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芷歪著頭,似頑童一般,調試著琴弦,起初沒什麼章法,似是不懂琴音之人,可是隨著指上的手法越來越快,那天贏流月與曲卿臣所奏之曲便宛然在這片紫竹林上空盤旋不散。
那日。贏流月的曲子實屬上乘之作。先由婉約纏綿之意起,再轉蒼崎激揚,兩人蕭瑟和鳴,一追,一隨。相隨相伴,好一對才子佳人。
只是,寧芷知道,那琴聲中始終少了些什麼,乃是一首曲子真正的曲魂。這也難怪,贏流月乃當朝權相的嫡女,打從出生就養在閨閣之中,何曾見過真正的戰場是什麼樣子,但寧芷卻是不同,她十四歲那年就女扮男裝跟在曲卿臣身後。
屍體,她跟她踏過,刀子,她跟他挨過,就連人,她也跟他殺過。
一將成,萬古枯。
多少英魂最終落得埋骨他鄉的結果。
這些,她都是親眼看到的,如同那些年,他跟她在一起相濡以沫的日子,都是用刀一點一點刻在心尖上的,豈是說忘就能夠忘記的。
因此,那日的曲子,一直都是曲卿臣的簫聲佔了上方,生生壓制住琴音。如同涇渭分明的兩個境界,卻是怎樣也合不到一起的。只是男子手持碧玉簫,嘴角帶笑地望著那紅衣撫琴女子的樣子,卻始終徘徊在她腦海之中不論如何也不肯散去……「啊臣。犯調,那天到了最後你竟然吹了犯調……」
呢喃之音一出,女子的眼神霎時清亮起來,她揚起手,琴聲陡然轉高。
如孤雁長空,滕旋萬里亦不頹然。
似萬馬奔騰,錚錚鐵蹄踏遍滄海亦不倦怠。
縱橫九州,睥睨滄海。其氣勢可穿雲霄,通碧海。
琴聲再次轉低,猶如鐘聲恢弘,號角長鳴。淒婉之情似那萬千將士的屍體遍佈城池,血染山河。手法一轉,由三弦轉四弦,最後三指齊齊掃過琴弦。爭鳴之聲越發激揚……
就連遠在紫竹林百丈外的曲卿臣亦是聽到了。當然,這也跟他一身超凡卓絕的武功是分不開的,聽力與眼力皆是不同於常人。
當最後一個掃弦如銀瓶乍暖一般迸射開來,他便猛一縱身,拋下身邊的藍允和蘇毅奔了過來。到了十丈開外的距離,忽地駐了腳,放佛怕驚了這琴音一般,止住了前進的步伐。
待那琴音越發淒涼哀婉之時,曲卿臣掏出腰間的碧玉簫,放在唇下,合著琴音,吹了起來……
寧芷聽聞這簫聲,渾身一震,手指不不由得顫抖開來,只是片刻,便穩住了心神,原本哀婉幽怨的琴音隨著簫聲從新回到那遼闊嗜血的戰場。戰鼓鳴,破釜甑,殺將頭,斬仇敵。一撩一撥皆是一副活生生的戰役。
而簫聲也不甘弱勢,低沉悠遠,卻凝重渾厚,似那漫山遍野的皚皚白骨,那冥冥屍場的傷馬嘶鳴,又如那高崗上英雄們最終的嘯吟之聲,那荒塚野鬼的哀啼之音。
大漠、滄州、雲靄、蠻荒。
兩人在這四宇之內互相追逐,激鬥,百轉千回。竟是堪堪相平。
最終,曲罷。雙雙收手。
良久之後,曲卿臣仍是維持著一個姿勢,不曾動過,而那張喜怒向來不行於色的臉上不禁露出一抹悸動之色。
他左手緊緊握住碧玉簫,似要把它捏碎了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男子才轉為平靜,一張臉,一雙眼,仍是跟最初一般,看不出任何不同。
他抬起步伐,向那彈琴之人走去。
而此時的寧芷,酒已醒了大半,見男子向此處走來,迅速一個縱身,幾個躲閃之間,竟藏入了那滄龍泉水之中。
曲卿臣到了地方之時,寧芷早已不知了方蹤。男子眉頭緊鎖,正要起身去尋,忽聽一聲「曲將軍」從後方傳來。他轉過身便看到婀娜裊裊的贏流月手抱著一張琴走了過來。
曲卿臣的目光凝在那琴上許久,才把目光移開轉向那抱著琴的女子。
淡綠的翠煙衫,外披一件毛澤光亮的尚好狐裘,一雙皓腕露出雪白若凝脂般的肌膚,氣若幽蘭,尤其是那雙眼,帶著三分媚態,三分女兒家的嬌羞,笑意盈盈地看向面前的曲卿臣。「剛剛可是將軍所吹?」女子的聲音霎是好聽,如黃鸝一般清脆悅耳。
「正是在下。」曲卿臣道。聲音不高不低,聽不出任何情緒。
「原來剛剛與小女子琴簫和鳴的是曲將軍。」說著臉頰上嫣紅之色更濃了幾分,接著又道,「那日在皇宴上,與將軍合奏了一曲之後方覺曲中少了一味兒,始終是無法和上將軍的簫音,
回去之後流月反思很久,原是少了一抹真正的蕭殺之氣,許是流月不曾上過戰場,無法真正領會其中意味,那日之後,我找了爹爹手下一些九死一生之人,那些人大部分都是參過軍的,聽聞了一些戰場上的事跡。之後重新揣摩演練數遍,想著哪天再與將軍合奏一番,沒想到今日卻遂了這願。」
「剛剛那曲是姑娘所奏?」曲卿臣沉聲問道,語調雖一路既往的平淡,卻隱約之間透著幾分不同尋常。
「正是小女所奏……」女子一邊仰起頭,看著天上那輪殘月,一邊道,「今晚月色真是好,原只想拿了琴到這裡繼續試練,沒想竟有幸再次跟將軍琴簫合奏,說來也是緣分,若是他日將軍有什麼煩惱吹一下這曲子的前調,小女便會前來,把酒論詩,賞月看花,不知可好?」
曲卿臣一對如星子般的眸子深深地望著她,似要把她看個穿。
待到女子臉上那強自撐起的笑容險些撐不住時,男子忽地大笑起來,「自然是好。」笑聲清越激昂,大有覓得一知己的暢快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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