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已過三更,陸蕪菱年紀小,素來睡得香,今夜也不知怎麼了,很容易便被驚醒。
一開始朦朦朧朧,只覺得滿室幽黃的燈光搖曳,有些異樣。
然後才發現了身上俯著的男人。
她僵硬著身子,漲紅了臉。
羅暮雪冷冰冰說了句「我只是在給你換藥」,她突然鬆懈下來。
雖然他讓她恐懼和逃避,時時尷尬為難,雖然他強迫她,但是卻沒有欺騙過她。
所以他一說,她直覺就相信了。
竟真的鬆弛了身體。
他很認真給她抹藥,藥抹在已經結痂的傷口,消除了痕癢,些微有些清涼。
他低著頭,英俊的面容在燈下顯得格外嚴肅,嘴唇抿得緊緊的。既沒有看她,也沒有看她傷口以下部分。
雙眸那樣幽深的黑,襯著鋒銳筆挺的鼻樑,薄薄的唇,有一種銳利如刀的動人。
陸蕪菱甚至有些奇怪,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想。
他的氣息也是那樣陌生,在自己十四年的生命中,沒有接觸過這樣純粹男人的,近距離的存在。又恐懼又……異樣。
羅暮雪的神色雖然嚴厲,手法卻頗為輕柔。
太溫柔了以至於她更加放鬆了點,一種委屈和疲倦的感覺隨著這放鬆慢慢襲來,讓她有幾分想要落淚,但是面前男子非親非故,更是對她深有所圖,又豈能在他面前示弱?
她慢慢垂了眼簾,任憑他施為。
待要回復以前那樣平靜回擊的狀態,她又有些犯楚,怕他再發作。
一時間,除了由得他,也並無別的辦法。
且她其實並不尖酸刻薄,也不是不知感恩之輩。並不喜歡總是滿身刺,總是與人針鋒相對。
此刻如此疲倦,她不欲再如此。
「痛不痛?」他沉靜低聲問。
聲音並不溫柔。
她卻聽出了溫柔的意味。
毫無預警,她鼻子一酸,連忙閉眼,卻來不及止住一滴淚凝在睫毛上。
她因此不敢睜開眼。
粗糙的手指輕輕抹掉了她那滴眼淚。
然而那滴淚擦掉之後,接二連三,爭先恐後,又沁出幾滴。
他一一擦掉,她緊閉雙眼,睫毛震顫,淚珠卻湧出不斷。
她死死閉著眼,似乎這樣就能把眼淚憋回去,可眼瞼鼻頭,都慢慢泛紅起來。
羅暮雪心發軟,隱隱作痛,鐵血劍骨的男兒,一瞬間也是柔腸百結。
恨不能將她摟在懷中。
他幾乎要脫口而出,別哭,我並不欲傷害你。你若不願,我不再逼你便是。
只是張開嘴,他終究還是抿起抗日之鐵血軍魂。
他怕他說了,她便會明白自己的心。
他怕她一邊鄙薄著自己,一邊還要依仗自己的愛同自己周旋。
他怕自己在惡霸之外,還要充當傻瓜。
可隨著她眼淚越湧越多,他不由自主便想到了她的年幼,無助,恐懼,委屈,忍不住想把她抱在懷中,好容易控制住沒動手,憋了半天澀聲道:「再哭我就要抱你了。」
陸蕪菱慌忙睜開眼睛,澄澈如同剛剛被雨沖洗過的天空。
帶著慌張和強自抑制悲傷的眼神,令人心憐。
最後羅暮雪終究對她心軟了,冷著臉說:「你知道我近日府中設宴吧?你同著端木嬤嬤把此事料理好,若是能讓我覺得還有些用處,便暫時不用你當姨娘了。」
陸蕪菱眨了眨眼睛,把他的話消化了一遍。
以她的聰慧,自然知道羅暮雪這話最多也不過是緩兵之計,心中卻還是忍不住升起些微希冀來。
羅暮雪看出她的希冀,一邊心中有些酸澀一邊又有些心軟,面上卻半點不顯,依然冷著臉。
陸蕪菱睫毛輕扇了幾下,低聲說:「若是我做好了,大人如何安置我?」
羅暮雪一哽:「便如你所願,讓你在書房伺候。」
陸蕪菱聲音又柔了幾分,帶著明顯的欣悅:「大人說話可算數?」
羅暮雪冷冷「哼」了一聲。
陸蕪菱便忍不住帶了些輕快笑意。
羅暮雪看她這樣,便不由得想起新看到的詞「笑靨如花」,心中又愛又恨,忍不住捏住她臉頰,狠狠捏了一把。
陸蕪菱沒想到他會做這等事,不由怔住,有些不解又有些羞惱。
羅暮雪看她眼睛睜得大大的,更覺得她可愛,想伸手摸摸她腦袋,又覺得不妥。
和她在一起,怎樣做似乎都是錯。
想著便煩躁起來,起身道:「你先養傷吧,宴席還需得一旬,你這樣子,別說操持,便是自個兒照應好自個兒也難。」
陸蕪菱微微一笑,道:「大人不必擔心。」
羅暮雪走了,陸蕪菱怔怔望著閃躍著火焰的燭火。
她雖然還是怕羅暮雪,卻不恨他了。
輕輕撫摸了一下鎖骨處的傷藥,指頭沾了一層透明的藥膏,帶著清涼藥香。
陸蕪菱雖然年幼孤傲,卻是敏銳善感的。
她感覺出端木嬤嬤她們說得沒錯。
羅暮雪人還是好的。
他定是時常來給自己上藥的罷。所以傷口才料理得這般好。
這背後的體貼深意……
只可惜這世上的事,人人俱有自己的立場。
不是因為他人還好,英俊勇武,暗中還算顧惜她,她便能改變自己的堅持,去滿足他的願望,委身相侍,做個自己不願為之的以色事人之輩官門最新章節。
就好似他也許憐惜自己,卻只肯說「暫時」不用自己做姬妾了。
就好似坑害了父親的人,也未必有多麼憎恨父親,可惜為了所謀,也只好下此狠手。
利之所向,欲之所導。世間之事,概莫如此。
真是說不出的無奈和……疲倦。
陸蕪菱慢慢闔上眼,慢慢又睡著。
明天便是新的一日,且慢慢應付罷。
還能活著的時候,便盡量做些自己還能做的事情。
第二日醒來時,似是下了一場雨,院子裡的綠葉俱叫雨水洗去了灰塵,一片片翠綠更甚過晶瑩碧綠的翡翠,晚謝的幾朵白蘭花也似是白玉般,澄澈瑩潤。
空氣彷彿水洗般清新,燥熱還沒有上來,令人的心情也隨之一振。
可惜陸蕪菱還要過幾天才可以獲准起來。
中午來送飯的不是錦鯉,是一個十二三歲的粗使小丫鬟,長得有些粗壯,臉色也很古怪。
陸蕪菱一怔,問:「錦鯉呢?」
小丫鬟沒好氣說:「端木嬤嬤跌傷了,錦鯉姐姐去照顧她了,荷花姐姐命我給你送飯,快些吃吧,吃完我收拾掉,還一堆事情要做呢!」
端木嬤嬤居然跌傷了?
陸蕪菱略微驚訝。
往日錦鯉從來都給她樣樣擺好,端茶遞水,她動彈不得時還一勺勺餵給她,和以前她的丫鬟伺候她無異。
這小丫鬟卻顯然無此打算。
甚至叉著腰站在那,一副嫌煩的樣子。
陸蕪菱覺得人家是沒必要伺候自己,默默自己打開食盒。
又是驚訝了一下。
盒子裡不是以往的標準配置,溫好的補湯,容易克化的一兩樣點心,粥品,兩三樣小菜……
盒子裡是一大碗粗糲的糙米飯,上頭澆了幾根青菜。
除此再無其它。
陸蕪菱默默不語,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是冷的。她面不改色,默默吃掉了其上幾根菜並小半碗難以下嚥的糙米,放下筷子,安靜說:「我飽了,有勞姑娘。」
小丫鬟鼻子裡哼了一聲,道:「這可是你自己不吃完,非我苛待你!」
說完氣哼哼收拾完碗筷走了。
果然下午的藥也無人煎來。
晚上照舊是這麼一碗冷飯幾根青菜,陸蕪菱照舊這般安靜吃了。
如此兩日,錦鯉才在某個下午匆匆而至,看不曾有人替她煎藥,氣道:「我稟告大人去!」
陸蕪菱止住她,微笑說:「都快要好了,這般苦的藥,不喝正好。」
錦鯉又訴了幾句苦,道是端木嬤嬤傷得不輕,幾個月定是下不來床了,府裡一團糟云云,便有小丫鬟來找她,她又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