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禮完畢,李牧方才敢直起身來,帶著一絲恭敬而小心翼翼的態度端詳對面的林儀風,三十多年過去了,對方的容貌卻一如他記憶之中的那般年輕,那樣……漂亮,儘管用漂亮一詞來形容男性,特別還是自己的長輩並不妥帖,不過在李牧猶如發呆般凝視對方的時候,他的腦海中唯有跳出這麼一個形容詞來。
他猶記得那一年寒冬,在高山之巔,寒風凜冽之中,對方逆風而立,操控漫天飛雪時的壯觀景象,他猶記那天清越的笛聲和著漫天的風雪,飄蕩在幽曠的天地間,當他再度回首,那佇立在高山之巔的飄渺身影已然消失不見,恍如夢一般。儘管已經過了三十多年,可那天的場景仍還印在他的腦海中,宛如昨日。
「李牧?李牧?」
在林儀風喚了他兩聲之後,李牧方才回過神來,暗覺失禮,趕忙出言道歉,林儀風搖搖頭,並不覺得什麼,反倒覺得他這個人太拘束了,他想了想道:「李牧,你能來看我,我很高興,只是我剛剛回來,房子有段時間無人打掃,十分凌亂,我就不能請你進屋坐了。」
把客人撇在門外的行為原本是很失禮的,不過李牧卻不這麼覺得,相反還表示自己很能理解,趕緊申明自己前來並沒有要緊的事,只是來探望一下他這位師伯,順道把他新近釀好的酒送來一瓶給林儀風嘗嘗。
跪在院子裡的沈則容豎起耳朵仔細地聽著,不,應該說是將全部的神識都施放了出去,力求注意到他師父與李牧的一舉一動,絕不允許他師父背著他……咳咳,看到李牧那小子盯著他師父發呆十分不爽;聽到他師父說不請李牧進屋又暗爽起來,覺得師父還是關心自己的,是不想讓自己這副「慘樣」暴露在人前;聽到李牧又要送酒給他師父,不免不屑地撇撇嘴,暗道又是這老一套,這小子有完沒完?
李牧捧出酒罈,有點忐忑地看著對面的林儀風,就怕對方露出不屑或者不耐煩的神色,認為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送東西是為了向其獻慇勤,索要好處,「謝謝。」卻見對方一面道謝一面笑著收下了他的禮物。
師、師伯竟然笑了,對著他笑了!李牧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因為在為數不多的幾次接觸中,林儀風一貫是以不苟言笑的姿態出現在他面前的,不論是在執事堂教訓剋扣他月例的管事弟子,還是在雪山上發現他之後的回眸一瞥,抑或是在秋山派弟子的追殺中救下他,他都是那樣冷冷淡淡地,似乎對待任何人都一樣,除了……他那個徒弟。
李牧見過他的三次面,他都帶著自己的徒弟,給李牧一種彷彿這對師徒時時刻刻都黏在一起的錯覺,他對他那麼冷淡,可是當視線落在自己徒弟身上時卻變得分外柔和,就連說話的模樣都變得很溫柔,這不禁令李牧感到羨慕,羨慕他是沈則容的師父。
可惡,師父竟然收下了別的男人的禮物,竟然還對著別的男人笑!看得沈則容妒火中燒,真想立刻衝上去把那只傻呆呆地盯著他師父直看的李牧扔下半山腰,不過他是有賊心沒賊膽,仍是老老實實地跪著。
「弟子老是送酒,師伯不要感到厭煩才好。」不知不覺中,像是被對方的笑容鼓勵著,李牧把真心話說了出來。
「不,」林儀風搖了搖頭,修長的手指抓住酒罈的邊沿,柔聲道,「這很好……」
嘴角卻露出一絲幾不可見的苦澀,那是他想起沈則容以前也喜歡為自己搜集美酒佳釀,他原以為他是孝順自己,未料他是別有用心,最後還付諸了實踐。那麼李牧呢?他是否也……一旦聯想到這種可能性,林儀風抓著酒罈的手指不由攥緊了幾分,可隨即卻暗暗嘲笑自己是有點被害妄想症了,他可不能自我感覺太良好,他並沒有加持湯姆蘇的光環,可不會人人都會愛上自己。
李牧見林儀風忽然不說話了,自己也便不知道該開口說什麼話好,他本不是個不善言辭的人,但是在這位沒有見過幾次面的長輩面前卻陡然間覺得詞窮,不知道該怎麼寒暄持續話題才好。
「我想師伯……」最後他終於出聲道,「長途跋涉一定累了,弟子就不多打擾了,請恕弟子告退。」
李牧沒有說上幾句話就要走了,這令林儀風感到意外,不過因為院子裡還黏著一塊牛皮糖,林儀風也就沒有出言挽留,只朝他點了點頭,並沒有說再見或者類似於歡迎下次再來玩的話,因為也許這是他與他最後一次見面了,他暗歎一口氣,忽然伸手拍了拍李牧的肩膀輕聲道:「保重。」
「……是、是,多謝師伯關心。」
李牧心頭猛地一顫,可以說是受寵若驚,幾乎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被林儀風的手掌觸碰到的部位,以至於忽略了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悵茫。
而這幕溫馨和諧的場景落在沈則容的眼裡卻讓他火冒三丈,差點從地上一躍而起,師父竟然當著他的面碰其他的男人,果然是故意做出來氣他的嗎?冒出這樣自我良好的念頭,沈則容突然也就不怎麼生氣了,反而在心裡想著果然師父還是在乎我的詭異念頭。
送走了李牧,林儀風轉身回到了院子,「師父!」琢磨著怎麼幹掉潛在情敵的沈則容趕忙出聲喊道,鍥而不捨地想要引起對方的注意,可惜林儀風依舊像之前那樣鳥都不鳥他。
「師父!」
沈則容不死心地再次喊道,帶上了幽怨和委屈的口吻,這回林儀風不再沒有反應,而是驀地轉過身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彷彿在說你再敢喊一聲試試?沈則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宛如霜打的茄子蔫了下來,不敢出聲了。
此時蠱雕正趴在走廊上拿爪子剔著牙,一面對著躲在旁邊看起來頗為怕它的潘良說道,看在你這麼盡心竭力地伺候本大爺的份上,本大爺就勉為其難地保證不吃你了。可惜它的怪叫除了在場的阿喵,誰也聽不懂,反而嚇得潘良越發躲得遠遠地。
&nbs
p;吃飽喝足的蠱雕悠哉悠哉地剔著牙,忽然察覺到有人靠近,神色不善地抬頭一看,站在它跟前的人正是林儀風,幹什麼?蠱雕沒好氣地怪叫一聲,對於除它老大以外的人它都沒個好態度,至於人類修士就更加沒必要客氣了。
「馭獸牌。」林儀風朝躲在遠處的潘良一攤手淡淡道,潘良趕緊把玉牌掏出來,仍是不敢太靠近,便就近扔給了林儀風。
哎,我說臭道士,本大爺可是凶殘的妖獸,才不是給你們騎的,你敢收本大爺,看看本大爺的爪子答不答應?蠱雕正要從地上撲騰著站起來,吵死了!閉嘴!卻被嫌惡的阿喵一腳踩趴在地,於是林儀風很省工夫地把這只吃人的妖獸封印在了玉牌裡,揣進了袖子裡。
林儀風隨即大袖一揮,插在院子裡的霜天很聽話地化作一道白光飛進了他的袖中,他又把阿喵撈在了手裡,隨即放話道:「從今天開始我要閉關,潘良!閉關的這段時間,不許任何人來打擾,就算掌門來了我也不見,知道嗎?」
「是是是!」潘良趕忙應聲,沈則容卻皺起了眉頭,若有所思。
房門再度闔上,儘管知道他師父是鐵了心不願理自己,也許自己要跪到師父出關,可沈則容仍不願意離去,潘良頗為擔心地看著他,也沒有離開,就怕萬一他沈師兄有什麼事要吩咐他去做。
然而不久後,突然一聲怒喝從悄無聲響的房間裡傳出:「滾!你再敢把神識探進來試試?」
隨著怒喝傳出的還有一股洶湧澎湃的氣流,潘良猛然一驚,像是感受到危險來襲趕緊後退,下一息卻已被那股無形的氣流從身體裡穿過,他安然無恙,然而整個走廊裡包括牆壁上都已經爬滿了厚厚的冰霜,就連院子裡也被冰雪所覆蓋,當然還包括那個一直跪著的沈則容,只見其本人已經化作一座晶瑩剔透的冰雕。
「沈、沈師兄!」潘良的舌頭打了結,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師伯會突然發火,為什麼轉眼間整個院子都被封凍起來。
然而不久之後,只聽卡嚓數聲響,已經爬滿裂縫的冰雕陡然間碎裂開來,只見「復生」過來的沈則容趕緊壓下頭,認錯道:「師父息怒,徒兒不敢了!」
原來沈則容害怕林儀風閉關是假,想要溜走是真,因此小心翼翼地用神識試探對方是否留在房中,豈料很快就被他師父發現,所以才有剛才那幕震怒的場景。被師父這麼教訓了一頓,沈則容也就不敢隨意使用神識窺看了。
轉眼間,夕陽西下,夜幕降臨,一直跟沈則容一起待在屋外的潘良忍不住打起了哈欠,肚子咕咕叫了起來,他歎了口氣,從身上摸出乾糧吃了起來,吃完以後,繼續待著。到了夜色漸深的時候,已經縮在走廊的某個角落裡不知不覺地睡去了,等到清晨的陽光落在他臉上他才醒轉過來,揉揉迷糊的睡眼,便看到他那位沈師兄仍舊固執地跪著,髮絲和衣服上都沾滿了露水。
「師兄我看你還是別跪了,起來收拾一下吧,師伯一時半會兒是不會結束閉關的。」潘良忍不住多嘴道。
沈則容像是被他喚醒那樣,驀地睜開雙眼,抬起頭來,一張淡漠的面孔沒有任何神色波動,彷彿這樣跪上一天一夜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他慢慢地皺起了眉頭,眼裡露出一絲遲疑,片刻之後像是下定了決心,目光落在了正對面的房門上。
下一息他突然臉色大變,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師父!」隨著一聲驚喝,林儀風所在的房間的門窗瞬間像是被一股外力狠狠地扯開了,然而裡面空蕩蕩地,一個人影也沒有。
師父又跑了!這是氣炸肺的沈則容腦子裡唯一浮現出來的念頭