演出相當成功,您讓全瑞士愛上了您。」
馬蒂爾德很想收回手,但不敢,只能乾巴巴的笑,連應酬話都不會說了。
直到對方退開,她才回過味來,「您太客氣了。」
半開的門在馬蒂爾德的操縱下再度合攏,鎖門咒語也再度生效。
封閉的空間內。
馬蒂爾德靜若寒蟬,來訪者笑容不變地坐了下來——在主人沒有任何招呼的情況下。
「您有什麼吩咐……」馬蒂爾德受不了這氣氛,小心翼翼地開口。
「我能有什麼吩咐,我只是代亨利.德瑞來看看。」
馬蒂爾德臉色大變,急忙道,「我不是、我沒有背叛您……我以為……」
「我明白甜心,別著急,」來訪者笑吟吟的說。「我不怪你。你為亨利.德瑞辦事就是為我辦事。」
馬蒂爾德卻沒有絲毫放鬆,提心吊膽的說:「如果您不樂意,我這就回絕。」
「何必呢?」來訪者打斷她的一廂情願。「一個人不能同時效忠追隨兩個人,既然你選擇了德瑞,那麼就好好跟著德瑞先生,他是個慷慨的老闆,他會讓你如願以償。」
馬蒂爾德驚恐萬狀,她企圖上前,但在觸碰到對方的衣袖前罷了手。
「布朗先生……」馬蒂爾德卑微地祈求。
來訪者,也就是又「換」了張臉的路德維格.布朗和氣的說:「德瑞讓你做什麼?」
馬蒂爾德遲疑了下,她永遠不會知道,她的遲疑最終帶給她什麼樣的後果。路德維格.布朗從來沒有與人為善的慈悲情懷。
路德維格不動聲色地看著她。
「德瑞先生讓我想辦法接近普洛夫.克魯姆。」馬蒂爾德小聲說。
「克魯姆?」布朗心裡一動。「又是克魯姆?他還沒有死心?也是,古靈閣金庫已經改頭換面,論藏東西的本事,恐怕沒人比得過妖精,再闖進去的可能微乎其微。」
亨利.德瑞曾借助布朗的勢力假扮成聖徒在歐洲各地為非作歹挑起事端,把罪名嫁禍給銷聲匿跡的聖徒,可惜效果並不理想。
原本布朗對他的做法不置可否,他們之間談不上休戚相關,但長久以來的合作關係非同小可,關係網更是千絲萬縷,他們相互忍耐相互利用。即便布朗不太樂意把人手借出去一次又一次得不償失,但還是任對方為所欲為,假裝視而不見。
但德瑞的胃口越來越大,大到讓布朗重新估量他們的合作計劃了。
布朗最惱火的不止是這些,德瑞調動人手已經不記得和他打招呼了,或者說德瑞已經不在乎了。以路德維格.布朗睚眥必報的性格,容忍到現在沒有翻臉可以算是奇跡了。
歸根結底就是布朗最近很閒,而且斯圖魯松家的小少爺最近都沒什麼大動作,無聊的布朗便想弄清楚亨利.德瑞背著他到底要搞什麼名堂。因而他對德瑞自以為不著痕跡的小動作假裝一無所知,如果可能,布朗不在乎在背後「幫」他一把,大家都是老朋友嘛。
「他讓你接近克魯姆家的人是出於什麼目的?」布朗不緊不慢的問。
「德瑞先生沒有說。」
布朗輕笑。
馬蒂爾德頭皮發麻,「請您相信,我沒有撒謊!」
「嗯,等你弄清楚了別忘了告訴我一聲,我對這個計劃還挺有興趣的。」
馬蒂爾德心裡一苦,但不敢推辭。
布朗站起身來,馬蒂爾德頓時感到輕鬆不少,她忽然想到一件事,連忙藉機討好。
「德瑞先生在克魯姆家下了不少苦工,全都無功而返,這次據說有些眉目……」
不等馬蒂爾德說完,布朗意味深長地說:「那個孩子?我知道,當初還幫了點小忙。」
絕不只是小忙這麼簡單吧?!
馬蒂爾德訕訕賠笑,為討好的落空感到無比失落。
三、
走出演出大廳,隆梅爾點上一根雪茄,青煙繚繞之下,他對仔細閱讀演出冊子的普洛夫說:「你不去後台看看?說不定那位馬蒂爾德夫人等得不耐煩了。」
「別開玩笑了。」普洛夫感覺受到了冒犯,沒好氣地說。
隆梅爾莞爾一笑。
這二人是在演出前的休息廳碰上的,雖然與對方的關係談不上熱絡,到底因為孩子成了一家人,所以耐著性子結伴看了演出。
隆梅爾認為差強人意,比之唱歌,他更愛看舞台劇。
普洛夫與安娜都喜歡看舞蹈,所以也沒覺得多麼精妙絕倫,對周圍觀眾鬼哭狼嚎的澎湃熱情不太理解。
總而言之,馬蒂爾德夫人與她的「新老闆」從一開始就沒做好功課,打入敵人後方講究的是對症下藥,連普洛夫的喜好都沒弄明白,光靠演出結束後的幾個曖昧不明的媚眼就能把人勾搭上?圖樣圖森破!
女色在普洛夫這裡已經不起作用了。
「接下來你打算去哪兒?」普洛夫隨口道。
隆梅爾慢條斯理地看了下時間,然後吐了口煙,笑道,「去騎士樓,今天晚上住我兒子那裡。」
住你兒子那裡不就是住我兒子那裡?!
普洛夫絕不承認他從隆梅爾的話裡品出了炫耀,也絕不承認自個兒又是嫉妒又是懊惱。
四、
哈蒙太太把耳邊的一撮灰色卷髮挑到耳後,耐心地任幾個老太太一邊嘰嘰喳喳的談論《聖陶代尼巫師交流信息報》上的「驚天要聞」,一邊三心兩意地撥弄架子上的植物球莖。
「莫頓太太要把家裡的白獵犬賣掉。」一位胸前掛著眼鏡的老太太說。
「噢?那不是她丈夫的寶貝嗎?聽說他們家時常被短尾獸侵擾。」其他人七嘴八舌的議論。
「成天牽著到處跑,比對待他太太還要和藹。」
有人興高采烈的補充,「莫頓先生逢人就說他的獵犬能說會道,聰明伶俐,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什麼來著?」
「戴姆勒。現在還有誰會起這麼傻的名字!」
「據說是德國種,吹噓它是最好的。」
「最好的巫師白獵犬在立陶宛,那裡有全世界最好的訓育中心。」也有人急於顯擺她的見多識廣。
「男人!」一個老太太發出憤世嫉俗的冷哼。
另幾位不由得附和。
哈蒙太太感到格外好笑,於是轉過身假裝忙碌,藉以掩飾臉上的表情。
這一轉身,正好與步入雜貨店的海姆達爾四目相對。
哈蒙太太的笑臉又多了幾分討好的味道。
「歡迎光臨。」
店內立馬安靜下來。
剛走進門的海姆達爾毫不知情,與哈蒙太太友好的點頭,微微一笑。
「您好,哈蒙太太。」
「您好,斯圖魯松先生。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我上次訂購的罐頭到貨了嗎?」海姆達爾問。
「到了,我已經給您包好了。」哈蒙太太轉身。在架子上尋找時發現那幾個老太太已經轉變了注意力,偷瞧著外面的斯圖魯松不時圍攏在一起竊竊私語。
哈蒙太太暗暗翻了個白眼,把包裝好的盒子召喚到手裡。
「您可以讓家養小精靈來拿,何必親自走一趟。」哈蒙太太趁機搭訕套近乎。
「正好想出來走走,而且我和人約在這裡碰頭。」海姆達爾接過包裹道謝,然後把它縮小了揣進口袋裡。
「那人還沒來吧?」哈蒙太太說。
「沒有。」
「您不進來看看?」哈蒙太太慇勤道。「店裡到了不少新貨。」
「……好吧。」海姆達爾繞過櫃檯。
後方的老太太們出現短暫的慌亂,在海姆達爾來到她們面前後,她們已經換上了一副無可置疑的冷漠表情,看上去很是不近人情。
「你們好。」海姆達爾對她們點頭微笑。
幾個老太太矜持地回應,分別悉心打量手中的商品。
哈蒙太太見慣了她們的裝腔作勢,壓了壓翹起的嘴角,轉回櫃檯去了。
海姆達爾默默觀看貨架上的商品,眼睛掃到坐在椅子上吃塗滿醬料的甜餅的羅茲太太時堆起了笑臉。
「羅茲太太,」他走過去,聲音帶了點浮誇的欣喜。「我一直找不到機會當面道謝,您送的那盞石像鬼玻璃燈真是太漂亮了,我們全家都很喜歡。感謝您的慷慨。」
羅茲太太顯得很高興,牙齒頗有些費力地嚼著,含糊地說:「喜歡就好,親愛的,那沒什麼,就是一盞燈……」
海姆達爾但笑不語。
果然,羅茲太太不打算到此為止。她維持著傲慢的姿態,坐在椅子上舉目注視海姆達爾,也沒有邀請他坐下的意思。
「您看中了什麼東西嗎?」海姆達爾從善如流。
「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我剛從我的治療師那兒回來。」羅茲太太好像有些不太愉快,而且她也沒有刻意隱藏情緒。
讓人高興的是,海姆達爾善解人意地接下話題,而不是假裝毫不在意。
「您身體不舒服嗎?」適當地表現出關懷。
羅茲太太感到很受用,臉上的笑紋更加深刻。
「就是我的胃口,總是不見好,吃什麼都沒滋沒味。」
海姆達爾只好無視那一大盤甜餅,竭力維持笑容。
「那可真是糟糕,希望您的治療師對您有所幫助,情況有好轉嗎?」
「也許有吧,」羅茲太太的表情有些勉強。「現在的治療師跟我們當初不同了,我們那時候哪兒分這個科那個科,如今的名堂太多讓人看不懂,成千上萬種毛病成千上萬個時髦的治療師。」
海姆達爾耐心地問,「有好轉嗎?」
「今天碰上個不錯的,魔杖在我後背那兒戳了幾下——就像我們戳鮮肉看看它們到底是不是同肉販說的一樣新鮮——又給我配了一瓶藥水……你看,我坐在這裡吃甜餅了。要不要來一塊?」羅茲太太雖然那麼講,但並沒有分享的舉止出現。
海姆達爾搖搖頭,婉拒了她的「好意」。
又東拉西扯了一會兒,羅茲太太暫停了抱怨,終於想到順便關懷一下海姆達爾。
「你呢親愛的,想買什麼?」
「我來拿前幾天訂購的罐頭,順便等人。」
「你們約在這裡碰頭?」
「對。」
羅茲太太在海姆達爾發現不了的角度與偷聽了很長時間談話的姐妹們交換眼色——她的「發現不了」有些自以為是了。
海姆達爾傻笑著假裝什麼都沒發現。
「……我想那肯定不是我們村裡的人,我沒見過他。」櫃檯後的哈蒙太太突然揚聲道,聲音裡隱隱透著微妙的喜悅,眼睛看得一眨不眨。
屋子裡的老太太們立刻衝到窗戶邊往外張望,腿腳利索得不同凡響。
海姆達爾朝外走去,他停在店舖前方,看見通往村外的小徑上走來一個男人。
海姆達爾笑容滿面地揮揮手,那男人也揚起手回應。
在他們看不見的雜貨店裡間,老太太們早就議論開了。
「親戚?」
「不太像……」
「誰說不像,你看那眉眼。」
「一點相似之處都沒有!」
「肯定是熟人。」
當二人笑逐顏開地擁抱時,老太太們靜默了片刻。
羅茲太太把一塊甜餅塞進嘴裡,出神道,「看上去有點眼熟。」
可惜沒人搭理她的自言自語。
幾個老太太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個更驚險的詞:偷情……
聖陶代尼整天充斥著跌宕起伏的愛恨情仇,偷情這種「小事」老太太們早已司空見慣,但親眼目睹就是另一碼事了。
她們隔著窗玻璃兩眼放光地指指點點,不一會兒便腦補出了一段或幾段驚心動魄的劇情,並為此沾沾自喜。
而「偷情」的倆主角,已經開開心心的往回走了。
五、
「爺爺。」米奧尼爾規規矩矩地問好。
隆梅爾笑瞇瞇地撫摸他的頭,並拿出個小禮盒送過去。
米奧尼爾看了眼海姆達爾,然後雙手接過。
「爸爸,您已經送了很多東西了。」海姆達爾無奈道。
「我樂意。」隆梅爾一如既往的不當回事。
當他看見小孫子還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瞅著自個兒,琢磨了一下。
「別站著了,玩去吧。」
三言兩語就把小米打發了,米奧尼爾捧著禮盒歡快地跑了。
海姆達爾與威克多對視一眼。
隆梅爾不是個有愛心的人。斯諾曾經對海姆達爾這麼說過。隆梅爾也承認自己是個沒心沒肺的混蛋,而且耐心也十分有限。
隆梅爾不會像普洛夫那樣寶貝米奧尼爾,放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絕不可能。隆梅爾表達愛心的方式也很現實,買東西,今天仍然用的是這招。不是說他不喜歡米奧尼爾,他只是沒心思跟孩子打交道。
這也是斯諾當初把海姆達爾帶在身邊的原因之一,即使他被記在隆梅爾名下,隆梅爾的養育方式最多就是把一切都佈置好,而後放其自生自滅。父子倆之所以能夠和睦相處,就因為海姆達爾不是真小孩。父子二人的相處方式與其說是父子關係,不如說是平輩之間的交流。假如海姆達爾那時候像一個普通的十歲、十一歲小孩那樣,父子倆的關係八成就不是現在這樣了。
tbc
作者有話要說:我還在單位。
所以……下章爭取多更點,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